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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无名画册 ...

  •   *本章部分内容可能会引起不适。

      哈利在情人节那天晚上回到梦里,穿戴整齐走到隔壁房门前时,脑袋里还响着舞会里后街男孩的《I Want It That Way》。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在敲响那扇木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他以为是自己满脑子音乐太乱,仔细又听了听,却还是没人答应。
      “德拉科?”他又扣了两下门,将耳朵贴到门边。接着,里面响起微弱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直到迟疑地、缓慢地在近处停下。
      “我不是很舒服。”他听见德拉科这样说,声音隔着门板模模糊糊地传来。
      “要我进来吗?”哈利声音放轻了。
      “不用,”对方的嗓子听起来的确有些沙哑,“我睡一会儿。”
      哈利点点头,点完又意识到德拉科看不见。
      “那……我出去走走?”
      里面的人像是“嗯”了一声,那之后脚步声又起——他远离了房门的位置。
      哈利在走廊上转了个身,眨了两下眼,双手插进口袋,走下楼梯。

      安格利特旅店的早餐惯例有着火腿和面包,哈利在填饱肚子后倒了一杯热茶,考虑着是否要给德拉科带点吃的上去,想想又觉得还是不打扰他休息比较好。他掏出地图琢磨了一下,默念了几个已经熟悉的地名,又顺着从国王广场为起点的街道细数。
      北边的军事要塞大片大片的绿色,尼博得新区他们路过了一次,排排安静的房子里住着的都是老人家,不方便上门拜访。新港已经来回走了四五遍,西区的两个广场也已经熟识了……东南边倒还没尝试过。哈利让手指划过城市东南岸的“小岛教堂”,估算了距离,将杯里的茶三两口喝完。
      他或许应该等着德拉科一起的。走到熙攘的街道上后,哈利回头望了望旅店前的那根圆柱。这倒不是说他害怕走丢,或者是不喜欢一个人行动,只是他知道德拉科会因为找不到他而着急,并且如果德拉科生病了,那么他确实不应该走太远。他抬头看了眼刚刚升到正空中的太阳,心里算着时间——两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他一定就会回来,到时候德拉科说不定都还没睡醒。
      教堂的钟声在九点整时当当敲响,哈利正好赶到海边的小岛教堂。

      这是一个快要荒废了的地方,红色的砖,深灰色的顶,只有钟塔上的绿色稍显明亮。哈利走到与教堂相连的码头边,看见岸边的建筑与天空倒映在水波上,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闻到腥咸的味道,挟裹在深秋的凉风里,停泊的船只摇摇晃晃,仿佛没有绳索的钳制便会逃离大陆以向远洋迸发。有的时候,哈利觉得他会忘了这是一个在睡眠土壤中生长起来的城市。
      这片东海没有尽头,一如这场梦。
      他揉揉眼睛,向岸边一个正在卸货的男人走去。那人身上的破旧衬衫被汗浸湿了,深一块浅一块,外面深灰色的厚马甲只扣了中间的两个纽扣。他动作娴熟地将两条鯖鱼从渔船甲板上抛进岸边的木桶里,偏头看见了走近的男孩,在后者得以张口说话之前便眯起了眼。
      “又是你。”他取下肩上的毛巾,把手擦汗。
      哈利顿了一下,看着他从甲板上跳下来,才注意到这脸看着的确有点熟悉。
      “我……?”
      “又是来打听‘城市之谜’的吗?”
      男人看他一眼,斜靠在一个填满了木桶边。
      哈利搜索着记忆,很快记起这是上周在新港碰到的三个渔夫中的一个——有着圆滚滚啤酒肚的卡尔,突然情绪失控的老威廉,还有便是他。
      “你的朋友呢?”渔夫漫不经心地问。
      “他今天感觉不是太好。”哈利说。
      “又或许他只是烦你了,傻子一样四处瞎转,问那些愚蠢的问题。”
      “……”
      哈利没有接话。他把两只手伸进外衣口袋,目光斜向桶里仍然抖动着尾巴的鱼。
      “所以,告诉我,小伙子,”渔夫抄起手看着他,“你为什么想要找到那颗苹果?”
      鯖鱼的嘴唇一张一合,徒劳捕获着无法呼吸的氧气。哈利收回视线,思索了片刻如何回答。
      “说来话长……但它很重要。不是对我,而是对……其他人。”
      “它一定对你来说也是重要的,不然你不会做这些事。”渔夫毫不客气地指出。
      这话……这话并不假。
      过去一段日子里,哈利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最初答应梦神踏上旅途时,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新鲜和令人惊奇的,即使没有目标,他也会想到处看看,而一开始金苹果的事听起来并不困难——坐船到圣沙镇去,找到它,再坐船到东边的岛屿去将它种下。可几个月过去了,他们辗转多地,将相同的话说给无数人听,却不进反退,在原点处逐渐耗尽了力气。
      更重要的是,其他的事也变了......例如,他开始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世界,而德拉科……
      一想到他,某种波涛汹涌的情绪便会涌进哈利的胸口,让那里变得鼓胀和饱满。
      他也许真的在害怕,在焦虑,畏惧着梦神所说的那个可能未来——当所有的童话消失殆尽……
      渔夫观察着哈利的神色,等待着。海风将木桶里的鱼腥更加强烈地吹进鼻子,哈利缓缓点了下头,说:“我猜是的……它对我来说也重要。”
      又或者是很重要。

      对于这个已知的答复,渔夫并没有继续追问。他拒绝了哈利的帮忙,独自将地上的木桶抱进一旁停靠的马车,干活的同时继续讲了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不谈论它吗?那个老威廉,如果你记得他的话,他说我们太迷信……但他错了,”他搬完两个桶,抬手擦去鬓角流下来的汗,“他觉得,如果我们肆无忌惮地谈论那些事,恐惧便会减少,它的源头也会失去力量。事实是,小伙子,糟糕的事总会发生,无论你喜不喜欢或愿不愿意面对——但总是提起它们?那只会徒增悲伤。”
      一条鱼掉在了地上,渔夫弯腰将它捡起来,又看向神色困惑的男孩。
      “我想到现在,你已经多少听过一些相关的传闻了?”他问。
      哈利点了点头。
      “关于一个男孩,还有树……就这么多。”
      “是……”渔夫用力握了一把手里滑溜溜的鱼,让它几近再次滑落,“我们从不提起那个男孩,那些事……至少不在这里。”
      “我想……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哈利犹豫地问道,生怕一不留神便让这个见了两面后好不容易愿意开口的人再次闭嘴离去。
      “奇怪的事?”渔夫直直盯着哈利,仿佛他的问话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如果只是那样,我们都会很高兴谈论它——那是铁板钉钉的犯罪,那才是事实。”
      “犯罪?”哈利愈加不明白了。
      渔夫皱起眉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对吗?”他重新将哈利打量了一遍,“你几岁了?”
      哈利刚准备回答,又见提问的人摆摆手打断了他,大概是已经猜出来了答案。
      “你生活在一个很好的时代,孩子,”渔夫轻叹一口气,“当你仍然可以和你的朋友四处乱晃,问关于过去的问题……曾经有段时间,人们凭空消失都不会有人惊讶,沉默和关起门来的孤独日子再平常不过……”
      他低下头去看着手里的鱼,它已经完全不动了。哈利并不觉得自己听懂了这番话,除了里面似乎有些关键信息,一些关于这座城市——这个世界里他需要知道的信息。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
      “不,不要。”渔夫将手里的鱼扔进马车。他像是忽然记起了自己在做什么,从自言自语的疏离状态中抽身出来,神情变得僵硬,“我依然不赞同老威廉的态度,管住嘴巴总是好的——以及,我需要去把马牵来。”
      话音落下,他朝教堂的方向大步离开,那里依稀藏着一个破旧的马鹏。
      不远处,几个工人正修补着船只的零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哈利站在原地,不确定该如何处理刚才听到的话。他扭头望了望海面上泛着银光的波纹,驻足片刻,沿岸继续行去。

      ……

      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之前,哈利按计划回到了旅店。后续的打探并没有带来更多有用的线索,却在与修船工人和水手的三两句话中为衣服染上了似有若无的鱼腥味。他在进门时抓了抓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刚要上楼去看看那个身体抱恙的家伙,就在一楼餐吧最里面的墙角里瞥见了那抹熟悉的发色。
      哈利怔了一怔,在看清那张木桌边的人确实是德拉科之后,诧异地走了过去。

      德拉科看上去确实不太好。他像一条暴雨中被淋湿了的金毛狗一样耷拉着脑袋和肩膀,眼睛红红的,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咬掉两口的烤面包,还有三个带把手的炭烧瓷杯。多半是听见了接近的脚步声,“金毛狗”过分机警地抬起头,在餐吧昏暗的烛光中认清了哈利。再然后,腾地一下,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德拉科?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
      防不胜防地,哈利被抱住了。
      德拉科将他扑得往后退了半步,手臂紧紧圈上来,肩膀止不住地颤栗。
      “嘿……是我……”满脸错愕的哈利拍了拍德拉科的背,腾出眼睛瞥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的几位客人——他们正以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两个男孩,似乎都在猜测这是怎么一回事。
      以防他们当场被赶出旅店,哈利尴尬地对邻桌笑了笑,动作极轻地推开了德拉科。后者像是很不情愿,或是单纯没有什么力气站稳,又过了一小会儿,才勉强将人松开。
      “怎么回事……”哈利仔细地端详面前男孩的脸,还没怎么看清他的神色,就在自己身上的海味之余,闻到一股有点发甜又熏鼻的味道。
      哈利吸吸鼻子,低头看向桌上那三个空杯子,睁大了眼睛。
      “你喝酒了?”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德拉科脸上淡淡的……还有那么点可爱的红晕,“这么早?”
      德拉科摇了摇头,嘀咕道:“只是牛奶。”
      牛奶?
      哈利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旁边桌子上的那伙人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那是会让他昏了头的!”其中一个男人笑着说,“这个年头啊!城里奶牛吃的可都是酒糟!”
      哈利对此半信半疑,在看了看德拉科恍惚又异常专注地注视着他的眼神之后,“信”的成分又增多了一点。他目送着邻桌的人结账离开,拿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凑近闻了闻,又抿了一口里面最后剩下的几滴牛奶。
      还真有股酒味……

      “你去哪里了?”德拉科抬起手来触碰哈利的脸,嗓音又轻又哑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一样。哈利望着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不敢引起更多人注意,只得把德拉科的手拉下来,握在外衣遮住的地方。这一握才发现,他的手很凉。
      “小岛教堂,不是很远,”哈利用空出的手贴了贴德拉科的额头,“你好一些了吗?”
      “我没病……”德拉科喃喃道,“你怎么……我去找你了……外面……街上……哪里都找不到……”
      “你——什么?”哈利定睛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德拉科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甚至连领结都没有打,“你的外套呢?”
      “我没带……”
      “所以你在这个天气穿成这样,喝了带酒精的牛奶还出去乱跑?”哈利震惊地望着那双看上去呆呆的灰色眼眸,震惊过后又是愧疚,“你是先喝的牛奶还是后喝的?”
      德拉科仍然低垂着头,没有多说话。哈利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对方肩上,又将德拉科的另一只手也握住,“我很抱歉……我没想到你这么在意……”
      “你应该知道的,”德拉科忽然说,这让哈利稍稍愣了一下,“我在意你……在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了……记得吗?”
      哈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德拉科这话说得很清晰,语速不快不慢,音调不高不低,让他弄不清这是借着醉意脱口而出的胡话,还是没头没脑突发奇想的一段剖白。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言语述说感情的时刻。上次自己那句“我爱你”还有之前的“喜欢”感觉起来就是完完全全的、情景下的意外。
      但此时德拉科就这样安静地凝视着他,用平淡但绝不冷淡或无所谓的语气说着本身听起来没什么,细想却是惊心动魄的话——很久之前?那是什么时候?他是在说那个有着丑小鸭和野玫瑰丛的池塘边的那些着急吗?还是在满是晨露清香的枞树林间,连踩断一根碎枝都会牵引起的一连串的心跳?
      这段话说出来的时机是如此得莫名奇妙,以至于让哈利哑然无声了许久,才迟迟点了下头。
      再然后,他注重到德拉科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失落。但那很快,快得像流星一样。
      “我很抱歉……”哈利又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更轻了。他意识到德拉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反客为主地把他的手握了起来,握在胸口,“……我是说,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的话……以后我们不管去哪里,都一起去。”
      德拉科眨了眨眼睛。这似乎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但也让他足够宽慰地微微弯起了唇角——哈利喜欢看他这样微笑,明明很淡,却是真诚而温柔,有且只属于他的。
      “不管去哪里……”德拉科低声重复。

      他们在午饭之后再次出了门,这时候,德拉科已经完全从那三杯掺酒的牛奶中清醒过来了。他本来醉得就不深,完全能记明白自己说的所有话,但当哈利再想弄清楚他言下之意的时候,他却选择了闭口不言——也难怪,情诗独白感觉起来和他们一点也不搭,即使哈利仍然很感谢那头喝高了的奶牛,让他难得见到了德拉科这样的一面。
      “犯罪?他是这么说的?”
      秋叶扫过街尾时,身边的人这样问道。
      “他并没有说太多,”哈利回想着那位渔夫的话,总觉得之前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说法,“但没错,听起来像是曾经有什么不好的事在这座城市里发生了,还和那个把金苹果藏起来的男孩有关。”
      德拉科注视着脚下一块块的石板,双手插进外衣口袋,回顾着刚才哈利转述的内容:“人们凭空消失……凭空消失?”
      “他是这么说的。”哈利点了点头。
      思索之中,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这是国王广场向南一条曲型的街道,再往西连至克里斯蒂安堡皇宫。此时行人无几,一个洗衣妇抱着比她腰围还要宽上两倍的木盆摇摇晃晃向街尾走去,污水拍打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哈利认识这个地方——虽然和早上是不一样的路,但显然小岛教堂就在前方。而就在他们右侧,那些厚实的墙壁与墙壁之间,是他们从前踏足过的、地缝里塞满烂肉和酒糟的网状小巷。
      “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在临月湾那间旅馆里,”德拉科说,“那些旅客、那个拿了我们钱的老头——他们也在谈论有关消失的事。”
      哈利拧起眉毛,认真回想,没多久便从脑海中翻出桌上垒起的金币、兑了水的家酿和一个女人愤怒的脸庞。“那不是什么鬼火——也不是地狱马,”那女人这样吼道,“那是彻彻底底的谋杀!”
      他很惊讶他竟然能记得这件事,毕竟那时他全身心想的只有身边这个男孩子。
      “那位小姐还离开了桌子?”哈利回忆道。
      “愤怒地。”德拉科这么补充。
      犯罪,谋杀,失踪……金苹果,一个男孩,还有不能提起的事……
      “你觉得他们说的都是一件事?”哈利问。
      德拉科缓缓点了下头。
      “非常有可能。想想当时那些人的神情吧,简直和那个老鞋匠、那个水手——”
      “哇——!”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哭声钻进了哈利的耳朵。他条件反射地停住脚步,将头扭向右边昏暗的小巷。身旁的德拉科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着话:“神神叨叨,像是见了幽灵一样——”
      “等等!”哈利一把按住德拉科的手臂,双眼紧盯哭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小孩,又或是更小,是个婴儿。
      德拉科被哈利拉停下来,不解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也朝巷道里望。
      “那是一个小孩在哭。”他用一种阐述事实的语气说道,多少还夹带着质疑的意味。
      哈利明白他的意思。小孩总是在哭,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这没什么稀奇的。但就在现在,在巷道口听着里面传来连带喊叫的哭声,哈利突然感到格外心慌。
      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逐渐变得撕心裂肺起来。
      “去看看。”哈利将手伸进口袋,握紧里面藏着的魔杖,向巷道里跑去。
      “什么——我不会再进这个地方!!!”
      他听见德拉科在身后大喊,却没有停下脚步。

      巷子里很昏暗,地上湿湿粘粘地滩着两边居民楼里倒出来的污水和油渍,还有屠夫扔下的生肉碎屑。哈利忍着扑鼻而来的腥臭气息和烟草味,在奔跑几十米后找到了哭声的源头。
      再然后,他刹住脚步,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你觉得你在做什么——我告诉过你了!这个地方——”
      德拉科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来,却在看清哈利跟前的场景时惊叫出了声——
      遍布水渍的地面上,一个衣衫破旧的女人垂头坐倒在了墙边。她上半身的衣裳大开着,露出白里透紫的肩膀和胸脯;而就在她的怀里,一个小小的婴儿正拼劲全力哭叫着。
      他的脸紧贴着妈妈的□□,那里的皮肤已经被嚼烂了。

      哈利大脑空白地站在那里,后背乃至于全身都升起一股凉意。
      她死了。
      他想她肯定是死了。
      恐惧和悲伤钻过顷刻间发麻的四肢,在终于触及心脏时使他浑身狠狠一抖。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走到自己身边的同伴。
      德拉科看上去比他还要糟糕多了。他的皮肤颜色本来就白,此时更是毫无血色。他直勾勾注视着那个女人,几秒后又像忍不住反胃一样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闭上眼将脸转朝一边。哈利清楚看见他的手掌和手臂在发抖。

      这里的气味很难闻,除了先前的腥味以外还夹杂着新鲜粪便的臭气。哈利想要做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又被熏得直犯恶心。女人怀里的婴儿在发觉有人到来后哭得愈发大声,像是饿急了的求救,又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久后便被迫学会的哀鸣。
      必须做点什么。剩余的理智这样告诉哈利——必须做点什么。
      他逼迫自己将视线移开,转向两边砖墙里嵌着的小窗和几扇木门,距离最近的一扇里似乎还有交谈和声音。德拉科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哈利于是抿紧嘴唇,走上前去扣响了门。
      “咚咚咚”三下之后,屋里传来几个女人大笑的声音。紧接着,木门被拉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登时凑到哈利面前,将他生生吓退了几步。
      “什么事?”探出头来的妇人吊起嗓子问。
      哈利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知吾着伸手指向地上的那团人影。
      “什么——哦,她!”妇人鼻音浓重地哼了一声,“她现在不是我的事了!谁让她把那个孩子生下来的!!”
      “但是,夫人,她——”
      “你是来花钱的还是不是?”
      妇人用一双异常突出的眼珠子盯着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劣质的酒味。男孩僵硬地摇摇头,下一秒,木门“啪”一声关闭。
      也许是这个被声响唬到,那孩子的哭声弱了下来,哈利回头望着他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心下一横,又敲响了左边的另一扇门。这次里面甚至无人应答,只有旁边的窄窗微微打开,又在哈利看过去时猛地合上了。

      冷风吹皱低洼处积起的污水。
      黑发男孩站在门前台阶上,眼神放空了几秒。接着,他转向德拉科所在的方向,焦急道:“去主街上找一些人来……什么人都可以。”
      然而他的同伴此时像是彻底失去了反应能力,呆呆看着地上一大一小却同样没有生机的两个人,也不回应。无可奈何地,哈利不再看他,头脑嗡乱的同时又敲响了几步外的一扇门,手上力度不由变重了。
      这次开门的是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男人,刚拉开门,他便先大吼了起来——
      “别敲了!小子!那是个婊子!那东西估计也和她一样肮脏!就让她这样吧——别敲了!!”
      “砰——”
      木门又一次关闭在眼前。
      哈利垂下双手,盯着木纹上爬过的黑色小虫。几秒后,他突然再次用力地朝门拍了一巴掌。
      “她要死了!!”他大声喊道,“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哈利!!”一直没有出声的德拉科像是终于找回了神智,沙哑喊着,向他走来。然而心急如焚的哈利并没有理会,反而绕到那个女人面前,伸出手去就要弯腰探她的鼻息——
      “别!”德拉科冲上来一把拦住了他,“你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
      “你在说什——”
      “呆在这儿,别动,也别碰她——或者那个孩子,”德拉科不由分说将哈利拉到了几步之外,声音仍然因为紧张和惧怕而收紧着。他鬓角的发丝被冷汗黏在了脸上,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游离,“我去……我去找人……”
      哈利盯着他逐渐回过神来的样子,刚要说话,就听见“咯吱”一声响。他们闻声转过身去。
      背后十几米外,一扇小木门从墙上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他身材很瘦,穿着黑色的马甲和马裤,脖子上有一条灰领带。
      “发生什么事了?”这人显然听到了刚才哈利的大吼,走近几步,在见到地上的影子后,面色低沉了下来,“啊……我明白了。”
      他停在女人伸直的脚边,沉默不语。哈利注意到他下巴上薄薄一层的棕色胡须和比头发胡子颜色都深一些的眉毛,虹膜里的绿色很淡。
      “你们两个呆在这儿,我去找人来帮忙。”年轻人镇定地嘱咐他们,回头往主街的方向迈开步伐,双手插进马裤的裤兜。
      两个男孩在原地望着他离开,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将手靠向彼此。

      巷道再次陷入了沉寂。哈利用拇指扣着德拉科的手背,其他四个指头触到了后者掌心湿粘的冷汗。他知道自己必然也好不了多少,只能尽可能地不去看脚边的那一幕。然而空气中依然充斥着浓烈的臭味,叫人怎么也无法完全回避。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这样悲伤的场景。西海岸的沉船已经给了他们不可返还的教训,但翻滚不息的深海总归静音了些许生命流逝带来的苦痛,和现在面前直观的无力截然不同。
      “你还好吗?”哈利轻问。
      德拉科点点头,眼睛斜向那个小小的生命。
      那孩子大致是哭累了,又或是实在饿得没有了力气,只安安静静爬回妈妈的□□边,试图从那里吮吸乳汁。但那些伤口里流出来的只有血水——它们在女人冰冷的体内再也无法流动。
      哈利喉头紧缩,不由自主握紧了德拉科的手,在感受到对方回以同样甚至是更重的力度时,稳定下来不少。

      他们这阴冷的地方站了不知有多久,几分钟,十几分钟,或是更长。直到七七八八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接着出现了三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他们围到那个女人面前,其中一人戴着皮质的黑色手套,弯腰扒开她的眼皮检查。再然后,他摇了摇头,向其他两人招了招手。
      哈利无措地看着他们将一床泛黄的白布铺到地上,嘴里说着“北边墓园”“济贫院”和发音接近于“爱米丽特”之类的话。
      “会处理好的,他们总是知道怎么做。”
      一个男声在背后响起,哈利转过头去,看见先前那个系灰领带的粽发年轻人——他注视着地上已然死去的女人有一会儿,又看了看明显没缓过劲来的两个男孩。“要进来坐坐吗?”他问,“我出来前刚烧了水,应该够泡一壶茶。”
      哈利犹豫了一会儿。
      这人看上去很友善,着装也很体面干净,只是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扭头想要问问德拉科的意见,却见后者眼神分散着,像是不敢相信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或许他们确实需要缓一缓。
      哈利对上年轻人平和的目光,点了点头。

      进门之前,他止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三个男人已将尸体扔进了白布,那婴儿却还黏在妈妈身上。戴手套那个男人于是抱住了他,将他扯离那个早已冰冷的怀抱。
      哭声再次响了起来,长久不停。

  • 作者有话要说:  *“爱米丽特”:指的是哥本哈根的穷人医院Almindeligt Hospita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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