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黄粱》晴冉冉

2、第二章

　　残阳似血，雪地上映射出静默的白光。

　　我站在苏府的门口，一回首便能看见苏府门前的石狮以及那白墙青瓦和朱红色的大门。

　　今天是十二月初一，是我迎娶苏家小姐的日子。

　　其实我并不赞同与苏家的联姻，自从大姐进了宫，城东的三百里桑树林便尽归白家，中京城布帛生意早已是白府的囊中之物，汜水至折溪流域的船舶航道也悉数为我们掌控，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和要和苏家联姻。

　　为此事我曾和父亲争执过数次，可他总是沉默，继而冷冷的说：“绍怡，你要记住，婚姻，是一个家族对另一个家族的保证，而妻子，只是在这种保证下产生的附属品罢了。”

　　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白家空置院落甚多，既然父亲不介意家中多一个不相干的人，那我自然也不介意娶苏家小姐过门。

　　迎娶的队伍很长，行走甚慢，转过西府街的时候已近黄昏.

　　雪突然大了起来，风雪激扬，我的眉睫片刻就凝满了霜花，视线不由模糊，举目望去身后只余红白相间，再不见第三种色彩。红色耀眼似血，让我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独自行走于月夜长街，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送嫁的仪程，没有我要娶的新娘，也没有苏家小姐，而周围的喧闹与繁华也都在那一瞬化作了寂寥。

　　天色越来越暗，在最后一缕阳光坠入地平线之前，我带着我的新娘回到了白府。

　　我们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我听到耳边充耳垂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以及她裙上环佩叮当，当我靠近她的时候，当我牵着红绸引她步入青庐，我看到她牙白似的手，以及滴落于指尖的泪花。

　　。。。。。。
　　再次踏入青庐，已是月上中天，我带着三分醉意随手挑起了她的盖头，此时此刻我方能仔细端详她的摸样，厚重的脂粉掩盖不了的苍白脸色，病态的嫣红上泪珠滚滚，珠泪儿模糊了她眼上的妆容，我看不清她双眸中的神采，只是觉得莫名的悲哀。

　　其实她并不愿意嫁给我，就如同我并不愿意娶她，很早前我就已得知了这个事实，所以当那日三弟满脸震惊的冲进屋里，告诉我说苏家小姐为了不愿嫁我而上吊自尽的时候，我只是平静。

　　我佩服她，我不知道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让一个柔弱女子义无反顾的用死亡来对抗这段婚姻，虽然我觉得她那样做很傻，但是我仍然记住了她的名字——苏青珂。

　　“如果苏小姐不幸过身，那你就去把她的牌位娶进门吧。”父亲如是说，冰冷的语气仿佛他在说的只是今天天气明媚。
　　这就是我的父亲，毫不意外他会如此，在他心底白家的利益永远高于一切，过去，现在，将来。。。。。。

　　“我原以为我会成为中京城第一个捧着牌位结婚的新郎官。”我斟了杯酒坐了下来，“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坏。”

　　“公子的运气便是青珂的福气。”她的声音低沉婉转，说话时并不望着我，只是盯着裙裾上的环佩，杂色的玉，晦暗无光，隐有裂痕。

　　杯中黄粱酒的香气浓郁甘醇，琥珀色的酒，映出我的倒影，酒意涌来，青珂的脸在烛光下也变的恍惚起来。

　　“叫我夫君。”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从此刻起。”

　　我不喜欢别人称我公子，那会让我想起许多我不愿意想起与看见的东西，比如……此刻正推门而入的少年——白公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天元四年的冬季，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纷纷扬扬的大雪足足下了两个月，雪意勾勒出精致的雕栏，寒烟布满了屋角与飞檐，我很喜欢在这样一个时节，暖上一壶酒，靠着酒坊的围栏看着街上的熙攘人群，有时我会喝上几杯，有时只是小酌几口，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坐在那里，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恍惚，黄粱酒的浓醇香气总会把我的思绪带向不知名的远方，然后我便看到了他——白公子。

　　我不知道他是从何而来，只是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身旁，那实在是一个长相俊美的少年，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去讨厌这样一个漂亮的少年，所以当他悠闲的坐在我的身旁，端起我的酒杯，喝着我杯中剩余的酒时，我只是一笑。

　　“你是谁？从哪里来？”

　　“这些很重要么？”他失笑，“我是谁？我叫什么？我从哪里来？”

　　“很重要”我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至少此时此刻，我很想知道。”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说的对。”

　　“所以……它并不重要。”他望着我，“重要的是一些别的……”

　　“别的？”

　　“恩……比如名字背后的秘密……”他突然凑了过来，朱红的唇溢出浓浓的酒香，“比如……你的秘密……”

　　“你说的很对，看来真的有很多比名字更重要的东西。”我点头，拿起酒壶狂饮了一口“只是世人常常本末倒置，我并不能免俗。”

　　“独自喝酒只能得到一时的快乐，只有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才会得到解脱。”

　　“能说出口的秘密，便不是秘密。”我撇了他一眼，“特别是对着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你真是一个无趣的人，不过话却说的不错，世人常常本末倒置。”他顿了顿，轻声说道“不要害怕陌生人，其实，把秘密告诉陌生人，远远比告诉熟人来的妥当。”

　　“无趣的人总是会做些无趣的事，而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看来你不但无趣，而且还很固执。”他摇了摇头，“你可以叫我……白公子。”

　　那以后我便常常看见他，他常常莫名的出现，又突然离开，我至今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们偶尔喝酒，偶尔喝茶，偶尔对弈。

　　我欣赏和他的这种相处方式，那让我感到不同世界可以有偶尔的交集，然后就这么一碰，再迅速离开。

　　但是我讨厌他这个人。

　　漂亮的少年虽然招人喜爱，但一个漂亮却不知情识趣的少年，就显得不那么可爱了。而白公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比如此刻，他正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在了不合时宜的地方，还说着不合时宜的话。

　　“漂亮的妻子每个男人都喜欢，妻子的美貌是丈夫的体面，可是当漂亮妻子心里惦记着其他人，那她的美貌就变成丈夫的麻烦了。”他伸手抚上青珂裙上的环佩，“小心哟，你现在似乎就有这么一个麻烦了。”

　　“她会不会成为我的麻烦，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现在你不离开这里，那么……你就麻烦了……”

　　“是么？可是你的心似乎并不想让我离开呢！不愿独自面对你的妻子，可又不得不在今夜独自面对你的妻子，我呆在这岂不是正好解决了你的麻烦？比起和这样一个陌生的的妻子呆一夜，难道面对自己的心更让你觉得可怕？！”

　　“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我苦笑，“如果可以，我只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

　　“一个人静一静会对你有什么帮助，你又能改变什么呢？你不愿意见到她，可是你不得不和她成亲，你不愿意见到我，可是你却常常见到我，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你所能做的也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纵使现在给你见到你所愿见的，你又能如何？”他轻笑起来，笑声清脆，“白绍怡……你可是个男人呢……”

　　也许是酒意上涌，也许是这笑声只让我觉得烦躁，我一时间再也忍无可忍，操起桌上的酒杯便朝他砸去。

　　酒杯碎落一地，杯内残酒溅在地上，腾起阵阵酒香，他灵活的闪过一边，喃喃着摇头“真是可惜了这杯黄粱酒……这是何必呢？你明知道这样是没用的，只有你真正不愿意见到我的时候，我才会离开，可是，并不是现在，不是么？”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指着青珂缓缓说道“你看，你吓着新娘子了，虽然不喜欢她，可却不能忽视她，不愿意与她共度一生，可她却已经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你看，你其实过的很辛苦呢，不过，即使这样，在妻子面前动粗，也不是一个好丈夫该做的事。”

　　我转首望向青珂，她呆呆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酒杯的瓷片随落在她裙边，泛起一片青色的星光，零零散散。

　　“也许你可以和她聊聊，一个人背负秘密总是太辛苦。”说完这句，白公子便旁若无人的离去了，就像他每次出现总是如此的突然，他的离开也向来如此。

　　一个人背负秘密确实辛苦，尤其当那是不可言的秘密，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会被压垮，但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还得过下去，很体面的过下去。

　　“白公子是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我和白公子的关系，但是我想我得说些什么，在这样一个时刻，沉默只会让人觉得越发的难受。

　　“夫君的朋友，自然也是妾的朋友。”她直起身，手里拿着拾起的碎瓷片，眼里闪过惊疑，继而平静，只是轻声说道，“方才妾不慎失手打碎了瓷杯，请夫君责罚。”

　　她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只是看到她捧着碎瓷站在我面前，瓷片锋利，割破了指尖微微泛红，血珠子就这样滴了下来，一滴，又一滴，在这寂静的青庐中，印着富贵万年的地上绽开了艳红的花。

　　烛花爆出噼啪的声响，屋外的寒风叫嚣，而我的妻子，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捧着被我砸碎的瓷杯。

　　这就是我的洞房？

　　这就是我的洞房！

　　诡异的让人心慌。

　　我突然觉得很荒唐。仿佛我那个不可言不可说的秘密，从梦境中走了出来，化作了现实，而我却不能说，不能动，什么都不能做。

　　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倦意似漫天残絮扑面而来，我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