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
-
人生尽是离别事，求得此番又失彼。
夏末的夜晚闷热，偶有微风吹过，拂上脸颊的风丝也裹挟着热意，烫得人无端烦闷。
宗兴搬着一台落地大风扇找到镜澜的时候，那人正在廊下的台阶处，懒散地半躺着身子，闭着眼睛吹风，身边还放着几个空酒瓶子。
“你怎么这么爱喝酒？”宗兴把风扇放在一旁，自己在他身边坐下。
镜澜睁开眼瞥他一下，又闭上了，任凭宗兴身旁的那个大风扇吹的他乱发狂飞，“谁爱喝酒，你不也就看见我喝过两次。”
宗兴撇撇嘴没再说话，沉默半晌后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他说完笑了一声，睁开眼看着宗兴，戏虐地问：“怎么？舍不得我啊。”
“嗯。”
宗兴毫不犹豫的一声“嗯”，让镜澜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后他便又听见宗兴说：“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镜澜低笑一声，轻叹了口气，望着夜空的寥寥星光，说：“是啊，我们是朋友。”
宗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落寞，抬头跟他一起看着星空，没有说话。
镜澜过了会儿，忽然开口：“其实我遇见你们那一天，刚刚送走了一个人。那个人……应该算是我之前唯一的朋友。”
宗兴不明白他说的“送走”是什么意思，于是没有搭话，静静听着他的下文。
“他对我来说，像兄长，又像父亲。我呢，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从小就被他抱回去养在身边。他对我就像人类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而鬼界众生没有不怕他的，所以连带着，鬼界众生也都怕我。但我并不在乎，我觉得我有大人一个就够了。”
镜澜顿了顿，又低声说：“至少在大人走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宗兴不知道他口中的大人是去世了还是单纯的离开了，想要开解他，却忽然想到自己尚在人世但又无法得见的父母，突然之间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大人走之前问过我，他说他要离开鬼界，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要把鬼界交给我，问我能不能管好。”他说到这儿忽然低声笑了一声，“我当时信心满满地说我能，我肯定不会做的比他差的。”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仰躺在长廊上，小臂盖住一双眼睛，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是现在看来，没有大人的日子，要比想象中难熬。”
宗兴张张口，想跟他说，以后还会再见的，以后你会遇见我们这些人。但是转念一想，这中间还有几千年的岁月要他自己度过。而且看现在鬼王的这个性格，宗兴想象不到这几千年里发生了什么，会让这个朝气蓬勃的大男孩变成让人琢磨不透、众生畏惧的鬼王。
人确实会长大，会成长，可成长并不应该是一个摧毁重建的过程。如果一个人的成长改变了他的本质，那么这个所谓的成长，一定是极为痛苦的。
宗兴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不知道是为镜澜，还是为他自己。
鬼界与人间相比，日子太过单调。如果没有遇到嵇城，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那座墓园里坚持多久。
头顶上忽然落下一只手，轻轻地揉了两下他的头发，打断了宗兴的思绪。
他抬头，刚好对上了嵇城含笑的眼睛。
宗兴笑笑，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让他坐下，说：“你怎么也来了，快坐。”
嵇城在他身边坐下，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到身前，递给宗兴。于是宗小同志的视线里就惊喜地出现了跟今天被镜澜坑去的奥特曼一模一样的手办。
宗兴爱不释手地摸着奥特曼，激动地问他：“你从哪儿又弄来一个？”
嵇城见他喜欢，心情也放松下来，笑着说：“晚饭后去夜市逛了逛，刚好发现了，就给你带回来了。”
宗兴闻言转头看着他，激动的心情渐渐平息，心上泛起一阵阵酸酸软软的气泡，像有一只小兽，每戳破一个泡泡，就在他心上软软地踩上一脚。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白天刚说没了一个，晚上就恰好找到一样的带回来了。
还不知道他在夜市上跑了多少地方呢。
其实，宗兴虽然喜欢奥特曼，但早就过了那个中二气息十分浓厚的青春时代，一个手办，有了很好，没有也无所谓，不然他也不会让镜澜搜刮去那么多。
但嵇城令他动容的，不是一个奥特曼。
这种被人优先在意的感觉太好了。
他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家庭和谐的环境里，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对他有求必应，给予他足够的关爱，但同时也用严苛的家教约束着他。
他们把宗兴教成一个知礼节、明事理的孩子，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是老师同学们口中的“榜样”。
然而人总是不知道满足的。
他的父母把他教的很好，带给他一个美好的人生。但有时候他还是会不知满足地想，如果爸爸妈妈能溺爱自己一点儿就好了。
像父母和孩子那样，而不是像老师和学生一样。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亲戚家的孩子看上了他的奥特曼新手办，哭着说想要玩。妈妈说那是他的玩具，要不要借出去由他自己决定。
那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他不舍得把它给别人玩。
但妈妈教他要做一个大方的人，所以尽管不舍得，他还是把玩具借给那个孩子了。
可那个孩子竟然把他心爱的奥特曼摔坏了。
但是那个时候，他能怎么办呢？
面对因为害怕挨骂哭得声泪俱下，不停道歉的小朋友，和母亲望向他殷殷期待的目光，他只能大度地说“没关系”。
尽管他难过的要哭了。
“怎么又发呆了？”
宗兴听见嵇城的声音，猛然回神，小心翼翼地把奥特曼收好，转头给了嵇城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
嵇城被他一个笑容晃了神。
这不能怪他经不起撩拨，实在是他从来没见过宗兴这副模样，笑得甜甜的，好像还有些……羞涩。虽然很不合适，但他还是一瞬间想到了戏文里说的，望向心上人时难掩羞涩却眉眼含情的少女。
“咳咳咳！！”
嵇城偏过头去重重咳了几声，把泛红的眼角和耳朵藏在了夜晚的阴影里。
宗兴被他吓了一跳，凑过去看他，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嵇城摆摆手，刚想说自己没事儿，就听见旁边传来“呕～”的一声。
宗兴转头瞪着躺在地上看戏的镜澜，对上他调笑的眼神，笑着跟他炫耀：“怎么，你羡慕啊？”
镜澜“切”了一声，笑着说：“我羡慕傻子干什么。”
宗兴恼羞成怒地照着他的小腿就踹了过去，却被镜澜一个灵活的闪避给躲开了，把宗兴气得够呛。
屋内的鬼王大人，透过那扇大大的圆窗，看着外面廊下玩闹的三个人，沉默着站了好久。
胡凉笙站到他身边时，他只瞥了一眼，没做什么反应，继续沉默地盯着外面的三人。
“你在羡慕他？”胡凉笙问。
鬼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哼笑一声，说：“我羡慕他做什么。”
“我又没说是谁，这么着急否认做什么？”胡凉笙笑说。
鬼王不想跟他争辩，只说：“左右他明天回去以后也不会记得这一切，往后几千年，该他经历，一样也不会少。”
胡凉笙没有搭话，沉默片刻后，问他：“你是在怪我吗？当初把你自己丢在鬼界。”
“怨天尤人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鬼王看向胡凉笙，端着得体的笑容，“怨恨并不会解决眼前的困境，只有强大才是唯一的破解之道。大人你说是不是？”
胡凉笙看着眼前比自己这副少年躯体高了一个头的鬼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如今的鬼王确实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简单的镜澜了。
他甚至有些不明白，他的种种行为，都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鬼王看着胡凉笙隐含着失落的神情，也没了跟他虚与委蛇的心思，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其实说起来，羡慕倒是不至于，但感慨还是有一些的，可如今跟胡凉笙说了两句话之后，又多了点生气。
说到底，当初的镜澜长成如今的鬼王，还不都是这位始祖大人一手造成的吗，如今却要摆出一副怀念往昔的姿态。这个世界任何人都可以跟他说“怀念以前的镜澜”“想念从前的鬼界”，只有胡凉笙，只有这位始祖大人，没有资格。
他甚至想跟胡凉笙说，既然这么舍不得镜澜，就跟他一起回去算了。
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任性的话也不该说出口。
直到胡凉笙离开，鬼王也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或许是人在身体脆弱的时候，心也会跟着软弱下来。不然为什么重伤初愈的他，会在熬过了几千年的艰难岁月以后，依然会觉得心情有些低落。
直到肩头突然落上一件薄薄的披风，低沉的情绪才一扫而空。
他转头略微无奈地看着利沥青，说：“现在是夏天。”
利沥青点点头，不为所动：“但是大人的伤还没好，不能吹风。”
“……风是热的。”鬼王说。
利沥青盯着鬼王，眨眨眼，探身到窗外感受了一下，风确实是热的。不仅感受到了炙热的风，还看到了不远处那三个人一边打闹一边喝酒的身影。
“……”
他缩回脑袋，看见自家大人带笑的眼睛，好奇问：“不用管管他们吗？”
“随他们去吧，明天就走了，就当让他们践行了。”鬼王说。
话音刚落，利沥青就听见从窗外传来的宗兴激动的狂笑声。
醉鬼狂笑完，大嗓门地喊：“他输了他输了！！城哥！快给我摁住他！！老子今天不把他脑门子弹烂我就不姓宗。”
而后便是镜澜一声惊恐的“卧槽！”，以及“绝望”的挣扎：“你他妈的！嵇城！你松开我！”
下一秒，一声惨绝人寰的“啊！”从院子里冲了出去，穿透了云霄。
“……”
利沥青嘴角抽了抽，默默地摸了把自己的脑门子。
听镜澜那动静，好像被宗兴弹吐血了一样。
鬼王短促地笑了声，问他：“不去跟他们一起吗？”
“……”利沥青一时沉默，摸着自己的脑门子，悲痛地说：“不了吧，我不想丢掉我的脑门子。”
鬼王被他逗得笑了一声，看着窗外没再说话。
利沥青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背影一如当年把他救回来时一样让人心安，却也同样依然落寞。
利沥青忽然开口：“大人，其实……”
他说到一半就没了声，惹得鬼王转头看他：“嗯？”
或许是今晚的大人给他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寂，让他实在忍不住想将那句话说出口，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最后只能拙劣地用其它理由去覆盖他快要暴露在日光下的杂乱心思。
“没什么，我就是想说，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跟现在的大人待在一起。”他说。
鬼王笑了笑，摸摸他的头，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
利沥青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照进窗边的月光，觉得有些凉。
他原本想说，其实他可以做大人身边永远不会背弃他的人，就像……
窗外又传来宗兴的笑声。
利沥青头低得更低了。
就像，嵇城和宗兴一样。
作者有话说第29章 第 2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