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黄粱》晴冉冉

3、第三章

　　三更溯风起，夜半敲门人。

　　时至子夜，正是三更，白绍怡和衣倒在床上，似已进入梦乡。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曾无数次的幻想他的模样，以及我的新婚之夜我会如何对他抒发我的愤怒与憎恨，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而他，也只一共和我说了三句话。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看到他喃喃的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他砸碎了那只瓷杯。

　　破裂的声响仿佛惊梦，炸开了青庐的静寂。

　　他说：“白公子是我的……朋友……”

　　白公子是谁？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看着他喝下了整杯黄粱酒。

　　被我下了药的黄粱酒！

　　他就这样睡着了，像我想象中一样，我费力的把他安置在床上，替他盖好锦被，这也许是我为他做的第一件事。

　　当然，也是最后一件事。

　　他做过我一时的丈夫，我做了他片刻的妻子，而此时，我即将离开，也许他不会是中京城第一个捧着牌位成亲的新郎官，但是他一定会是中京城第一个在新婚夜逃跑了新娘的新郎官。

　　我感到内疚，在此刻。

　　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即将和齐悯在一起，那个爱着我，也被我爱着的男人。

　　我顺利离开了白府。

　　在我的新婚之夜。

　　。。。。。。
　　延绵积雪覆盖了藏青色的大地，出城的道路湿滑阴腻，我和齐悯共骑在这条无人行走的小道上，这是一条出城的捷径，在五哥哥偷偷把出城的地图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沿着这里可以一直逃到城外，我很感激他，但是我没法子再报答他。

　　我看见风雪中他朝我微笑以及挥手，“青珂，不要再回来了。”

　　我听到他这样说。

　　青珂，不要再回来了。
　　我无法回头，在这样一刻，我背弃了我的家族和亲人，而身后的齐悯，将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

　　风雪越来越大，渐渐迷蒙了我的双眼，我看不见来时的路以及将要去的地方，极目远眺，也只能见远处山峦模糊轮廓。

　　“这么大的雪，他们一定追不上我们的。”我靠在他怀里，“其实，如果就这样一直一直走，也很好呢。”

　　我满足的叹息，这一切美好的都像是虚幻，让我觉得自己似在梦中，万事皆能如意。

　　“青珂，你可会后悔？”他突然问，没头没脑的。

　　“嗯？”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你可知，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青珂，你可会后悔。”

　　他凝视着我，脸上是罕见的凝重，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神色，在他那张时时刻刻嬉笑的脸上，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害怕，突然觉得有些心慌，那一刻，齐悯的脸庞在风雪中似也飘忽起来，一种虚无的感觉，仿佛那只是远古时期留下的印记，借这着漫天雪意投射在我心上。

　　“妾么？”我说，“我不后悔，齐悯，你难道还不明白，和你在一起，我怎么都不后悔，你活着，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你死了，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寡妇。”

　　他紧紧的抱着我，只是翻翻复复的叫着我的名字。

　　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下，我伸手撸去，湿湿的，带着温热的液体。

　　“你别高兴的太早。真有那一天，你先走了，我一定跑去你家祠堂，偷走你的牌位，我入不得你家宗祠，你也别指望和别的女人一块儿。”我低下头闷闷的说，“我善妒，你知道不？善妒！你就是死了，也别指望离开我。我是你的寡妇，只是你的，不是你们家的，你可别指望撇下我一人为你家做牛做马，自己去地下逍遥快活，那我可不干。”

　　我边说着，边伸手去掐他腮帮子，却被他一下子闪过了，他笑说，“好，你去偷的时候悠着点，看门的大黄凶着呢……”

　　出了中京，雪渐渐的小了，身后的马蹄印早已看不见了，心宽不少，策马缓行，两人耳鬓厮磨也别有一番风韵。

　　山道边，三三两两，小商贩慢慢多了起来，生意人总是起的很早，风里雨里的养家糊口，远处能看见一间酒肆，高高挂起的酒字招牌，黄底红字，在这天地一色之间分外显眼。

　　竹篱茅舍的模样，这酒肆连扇正正经经的门都没有，只一块花布半遮掩着，一阵风吹过，飘飘荡荡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店，只是觉得新鲜，回头瞧了齐悯一眼，他却只是对着我傻傻的笑，便不再言语，挑帘走了进去。

　　酒肆里空荡荡的，连半个人影都不见，柜台后头摆满了一色的酒缸，一个叠着一个，压罗汉似的，乌漆漆的屏风隔断了厅堂和内室，透过上面半明半暗的纱纸，里头依稀是个小院，这一切都带给我莫名的熟悉，仿佛梦里曾来过这样的地方，我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驱赶了出去，“有人么？”

　　“来了。”一声吴侬软语伴随着衣鬓流香，我看到一个人从屏风后头闪了出来，那是一个女人，不是顶顶漂亮，却会让人转不开眼去。嫩黄色的衣裳，只一根白色腰带，松松挽起的头发，眼睛深邃而清澈，好似能把人看穿，又好似隔了层雾，眉心朱红色的美人痣映着苍白的脸，显得越发的鲜艳。

　　“苏姑娘。”看到我，她似乎一愣，继而轻笑，笑声清冽，让我想起了折溪的山泉，“我们又见面了。”

　　我只觉得全身冰冷，似跌到了冰窖，我不认识她，我敢发誓，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是她却认识我，她知道我姓苏。

　　她认识我，在这样一个时刻，在我逃婚的路上。

　　恐惧如跗骨之蛆，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苍白，但是我感觉到我转首时骨骼发出僵硬的声音，以及齐悯紧紧锁住的眉头。他抿着嘴，一只手牢牢的搂着我，另一只手搁上了挂在腰间的剑。

　　“请坐。”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不安，只是像招呼一个平常客人一般，顺手拉开了一旁的椅子，“喝酒还是喝茶？”

　　她笑意淡淡，而我却是越发的紧张，我牢牢拉住齐悯，那是我现在唯一的依靠，我想我一定害怕的在发抖，我清晰的听到了裙上环佩相互撞击发出的叮当声，“齐悯……”

　　回答我的是他温暖的手掌，他拉紧了我的手，一种无言的安慰，“喝酒。最好的酒。”

　　最好的酒么？她轻轻一笑，“小店只供应一种酒。苏姑娘难道忘了么？”

　　我的恐惧再也无法抑制，“什么忘了，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从来没见过你。”我大声的说，“我不姓苏……我姓李……姓李……店家，你认错人了，我姓李……我不姓苏……”

　　我瑟瑟的发抖，后悔方才的冲动，我怎么会来这样一家酒肆，我应该和齐悯一起策马狂奔，跑的远远的，而不应该在这里。

　　“姓李……真是巧，原来是本家呢，那李姑娘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酒。”她回头朝着内室轻轻走去，一面走还不忘一面招揽生意，“我这的酒可是绝无仅有呢。”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头，我死死拉住齐悯，“齐悯，我们走吧，我……我不要呆在这里……她认识我，你说，你说她会不会去报信……”

　　“不怕，青珂，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他低声安慰，只是拿剑的手却是握的越发的紧了。

　　酒香扑面而来，夹杂了些许屋外的寒意，在我尚还愣愣时，她已经回到了我们边上，手里拿着一壶温热的酒，壶口冒着丝丝热气，“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黄粱酒还勉强能拿出手。”

　　她笑着替我们斟酒，指甲修的干干净净，就像上好的贝壳镶嵌在羊脂白玉上，叫人见了就心里生出无限欢喜，酒香弥漫，我渐渐安定下来，暗暗告诉自己，不用怕，只要齐悯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用怕。
　　“黄粱酒。”齐悯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好酒，好名字。”

　　“公子谬赞了，我们是粗人，名字么，瞎起起的。”她又斟了一杯，笑笑，“李姑娘，你怎么不喝呀，我这酒，就是神仙见了也是要勾起酒虫的。”
　　我依言端起一杯，抿了一口，入口温润如茶，清香中留有淡淡苦涩，回甘才余酒味，不知是如何酿制，不比家中常饮的桂花酿，竟是更甚一筹。

　　“姑娘如此品貌，这般手艺，怎得就安心在此经营酒坊。”
　　“素萍就是一卖酒的女子。”她端着酒壶的手悬在半空就这么顿了顿，“不经营酒坊，还能做什么？”

　　“这酒也喝了，天……也快晴了，我看两位像是有要事在身，这就不留你们了……你们赶路去吧。唉……”

　　“你……”我看着她，却是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我望了望齐悯，见他也似不解，拉了拉他的衣袖，“齐悯，我们走吧。”

　　“苏姑娘……”转至门口，又听到她开口唤我，不由让人又紧张起来，“你看我这记性，李姑娘……你真不记得我了？我也姓李，我们可是本家呢……”她就这样站在门口，紧紧的瞧着我，神色淡然无华，让人无法去联想那些肮脏的事，让心不由的安定。

　　我摇了摇头，我想她也许真的是认错人了，而那个人也恰好姓苏，这一切不过是巧合，“李姑娘，我从没见过你，我想你一定是认错了……”

　　“认错人了么？”她声音温和，“也许我们在梦里见过呢。”

　　梦里？怎么可能！

　　“你在梦里见过她？”齐悯搂着我，马儿缓缓在路上跑着，他呼出的热气若有若无的飘过我的颈际，酥酥麻麻的，我略略躲避，笑着回答，“怎么会。自从见了你，我梦里可都是你……”

　　这是真的

　　自从遇到他，我梦里都是他，他是我这一生一世的溯缘，生生世世的牵绊——齐悯。

　　转首望向方才经过的小路，以及路旁的酒肆，那醒目的酒字旗，却是隐没在风雪山峦中，再也看不到了。

　　天色渐渐的暗了，寒意袭来，所喜，齐悯的怀抱依旧温暖，不知是一路奔波带来倦意浓浓，还是方才那一杯香醇的黄粱酒，我只觉地眼前黑暗渐渐袭来，很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