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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新年夜 ...


  •   水声如同爆裂的大海一般炸开,淅淅沥沥压迫着向耳膜挤进;轰鸣仿佛地震后的余音,在层层叠加的回荡之中巨大到包裹整个世界。德拉科站在环绕自己的光晕之中,感到有冰凉的、雨滴般的水珠溅到了皮肤上。他花了一阵才从这和干燥小屋截然不同的环境中睁开眼,对焦后发现面前是一道雾气氤氲的水帘,两边是坎坷、潮湿的褐色岩石。
      这是一个瀑布后方的隐蔽洞穴。德拉科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他在旅行中到过类似的地方——冰岛南岸,塞里雅兰瀑布,潘西还给他拍了一张照。彼时的光线和现在一样,也是接近黄昏。
      但他明明不在能够见到黄昏的地方,极地的天早就已经不再亮了。
      “站稳了,有点滑。”一个女声在左手边悠悠响起。德拉科扭过头,看见方才那个穿绿裙子的女人。她朝他点头致意,又看向瀑布之后的地方。
      那后面像是有什么另外的声音,颜色也更丰富。
      “我这是在哪儿?”德拉科回头看了一圈这个洞穴。它不深,几步就能走到头,“还有……你是谁?”不安之中,他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只是那已抽干了他半身的血,无论如何也让他说话有力不起来。
      “我是谁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你是谁,”绿裙子女人打谜语般说着,“至于第一个问题,你可以自己去看。”她伸手指向瀑布后的方向,看着德拉科浅浅微笑。
      德拉科踌躇着又看了看四周,竟没发现任何一条来路。这地方是完全封闭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他刚刚不还在那间小木屋里吗?
      “我不会伤害你的,”见他紧绷的样子,绿裙子女人又说,“放心吧,你的身体还在你的房间里,这只是脑海中看见的。原本我是不愿多此一举的,但是我姐姐一定要坚持这么做。”
      她又向瀑布点了点下巴,示意德拉科走过去。
      男孩注视着那些奔涌、飞溅着的水花,攥紧自己的袖角,终是迈动了脚步。

      流水的声响灌进了耳朵,寒冷从上到下淋透过了本就缺乏温暖的身体。
      穿出来的时候,德拉科用力打了一个喷嚏,狠狠抖了一下之后环起双臂抱住自己。他刚要打退堂鼓——以为着这里肯定是更进一步的冰天雪地,一股温暖的感觉就轻轻覆盖在了他的身上,像是阳光一样,烘烤着他滴水的衣服和皮肤。
      不,不是像是阳光。
      那就是阳光。

      德拉科眨眨因为进了水而有些酸痛的双眼,便看见一个洒满阳光的村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闪闪发光的石板小路、点状散落着的长方形小木屋。他呆滞着把水擦干,就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在木屋之间走动,或是坐在屋前草木茂盛的花园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声音很多,却没有一点喧闹的迹象,只是一片温暖、平和的样子。男孩因为某种异常吸引人的光亮抬高视线,就望见紫罗兰与橘色相交的晚霞罩在村庄尽头,那些草皮制作的屋顶就在这迷幻而深远的颜色中尖尖地立着,雾气般的光晕柔和了墙角的线条。
      春天般的温度很快让德拉科变得暖和了起来。绿裙子女人走到他身边,偏头瞥了他一眼,而后自顾自地向前漫步,举手向后挥了挥——示意人跟上。
      德拉科站在原地愣怔了好一会儿,低头看看双脚确实踩在了灰色路砖上。
      神色游离着,他跟上绿裙子女人的背影,向村庄深处走去。

      悠远的歌声从某扇窗户里飘出来,孩子一样在街上奔跑。德拉科一步步走着,扭头去看两侧形状相差不大、装饰却完全不同的屋子,一时间停止了纠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一只羽翼丰满的百灵鸟在天上飞翔,不时发出一声悠长的、清脆的啼叫。迎面走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她在看见德拉科时露出含蓄的微笑,随后却又被追上来与她说话的一位男子叫住。他们停在路中间交谈,看着对方的眼神逐渐明亮。
      木屋的窗户许多都是开着的;在这样暖和的天气里,没人愿意把阳光遮住。它们像是最为朴素的画框,框住了里面人生活的景象。左手边,一扇窗里的女孩正叼着自己的画笔,手抬颜料盘,对画布上的——德拉科看不到的画作露出美丽的笑容。右手边,一个男人正把水壶递给自己心爱的妻子,他西装的扣子洞上画着一朵长久鲜艳的蓟花。
      再往下走,村庄就变得更热闹了。一个女人拉着自己的女儿从旁走过;小女孩胸口别着一朵玫瑰,在她蹦蹦跳跳的时候跟着跃上跃下。在她们身后,花团锦簇的小花园里,一个长了翅膀的、天使样子的小孩正放下他的光环,兴高采烈地跑到花丛边去,从上面摘下一朵又一朵、不同颜色的鲜花——
      “今天我们去哪儿寻找呢?”草堆边,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男人正抓起一把草,喂给面前皮毛光滑的黑马。马的一侧肚子上靠着一个身穿锦缎的少妇。她耸了耸肩,说:“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
      他们看向彼此,同时露出了微笑。

      德拉科跟着绿裙子女人向前一直走,经过许许多多个木屋,擦肩而过许多的人。这一切叫他十分困惑,他却不敢把这个陌生的女人叫住,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走着——走着,朝向霞光最绚烂的天边,嗅觉里的花香从玫瑰换成了丁香,又掺入了茉莉。德拉科就要开始感到厌烦,揉着鼻子希望这味道不要这么浓郁。再然后,绿裙子女人在一座小小的、没有花园也没有门饰的木屋前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着德拉科走到面前,朝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不会和你进去的。”
      她这样说着,放下手臂退后了两步。
      男孩皱眉望着墙上紧闭的窗户,没有反应。
      “这是什么?”他朝女人问,目光向下落到铜质的雕花门把手上。紧接着注意到,这和家里房门上的有点像。
      “我说了,你得自己去看。”绿裙子女人对他眨了眨眼,嘴角仍然上扬着。
      经过斯娣妮那老女巫的馊事之后,德拉科对这样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好感。他从来也不吃这一套——先前被骗纯属被逮到了脆弱的时候。他从来不愿当被人摆动的棋子。可笑的是,这似乎成了他现在唯一的角色。
      落入深水般的低沉此时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即使身边莺飞草长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放弃抵抗的念头,伸手转动门把。
      门没有锁,向下一按就能打开。德拉科推门进去——迎面淡淡扑来一阵百合花香。

      他毫无预料地愣了一愣,顿在了进门处。

      百合花香。这是他最熟悉的香味。
      母亲喜欢这种花,常年四季都会在客厅、走廊、书房和她与父亲的卧房中放上一到两瓶。小的时候他打碎过一些,看见满地的碎片吓得不轻。后来每次做错事他都会送母亲一束;那里面永远藏着一半的想要靠近,一半的胆战心惊。
      而眼下,这件小屋远不及家里的别墅精致和宽敞,却因为这股香气而有了一丝异样的熟悉。德拉科反手关起门,两三步走过玄关向右边开口的地方看,便看到了一幅让他惊异不已的场景——
      简朴的木屋之中,一张长方形的桌子立在了靠墙的位置。年轻的纳西莎——他的母亲——正坐在桌边,陪一个小孩玩着桌上散落的纸片。那小孩顶着浅金色的头发,短短地剪到耳垂之上。
      那是德拉科小时候的自己,和相册中的一摸一样。

      男孩怔在了墙边上,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母亲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真实——他甚至能够看到她银色的、树叶状的耳饰在金色的头发间若隐若现。大概五六年前,自己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就经常戴着这一对耳坠。那时她也常常这样坐在桌前,却一般都是为了看报或看书,而绝对——绝对没有陪自己玩过这么孩子气的东西。
      “妈妈!你看——”
      小小的德拉科出声说了话,将折出的纸青蛙举到母亲面前。后者把它接过来,放在手心看了一阵,而后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德拉科感到心底一阵刺痛。他用手扶着墙,想要走过去看清楚,紧接着就又看见父亲——年轻许多的卢修斯,从对面的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卷报纸,在妈妈对面坐下。
      他把报纸抖开,朝儿子瞥了一眼,然后以德拉科熟悉的——最优雅,甚至有点刻板的姿势,双腿平放在地上,靠着椅背读报。
      桌上散落的纸片少了一片又一片,却多出了千纸鹤、纸金鱼和纸狐狸。小小的、五官稚嫩的自己玩得十分认真,浅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那颜色要比现在自己的浅上一点。德拉科站在原地想。

      这是令人恍惚的瞬间。像是睡着之前最游离的那些时刻,松散了的意识在分界线上肆无忌惮,构造出与现实向左的、又似乎和自己的身体紧密相连的画面。德拉科看着这陌生的场景,一开始不适地想要离开,后来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到了父亲母亲足够真实的面容上去。
      记忆中,卢修斯和纳西莎从来变化都是很少的。也许是他们的生活一直很好过,也许是两个人的神情都时常处于平静——乃至于冷淡,岁月对他们从来都起不了影响。德拉科第一次知道母亲看上去可以苍老、可以憔悴,是在酒厂的那一晚上——当纳西莎被那个恶心的人拖到他面前,抬起没有光彩的眼睛,却在瞬间犹如被火烧着一样,猛地跳了起来。
      那一下挣扎和嘶吼的喊叫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力气。德拉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拖走,才知道原来母亲也可以看上去无助、也可以脆弱。而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呼吸着、心跳着,却害怕得像是要晕倒。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母亲;敬仰,却也一直畏惧着父亲。但他此时看着母亲嘴角淡淡的微笑,还有父亲明明读着报、却不时瞥向妻儿的眼睛,只能用力地、一刻不敢放松地扣着木质墙壁上的裂缝。如果不这么做,他想他就会全身一软然后倒下,而他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样。

      “他的学期报告什么时候下来?”卢修斯瞥向儿子,朝妻子问。
      “快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纳西莎说着,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纸青蛙捡起来。
      换作从前——换作现实中,德拉科定会在听到这样的对话时感到紧张,或者被隐隐的沉重挟裹,而因此变得易怒。但现在,他只是更加专注地盯着母亲梳理头发时垂下的眼睛,还有父亲离开报纸、放在一旁桌上漫不经心敲着的手指。
      他会做任何的事情,以换取他们回来。

      沉默的百合花香从卢修斯出现的、那扇未能关严的门里飘出。德拉科向前走了几步,瞥见里面有个和家里父母卧室很像的床头柜。
      他于是移开视线,看向了这扇门左侧另外一扇关闭着的门。他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扇门的存在。事实上,父亲走出来之前,他压根就没注意到这间屋子里还有门。
      年幼的自己折完了新的一个图形,累了一样把手往桌上一放,转头和母亲说起了话。德拉科朝他们又看了看,安静地绕过这个不算温馨却足够平和的画面,走向了那扇多出来的门。

      拧动门把之前,德拉科以为他会看到自己的卧房,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陌生的卧房,四壁的墙都是米色的,左侧挂着一副色泽温暖的窗帘——从方位上看,多半就是关上了的那道窗。
      房间里只点着一根火光稳定的蜡烛,隔着铜质底座摆在矮柜子上。柜子的旁边是一张深绿色、不大不小的床,而床上的棉被里正躺着一个德拉科几乎一进来就看到了的人。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拍。或者也许远远不止一拍。
      百合花的气息淡去,屋子里只有淡淡的蜡油清香——直到现在,德拉科才知道这味道在过去的几个月后已经这样让他安心。

      他静悄悄地、一步一顿地走到床边坐下,平复了好一会儿停顿后又快起的心跳,才转过脸去,看向枕头上睡着的哈利。

      这是幻觉。德拉科告诉自己。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觉,刚才所有看见的都是,现在看见的也是。
      但他仍然无法自已地让目光停留在这个睡着了的男孩身上,顺着骨骼曲线描绘过他曾经熟悉的——一直都熟悉的五官轮廓,从眉骨,到睫毛,到鼻梁再到合着的嘴唇。他甚至希望哈利能够睁开眼睛,让他看看那双荧绿色的、纯净过极光的眸子。但他也害怕着哈利真的醒过来,因此在后者翻了个身时差点从床边跳起。
      但他只是翻了个身,也因此离德拉科更近了一点。

      蜡烛的火焰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而微微摇曳着,在哈利耳垂到下颚的地方投出温暖的光。德拉科长久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没有伸手去碰,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他只是看着,没有一刻停留地看着,直到方才撞击胸腔的心跳完全平静了下来,而后烛光像是偷跑进了他的身体里去,将他的心轻轻烫了一下。他像之前那样感受到了灼伤的疼痛,却没有再激烈到像是要把他活生生撕开,从鲜血淋漓的伤口处放出愤怒、厌恶、痛恨——那些嘶喊着的怪物。
      这是更为巨大的哀愁,却像是不久前看到的极光——那些从黑暗中生出的清冷光辉一样,流过——渗透了他身体里的每个地方,就连神经末梢也都不放过。他无力去抵抗,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束光生在哪里、长到了哪里又在哪里结束。他开始后悔自己也许应该把那场极光看完,直到它消失——直到它看上去从未存在过。但是他离开得过早,也因此花了太久的时间让本该灿烂一时的炽热变成流浪夜空中的想念。
      他看着跟前男孩因为熟睡而完全放松——因此变得平和而宁静的脸,鼻子一酸。
      他忘了自己有多么想念在他身边。
      只是在他身边。

      哈利裹紧了被子,黑色的碎发从鬓角垂到了眼睛上。德拉科伸手想要帮他拨开,又犹豫着不敢真的碰到。
      就在此时,周围的光线和墙壁忽然开始晃动。他即刻收回了手,扭头去看柜子上的蜡烛——它的光亮在分秒之间越变越白、越来越亮——
      顷刻之后,整个屋子,床、窗帘、墙壁还有床上的人——它们都像破碎在水中的月光一样,顺着波纹往外扩张——分散,却没有再凝聚起来,而是直接消失在了刺眼的白光之中。

      德拉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抬起一只手来遮住。
      再睁开时,他便回到了寒冷的黑暗之中。

      “…很好看,不是吗?”
      俏皮的女声在近处响起。穿绿裙子的女人坐在床边,看着他醒过来。德拉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还盖着一床被子。
      “我不介意让你多呆一会儿,但是我们有另外的活计要干,”她转头望向自己的姐姐——那个穿深蓝色裙子的女人,“我跟你说吧,这都是因为太冷了!冬天那老头一往山上坐,我们就有这么多事……”
      蓝裙子女人摇了摇头,把手里握着的某样小小的、足够塞进掌心的东西放进袖子里,而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注视着男孩在床上坐起来。
      “那些……”德拉科低着头说话,声音很轻,“刚才那些……是什么?”
      绿裙子女人抱起双手,左腿叠到右腿上,扬起下巴。
      “看你怎么定义,”她说,“有人说,那是你成为最幸运之人时所拥有的东西,又或者,那是距离你最遥远的一个幻境。”
      她伸出手来,朝自己身后的蓝裙子女人指了指,“这是悲伤女神,是她要到这里来的。而我,我管幸运。我们俩是姐妹,所以常常得在一起。”
      德拉科抬起眼睛,望向始终站在门边的、以淡蓝色眼睛凝望着她的那个女人。悲伤女神点了下头,用刚好够男孩听到的音量说:“我们来这里是要帮你一个忙。但是看了刚才那些之后,是否要接受我们的礼物,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的话音刚落下,绿裙子女人——实际上的幸运女神——便离开了床边。她掏了掏自己的袖口,随后在德拉科面前半跪下来,以一种很乖巧的姿势,双手递上一双软皮的、陈旧的棕色套鞋。“这双鞋子——它能把你带到你最想去的地方,”她认真注视着德拉科说,“你可以把它拿去,但用完之后要把它脱下来放在地上,它才会自己回到我这里来。这点你得答应我,不然会惹出很多麻烦。”
      德拉科顿了一下,看向那双软绵绵的鞋子。幸运女神轻轻捏着鞋的两边,眨眨眼睛等待他的反应。
      一会儿过去,德拉科伸手把它接了过来。

      “……谢谢。”
      他把套鞋捏在手里,越捏越紧。真心说出这个词对他来说感觉那么陌生。
      幸运女神微微笑了。她扶着床站起来,临走之前发现男孩坐在床上陷入了安静。
      “知道你会被带去什么地方吗?”她歪歪头多问了一句,神情中透着一丝好奇。
      德拉科低着头,抚摸着那双手套上的柔软布料,神色在黑暗之中叫人看不清楚。

      “我想是的。”
      他轻声说道,闭上了双眼。

      ……

      哥本哈根,北大街落满雪的街道上,几座居民楼前。
      哈利揣着手走在街上,听见“咚咚咚”巨大的声响,转头看见三个年轻人正用陶罐子往一扇木门上敲打,越打越起劲,直到门里面的老人杵着拐杖跑出来,那些年轻人便大笑着穿过哈利面前,跑到路对面去,朝老人挥手。
      这是哈利这个晚上第四次碰到这样的场景了。第一次的时候,他还为被打扰的主人感到不平,犹豫着是否要上去阻拦,就见那些砸门的人和房子主人互相拍了拍肩膀,谈笑风生地一起回到门后去。一来二次,他大概也就猜想这是这里某种特殊的风俗,却仍然会被突然出现的撞击声吓到。

      新年夜的都城街道比前几日看起来要干净,不知是因为已经下了大半天的雪,还是人们都在回家之前都把门前清扫过。哈利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面上,分出一点神当心自己不滑倒,其余的思绪便都晃到了梦境内、梦境外——各种毫无联系的地方去,又在真正开始思考前切换到下一个,类似于“也许今年圣诞应该去苏格兰过”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他不太想要回到屋里去。大雪之中,这是非常不合理的决定。但整个城市没有任何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还营业着,而回到旅店——那个窄小的房间里这个想法,光是想到就让他窒息。
      他走在街上,也许只是因为两侧有许多亮着灯的窗户。只要往里面看,他就能看见一家人在餐桌上摆了六瓶不同的酒,或是壁炉里的火正热情燃烧着。他看不见壁炉边坐着的是什么人,也听不清里面吵吵嚷嚷的祝酒词。但他喜欢那些火光,也喜欢窗口飘出的烤肉或面包喷香。
      就凭这些,也足以让他把北大街沿着走一遍,尽管没带礼帽出来这个错误让他头发上都是雪花。

      雪确实是越来越大了。
      哈利扬起头,往被打散的夜幕中看。风将雪花吹朝一个方向不久,又换到另外一个方向,原本沉寂的时间于是有了缓慢而纷杂的旋律。他想起不知听街上哪个行人说的,“雪花是没有羽毛的鸟儿”。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一定也同样无法归巢。

      男孩在路中间停下,望向前方的北城门。路灯在这样的天气作用微渺,可见度随着风速的变化忽高忽低。身后,砸门的“咚咚咚”声变得遥远而空灵。
      他左右观望一圈,只见十几米外有一个空了的马棚。它的房梁伸得很长,让雪花都不能飞到深处去。
      也许可以先躲一躲,等雪小了再回去。
      哈利这么想着,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马棚里垒着几个四四方方的木墩子,看样子像是从前还在使用时用来垫脚的。他吸吸鼻子,宽慰地发现没有什么味道,随即选了一个靠近外头——也因此更接近路灯的木墩子坐下,用手拍走头发上的雪水,望着大街中央越来越厚的白色。
      一只睡在隔壁院门口的大狗注意到了生人,把头抬了起来,两支耳朵高高竖着。
      “……嘿,你不冷吗?”哈利望着它被雪花沾满了的棕色毛发,自说自话般问。
      “冷,但你总得习惯。”
      那狗对他说。

      哈利惊了一下。
      他整个人坐直起来,花了几秒才想起这个世界他当然可以听见动物说话——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是在白天的世界,在靠近北边的地方,等待这场雪的停止。
      “抱歉……”
      他喃喃说着,把头垂了下去。

      脚下的雪被鞋子踩过,脏了的同时变得更加坚硬。哈利挪动脚尖拨了拨那些接近冰晶的小颗粒,又瞥了一眼旁边几厘米处的、松软而洁白的新雪。
      凝视片刻,他取下手套,伸手捧起一堆雪,聚拢在手中捏成一个球。
      “你要做雪人吗?”那只狗隔街问他道,声音很老。哈利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他把手里的雪球握严实,不知要怎么回答。

      已经有很久,他都没有自己捏过一个雪球了。从前小的时候,韦布里奇隔两三年才会真正下一场能够积起来的雪。那时候他会自己玩雪,那时候他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做,因此罗恩和赫敏成天围绕在他身边的刚开始,他还有点不习惯。
      罗恩和赫敏——还有迪安、西莫和纳威,学校里这些朋友出现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一个人玩过什么游戏了。特别在韦斯莱家的时候,整个屋子总是热热闹闹的,无论做什么似乎都能引来一群人。他也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再去哪里、再做什么事。不是他不能,或者不知道一个人要怎么办,而是他不再愿意。正是因为他度过了十三年的孤独,他才知道他喜欢人群的温暖。
      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就很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开心地、自如地做一件事,只一个人。比如专心捏一个雪球,又比如在街上彻夜行走……
      “我建议你用这个火钩,”大狗打了个喷嚏,继续对他说,“用它作为中心支柱,能堆得更结实。”
      哈利抬起头来,见它正用鼻尖指着身后院子篱笆上、歪倒着的一把铁制火钩。
      这狗显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但哈利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反而停顿了一下,然后从木墩子上站起来,走到篱笆旁,拿起那根铁做的棍子。
      大狗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瞥了他一眼,完成了任务一样,趴在地上不说话了。

      风声越来越响,雪被吹得变了方向。哈利把火钩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番,接着把它插在厚到膝盖的雪堆里,半跪下来、去捧附近的雪。
      细长的铁棍立在中间,周围绕起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橄榄球那么大的、松散的雪堆。哈利把它们拢在一起,抓起更多的碎雪填满了堆与堆之间的缝隙,又用冻红了的手将它们拍实、拍成一个球体。
      他当然知道怎么堆雪人。不仅如此,堆得还很快,五分钟不到,一半的身体已经基本成型。围巾在过程中中滑下肩膀,他随手把它又围上,然后搓了搓僵住的双手,呼了几口热气,又坚持着继续。
      夜晚的温度越来越低,哈利却像感觉不到一样,又堆起了上半身较小的球体。他异常专注地堆着——堆着,把两个球尽可能地拍成平整的圆,又在衔接处塞了一些雪,确保它们更稳固地连在一起。
      最终,他拍拍手向后仰,望着面前不算完美、却也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的雪人,叹出一口热气。

      还缺着点什么。
      他望着面前圆滚滚的两个雪球,四下张望是否有树枝、馊萝卜,或者任何能够拿来做装饰的东西。哥本哈根街上总是有这些不尽人意的垃圾。
      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冰雪覆盖之下,就连街道本来的分界线都不见了,更别说是散落路上的杂物。
      哈利心里一阵低落。他回头看着这个十分钟内完成的作品,方才斗志熊熊时燃起的热量很快又被风吹得一点不剩。手指已经开始发疼,耳朵也已僵住。他注视着没有手、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的雪人,眼眶忽然有点发涩。

      大狗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再次抬起了头。铁链拖动发出金属摩擦的清亮声响,哈利跪在那里低着头,抬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子。
      他再次看向雪人,伸手往上面画了两个圆点——最简陋的眼睛,又画上弯弯的嘴巴。
      “……你这样,雪人会得相思病的!”
      大狗不满地吠了两声。
      哈利停下手来,朝大狗黑溜溜的眼睛看了一眼。
      雪花片片接连着飘落,很快,雪人的头顶不再是光滑的弧形。哈利从兜中掏出手套,垂着眼睛,慢慢将它戴上。
      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退后两步。

      等他转过身的时候,德拉科就站在那里。

  • 作者有话要说:  Music - "Broken" (Patrick Wat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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