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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极光之下 ...


  •   哈利原本是走在路上的。忽然,一股巨大的冲击感像是某种钝物般撞进了他的脑袋。他一下重心不稳,坐倒在了地上,整个城市在眼前天旋地转。
      “先生!”
      一个男声在侧后方惊叫道,而后是啪嗒啪嗒、迅速靠近的脚步声。然而哈利眼前一片模糊,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也看不到。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抓住不知什么地方伸过来的手臂就要用力——紧接着,还没等他站稳脚跟,他就已经左摇右晃地、不受控制地向左前方走去。
      “先生你——你的东西!”
      后面的人似乎追了上来,哈利却连头都无法转动。他在一片刺眼的、雪盲般的白色中不停向前走——
      再然后,又是一次剧烈的眩晕!他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又一次倒下了。

      “——先生,你还好吗?没事吧?”
      有人跪到他的面前,用手扶住他的肩膀。
      “上帝!你的脸色——”
      “我没事……我……”
      哈利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抓住肩膀上的那只手,努力睁开眼睛——
      随风飘落的雪花,黄昏刺眼的橘色光芒,鹅卵石街道和掉在上面的黑色礼帽——他们都清清楚楚地回到了视野中来,在晚霞中显得柔和宁静。
      他扭头看向了关心自己的好心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城里每个人都会穿的黑色长衫。
      “只是……只是晕了一下。”哈利抬手按按自己的脑袋,又揉了两下眼睛。
      “你确定吗?需不需要我叫来任何人——”
      “没关系,没事了,”他朝男人勉强笑了笑,借着他的搀扶站起来,“没事了……谢谢。”
      …这是怎么一回事?
      哈利又眨了两下眼——他现在确实又什么都能看清了,方才眩晕的感受仿佛一个幻觉。但当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礼帽,起身时又确实感到四肢发软。
      也许只是累了……
      他暗自想着,反复道谢后向陌生的绅士道别。
      路灯的影子在街道上逐渐拉长,顶到了他的脚尖。哈利转身寻见了躺在几步之外的——那本咒语书。清醒几秒,他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放进口袋里。

      真是见了鬼了……

      哈利走过横跨一条窄河的城南高桥,在前往夏洛特堡宫的路上始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想这多半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吃饭——上一顿大概还是在昨天早上,冬日的太阳都还未升起前。
      但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如果不是阿克塞尔让自己在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天去找那个讲故事的人——取来那则答应了小汤姆的童话,他也许又会在旅店里躺上一整日,避开人群和任何能让他开始关心这个世界命运的东西。

      十二月三十一日……
      原来这么快,他就要在这里度过一个新年。

      哥本哈根和现实中英国较小的城市一样,节日之时并不更加热闹,反而充盈着一种特别的寂静。童话流传的年代,圣诞树还不是随处都有的东西;即使有,人们也在除夕前把它搬到了家里去。
      这和他熟悉的很不一样。
      哈利在经过一幢又一幢缺乏装饰的朴素房屋时,静默无声地想。现实中,新年的彩灯总是和圣诞的叠在一起的。此刻,他拥有的却只是一幅处处都是白色的空旷街景,里面寥寥无几的行人都有各自要去的地方,每一个都同样陌生。
      他在半个小时后见到了那个讲故事的人,并从他被铅笔染灰的手指间取出了关于泥巴球的童话。
      “这不是我最自豪的作品——但里面确实有我的心!”那人比哈利高上许多,说话时鼻息会扑在他的头顶。男孩于是匆忙付了钱,在宫殿长廊中走出数十步,然后坐在尽头的台阶上,翻开了那张信纸。

      「泥巴球的故事,
      致启发这个故事的,可爱的年轻人,
      愿你永远像癞蛤蟆一样快乐。」

      哈利皱起眉头,盯着这句古怪的话。再后,他伸手把这个开头撕掉,从后读起。

      「从前有一颗泥巴球,一出生就在皇宫里。他比所有的烂泥巴、湿泥巴和粪球都要尊贵,可他却并不开心。
      “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阁楼里的圣诞玫瑰说。她比泥巴球高很多,因此不得不俯视着他,“你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凉快的地方了!”
      酷暑的时候,皇室儿女们都会来这里避暑,她这么说是完全有道理的。泥巴球却生气地把背转给了她。他整个儿都是圆的,这么做是最绅士的办法。
      “让我告诉你吧!我是楼下那位公主捏出来的!乖乖,你可知道睁开眼就看见那么脏的脸是什么感觉吗?我得小心点,才能让自己不碎成那些干兮兮的土。总之我告诉你,我爱上她了。虽然她不爱干净,但若是要她成为我的妻子,我便不能在意这一点。”
      “妻子!”圣诞玫瑰大叫一声。她和旁边其他的植物一样,都觉得自己才能配得上泥巴球。但是泥巴球确实喜欢公主。他向前滚了一下,又向前滚了一下——然后摔下了楼梯。
      “完了!完了!”植物们说,“他要把自己摔烂了!”
      一下、两下、三下,泥巴球飞下台阶,最终摔碎在了一双漂亮的皮鞋上。
      皮鞋是属于公主的。她认出了脚上烂成一滩的泥——她亲手捧过他,也祝福过他。她急匆匆将泥巴堆积起来,捏来捏去,又捏出了一个球。
      “亲爱的泥巴球,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公主说,“你不该呆在楼上吗?”
      泥巴球望着自己心爱的公主,讲述了他对她的思念,以及如何渴望娶她为妻。公主听完伤心地哭了,眼泪掉落在泥巴球身上,让他变得硬邦邦的。他们一起去见了老国王,公主的父亲。
      “你愿意为我的女儿冒出生命危险,足以证明你是勇敢的绅士!”老国王说,“我不仅愿意将女儿嫁给你,还要让你当我的继承人!”
      就这样,泥巴球滚下楼梯,又坐上了王位,并且得到了公主。
      圣诞玫瑰在阁楼中目睹了一切,变成了黄瓜。
      “好吧好吧,”她说,“他是该呆在这里。但如果滚下楼梯就能得到王位,你最好把自己摔成烂泥巴。”」

      哈利读完了故事,眉头仍旧没有松弛。
      他慢吞吞地把这张信纸叠成一个小方块,叹了一口气,将它放进外衣内侧、更加贴身的口袋里。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了。如果他没有估计错,距离旅馆提供晚餐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长廊之外,飞雪被风挽着在空中慢舞。它们来回旋转在宫廷的小花园和墙边的马厩边,落在已有的积雪上便成了更薄、更纯净的白色。
      哈利从口袋中掏出那本咒语书,一页一页往后翻,直到看见那片心形的、枯黄的叶子。
      “……给你的。”
      记忆中,德拉科的声音像是烛光一样温暖。
      哈利想他一定是记错了。记忆是不可靠的,这一定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和他说话。如果那个男孩说话真是那样的,那么他们就不会分开……
      但他还是伸出左手去,用指腹轻轻碰了一下那些已然变得完全陌生的叶脉。
      记忆中,它们拥有着最鲜活的翠绿。像是永远不会让生命流干,像是从未从枝上断开。

      哈利抚摸着这片玫瑰叶子,喉结动了一下。
      他闭上双眼,在黑暗中再次听清了那个涌到心头的问句——

      你……又会在哪里呢?

      ……

      伊万度阿的尽头,夜幕之下,最北的山峰上。
      德拉科一步一步踏上了悬崖的边缘,又畏惧着脚下的雪变软或坠落,不敢靠得太近。
      月亮消失在了身后。星辰从地平线开始向上铺洒,没有一片云彩的身影——黑暗是此处唯一的主宰。它在大地中注入重如千金的墨水,让世界随着地心引力沉没下去,像是沉入黑色的海洋,在水中销声匿迹。
      这里已经够远了。
      德拉科回过头去,看向来路的方向。雪山上落着他的脚印,那个女巫和药汤里冒出的热气却早已看不见了。他又往小镇存在的山谷望去,那里没有一点灯火,随着周围的黑色森林一起沉默。
      垂下眼睛,他找了一块从雪中突出的石头,缓慢而轻地坐在了上面。

      风萧萧瑟瑟地吹着,却怎么也搅不动夜色的浓重。男孩坐在那儿,举目望着漫天的繁星闪烁,却觉得眼前、脑海意识中,什么光都没有。
      他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

      他想笑,想笑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在意的东西。他想逃,逃到宇宙的尽头去,跨过面前的天空、到时间的尾端,然后再多踏一步——便能投入黑洞。
      在那紧密的虚空包裹中消失不见。那无疑会是他最大的救赎。梦境陷入了沉睡,血液也不再鲜活流动……
      到底要多少次,他才能够说服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幻觉,白昼的疼痛才是绝对的真相?再有多久的沉寂,他才能算清谎言与背叛之间的距离,而后看清曾经眷恋的黄昏只不过是充满迷惑的谢幕曲。
      他在最深的黑暗前坐着,寒风贯穿了整个身体。他想要感觉到点什么,却只有死亡一般的平静。那平静延续着——延续着,将群山裹入了密封的、无法动弹的寂寞之中。

      再然后,一缕微弱的绿光从不冻河的方向亮了起来,吸引了德拉科的注意力。

      最初的最初,那只是轻纱一般的、在人看过去时又暗淡下去、错觉一般的光芒。庞大夜幕之中,任何的亮色都像是无能为力的反抗者,还没冒浮出水面便又被按压了下去——随后再被黑暗吞食。但是很快,那道光又冒了出来,不断变换着形状,从低处开始越来越亮,直到变为明显的荧绿色。
      德拉科才意识到,这是极光。
      瓦尔基丽女神的盾牌火焰,第三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不由自主地锁住了视线,坐直一点。那道光从模糊的、纤细的样子开始延长,像是滴入水渠中的颜料,很快形成一道流畅的、曲折的光带。
      德拉科从来没有看到过极光出现。先前两次,帐篷或是酒店外的场景都是已经成型的。那些绿光像是早已挂在天空中的装饰,美丽得像是异域的艺术品,或是用色完美的一幅画作。
      他自然是喜欢那些景色的,尤其当它们之下都站着一个令他挪不开眼睛的人。

      但是这次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见证着原本纯黑的夜空逐渐染上颜色,也许是因为身旁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或是什么声响。风声在光带的挥舞中静了音,而德拉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渐渐屏住了呼吸。

      那太庞大……太庞大了。

      光芒是与夜截然不同的色彩,却并不似横空出世的无关之物。相反的,它像是从那深不见底的天空之海中淬炼、汲取出的一份纯净,从容不迫地横跨过天际线的两头,又在足够明亮时轻轻地、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脱离出来。
      它向上生长着,像是某种重生了的力量那样变得逐渐强烈——透出火焰的温暖,尾翼拂过每座山巅,紧接着又出乎意料地在整片天空——浩瀚无穷的天空——派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紫色的光茫。
      那是柔和中最难以抵御的、不可摧毁的力量;也是宏大诗篇,是长夜的神灵。群星变为陪衬,月亮静守在遥远的另一端。而德拉科看着它——就这样看着它,忽然就想要流泪。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感到那里的情绪翻江倒海,却不全是悲伤。
      又或者说,悲伤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背朝仍然耀眼着的天空,踩上来时的脚印,快速走下山坡。

      ……

      木门被哐啷一声拉开又关上,德拉科带着席卷进来的寒风往屋里走,关紧卧房里又一道的门,径直坐到了床边上。
      他用手臂捂住自己的嘴巴鼻子,克制了不足十秒,终于还是在哽咽一声之后哭了出来。

      天空在最寂寞的时候给了他最慷慨的光明。
      而他抱不住怀中的所有防备,在那希望般的——却又遥不可及的万丈光芒中溃不成军。
      他不过是渺小的、宇宙间随时都会被忽视的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缩在床上,面对生硬的墙壁,在无法止住的抽泣和浑身剧痛中无法呼吸。
      他以为他真的就要呼吸不上了——当无边的黑暗从外至内侵蚀进了他的身体,就连血脉里的鲜血也都变得浑浊。那些挥之不去的、荧绿色的光亮却依然悬在废墟的尽头,注视着他,让他想要追寻。
      这太痛了……太痛了……
      德拉科感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而他知道这和寒冷毫无关系。窗上的裂缝仍然没有修好,风吹进来却撞不破他裹紧了的棉被。
      他还是很冷,从内而外地冷。
      而他并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停止。

      所以他也并没有停。
      德拉科不停流着泪,用力缩成一团,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他感到世界就这样在他意识中完全消失了,却仍然有刺耳的、嘈杂的——像是收音机损坏了那样的白噪音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剧烈头疼,什么也听不见。
      路的尽头只有地狱……路的尽头只有地狱……
      而他究竟要为了谁走下去?又要走到哪里?

      身体就这样逐渐失去了知觉。
      德拉科抱着自己,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直到耳边的噪音逐渐降成真空般的寂静,四肢的疼痛被麻木完全取代。而眼泪像是生命中最后能够流动的东西,从眼角漫出来,不滴落到枕头上,且越来越安静。
      就在这时,一个古怪的、窸窸窣窣忽然在背后响起。
      德拉科僵了一下,而后迅速坐了起来。

      门边——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女人刹住了悄悄靠近的脚步,齐刷刷对上了德拉科的眼睛。
      “你们——”
      他一下扯着被子靠后,右手朝墙壁抓了个空,眼睛转向床头柜上的山楂木魔杖——
      “别紧张——先生!别紧张!”
      其中一个穿墨绿色裙子的女人匆忙安抚道,两只手在面前摆来摆去,扯着身边的同伴不再靠近。那另外的女人穿着深蓝色的长裙,在被拉住时皱眉看了一眼拉她的人,又将目光放回德拉科身上。
      男孩脸上的眼泪还没有擦干。但他在恐惧和迷茫中顾及不了这个,只是尽可能得往角落里缩——
      魔杖就在一米之外……伸手就能拿到……
      “你想要这个?”
      绿裙子女人说着,把魔杖从柜子上拿了起来,握着杖尖,将手柄递给德拉科。后者愣了一愣,被这个举动吓住,反而没有接下。
      他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眼神迷茫不堪。
      “晨星保佑……这还是个孩子。”
      靠近门的地方,蓝裙子女人兴叹了一声。她的同伴把魔杖放回原位,耸了耸肩。两人互相打了一个看不懂的手势,好像完全忽略了德拉科的存在。
      “还说呢!他的耳朵太灵敏了,再老一点怎么可能听得见我们进来……”绿裙子女人摇摇头说。
      她又看了一眼德拉科,把手伸进袖子里,像是要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
      “等等!”蓝裙子女人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臂,“他太年轻了,我们要更加小心——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总比你那女仆懂事吧?”
      绿裙子女人拍拍她的手,把自己的胳膊抽走。
      “你管闲事太多了,姐姐!”她冲她俏皮地笑了一下,“不过我听你的——看看会否有区别。”
      她把双手放下,转身看着德拉科。

      男孩感到非常害怕。
      他看着这个模样清秀的女人走近——蹲在了自己面前,注意到她绿色的领口上绣有一朵金边勾勒的四叶草。他设想了十几种这人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举动:问他问题、拿走他的魔杖、取出一把武器……
      然而,绿裙子女人只是抬起右手,在德拉科紧张的注视下,将它轻轻放在了他的左腿膝盖上。“准备好了吗?”她柔和地问。
      德拉科忐忑不安着,艰难中发出一声“什么?”
      女人对他微笑起来。

      再下一秒,一道白光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 作者有话要说:  *“变成了黄瓜”是丹麦语中的一个表述“生气了”的方式,近似于英语的“Go b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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