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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谋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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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将军府与皇帝所在的朱鹭宫相隔不远。
占地广袤的深宅中,楼阁毗连,梁栋生辉,修筑得气派非凡。庭院中间有一泓清秀的潭水,红叶飘落于粼粼波光之上,美不胜收。
然而府邸的主人此时却无心欣赏这番美景。立于湖边亭内,大将军尉渊正心烦意乱地紧锁着眉头。
“尉将军,大事不好!”
急匆匆地奔上台阶的是尉渊的幕僚——谬科。
“谬先生何以如此慌张?”
“丞相昨夜在家中伏刃自尽了!”
“什么!”
尉渊咬着牙,恨恨地说道:“好你个巽王,斩了户部尚书之后,又轮到丞相了吗!好端端一个朝廷被他小子弄得天翻地覆!”
怒气攻心的尉渊来回踱着步,忽又停下对谬科道:“巽王对此事可有过问?”
“在下听丞相府的人说,丞相临死之际,已至发狂,竟用自己的血在卧房墙上写了巨大的一个‘篡’字!丞相妻室惧怕由此生事,哪敢张扬,府内知情者只得寥寥数人。哪知才过一夜,竟然就传到巽王耳朵里。”
“哦?”尉渊诧道:“那巽王怎么处置此事?”
“巽王一早便至丞相府中,召集其家眷亲信到丞相卧房中,问他们是否认得墙上的字,在场数百人乃是鸦雀无声。在巽王面前,哪有人敢认得这个‘篡’字?巽王便道:‘在场诸位,除却妇孺仆侍,还有不少朝廷命官,更有门客若干,皆是贤才学士,竟连斗大的字也不认得!这同庶民草莽有何分别?’当下将家眷门客全数贬为庶人,封了丞相府。”
尉渊叹道:“当初怂恿丞相治罪巽王的便是这些门客,满口诛恶伐奸,凛然大义,到头来也不过是些贪生怕死之辈!”
谬科忧心忡忡道:“将军,现在可不是感叹的时候。司赋税财务的户部尚书已斩首弃市,司国政朝纲的丞相亦被逼自戕,下一个,可就轮到军权在握的大将军您了啊!”
尉渊颓然道:“唉,这杀生之祸已临头,我又何尝不知!”
“将军如今处境,有如笼中困兽,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趁兵权尚在手中,拼死一搏。”
“谬先生是要我举兵谋反?”
谬科低声道:“将军此言差矣,这谋反逆天之人乃是巽王,将军行的可是正义之师啊!”
尉渊沉默不语,心中暗自想道:“什么正义之师?说来好听!两军对阵,真刀实枪,讲的也只有‘成王败寇’四字而已。自北上伐夷归来,三大营的调兵符都落到巽王手中,我所能调遣的数量是远远不及。行这正义之师又有何用?”
转念又想道:“但我所掌握五万军士,乃是京城禁军,从地利上倒是占了先机,若能发动奇袭——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不对,还是不要太冲动,先找孟卿商量一下再说。”
二
随着一阵急促的蹄声,平素人迹罕至的小道上扬起沙尘。
这条王城近郊的道路通往的是淮熙侯的府邸,而策马急驰的人正是大将军尉渊。
道路在进入一片竹林后越发地狭隘,入林不久,一座府邸便出现在道路尽头。
虽是淮熙侯府,却全然不似其他王侯豪宅般富丽堂皇,甚至称其为府邸都颇为勉强。府中楼阁庭院寥寥落落,一眼尽收。雕凿修饰毫不惹眼,但细品下来,冷清中又有一番别具一格的幽雅。
庭中小径旁流过一道天然的清泉,泉水旁的石桌之上摆放着一盘棋谱。斜倚在石桌旁,一位身着青色长衫,儒雅俊秀的年轻男子正拈着棋子,姿态闲散地思考着棋局。
此时一个仆人从小径走来,报道:“蘭大人,尉将军求见。”
“……请他过来。”
轻叹一口气,青年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唉,这种时候来找我。这小子的榆木脑袋还真是一次也不肯叫人失望……”
片刻后,仆人便将尉渊引至石桌旁。
蘭孟卿似是话都懒得说,只以手摆了个“请”的姿势,让来客在自己对面就座。
看着奉上茶点后离去的仆人,尉渊颇有些疑惑地说道:“你这里仆从增加了不少啊,之前来造访的时候,有个应门的就很不错了。现在竟然还有引路和上茶的。”
蘭孟卿微微一笑,道:“新来的人都是巽王赐的。”
赐来的眼线。
“哦?”尉渊惊讶道:“巽王似乎很赏识你啊。”
蘭孟卿无言地看着迟钝的男子,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然后继续掂量着手中棋子的落脚处。
对好友的态度颇为不满的尉渊叹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蘭大人倒是悠闲自在得很呢!”
蘭孟卿笑道:“可惜大将军这一造访,孟卿便快要悠闲自在不下去了。”
尉渊不解道:“何出此言?”
蘭孟卿笑而不答,只将视线向旁侧略微转了转。
即使迟钝如尉渊,也知道这是在暗示隔墙有耳。
蘭孟卿探过头来,低声耳语道:“将军此次来访,巽王即刻便能得知。实在是不智之举啊。”
尉渊皱眉道:“莫非连老友聚在一起喝茶聊天,都非得向巽王请旨不可么?”
蘭孟卿冷笑道:“这户部尚书和丞相刚死,大将军和淮熙侯就聚在一起,换作你是巽王,你是觉得他们在喝茶聊天呢?还是在密谋造反呢?”
“呃……”尉渊一时语塞。
言外之意,这次登门造访,所能引发的事态可大可小,全在巽王一念之间。
蘭孟卿继续不动声色地低语道:“将军来访的目的,孟卿了然于心,实在无需多说。”
尉渊点了点头。
将眼前棋谱上的棋子一一归位,蘭孟卿道:“一个人下棋着实无聊得紧,将军既来了,便陪我下一盘如何?对了,我同将军似乎好久没对弈了?”
“……因为我一次都没赢过你。”尉渊语气不悦地说道。
蘭孟卿扬声笑道:“难怪我每次找你下棋,都被你借故推辞。如此在意输赢,真是小孩子心性。”
“孟卿……”尉渊无力地想,在这关乎性命的危急之时,就不要寻我开心了。
“这样吧,我让你一子如何?”
蘭孟卿伸手将己方的一颗棋子拿起,放到棋盘之外。
尉渊神色一变。
那颗棋正是“相”。
心中顿时恍然大悟——这事先出局的“相”,指的乃是昨日伏刃自刎的丞相。原来孟卿是暗示他以棋谱来作比当今情势。
蘭孟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将军先请。”
尉渊想了想,没有动自己的红色棋子,因适才出局的“相”是对方的黑棋,于是他伸手拿起黑色的“车”,放在可以将军的位置,作势吃“将”。
以车代指驰骋疆场的将领,即他自己。
而底线正中的黑“将”,当然就是如今主天下的王者——巽王。
蘭孟卿将棋盘中的三颗黑卒挡在将前,尉渊心领神会,这是指巽王手中三大营的兵力。
“这个计策果真不可行吗?”尉渊在心中疑虑道。
蘭孟卿注视着好友,心道:“想以京师禁军奇袭朱鹭宫,太天真了。巽王正等着你这一手呢。”
尉渊暗忖了一阵,又撤回了车,转而越过棋盘中央的界河,向红棋的一方行进。
蘭孟卿低叹出声,连连摇头。
我就知道你攻王都不成,便要率军越境投奔邻国孜正。不过,要到孜正,得从珞凉或者常野两郡通过。
他拿起两颗红方的卒,抵御在界河之上,代表珞凉,常野两郡的守军。
蘭孟卿心道:这些守军或许不敌你的五万铁骑,不过,你给我看好了。
他又拿起两颗黑卒,放于红卒之后。
——这是征讨赤夜国之后,巽王以协助两郡修复防御工事为借口,留在那里的王都军队。这两支军队留在此地,是要监视,牵制两郡,抑或是要灭掉它们,这只有等到日后才能得知。目前可确定的事只有一件——这界河你是休想过了。
摆好棋子后,蘭孟卿道:“将军这两着棋,依我看来,皆不可行。若你定要坚持己见,这回你可又输定了。”
尉渊没有答话,仅是盯着那防在界河之上的红黑两色棋子,神色凝重,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蘭孟卿心中叹道:你可要给我想清楚,尉渊。你素来行事冲动,不过这回可是事关你尉家的生死存亡啊!
过了片刻,尉渊紧盯着好友,神色深沉:“孟卿当真觉得,这‘车’不可越界河?”
蘭孟卿笑了笑,拿起一颗卒子,放入对方的阵线,道:“这‘车’虽不可过界河,这卒子却是可以的。”
尉渊愣了一愣,似是不解。
然而好友仅仅是扬起惯常的闲散笑容,道:“天色不早了,这未完之局,将军请回府再斟酌考虑吧。”
三
朱鹭宫的青藤殿,是先王死后,巽王为代理国事而暂居之地。
一个身材瘦小的侍从正恭敬地跪在殿中。
以手肘支在黑色案桌上,斜坐于案前的巽王,正一边悠然地喝茶,一边听着属下的呈报。
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权谋家,有着充满野性与威严的英俊相貌。无论是线条凛然的轮廓,沉稳的眼神,还是嘴边时不时扬起的傲慢笑容,都显露着气势逼人的王者之风。
“这么说,今日大将军确实去了淮熙侯府,不过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和淮熙侯下了盘棋?”
“小的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们对弈之时谈论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侍从极力回想着蘭孟卿与尉渊的对话,道:“二人所谈论的皆是棋局……小的对这象棋乃是一窍不通,是以……”
“不必紧张,你慢慢想。”巽王道:“无论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聊,你想到就告诉本王。”
“……小的只记得一句,是蘭大人对尉将军说的,似乎是‘这两着棋,皆不可行’。”
唇角缓缓扬起弧度,俊美的男子浮现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道:“不愧是淮熙侯,果然名不虚传。如此甚好,本王亦可少费些心思。”
侍从不解地看着巽王,想不通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中,到底隐藏了什么玄妙。
第二日清晨,巽王在新呈上的奏折中看到了大将军尉渊的辞呈,称病卸交兵权,辞官还乡。
巽王盖上玉玺,准了奏。
从昨夜开始降下的细雪仍然在天空飘舞着,口中的吐息凝成白雾,旋即散去。
巽王凝视着缓慢落下的雪,对属下询问道:“昨日叫你往千岚殿送些皮裘厚褥,办了没有?”
“回禀王,小的已派人送去了。”
仍是注视着窗外,又过了片刻,巽王道:“他可有按御医交待的服药?”
“药草都是小的亲自熬了给虞大夫服下的,王请放心。”
“好了,你退下吧。”
巽王深沉的目光,片刻未离窗外缓缓地,旋转下落的雪花。
四
一下马车,卷着雪花的瑟瑟寒风便迎面袭来,尉渊有失风度地缩着肩。他的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扎着髻,穿着女童的服饰,清秀漂亮的小脸安静地枕在父亲的肩上。他是尉渊的儿子——尉月泠。
“泠儿,冷吗?”尉渊低声问道。
孩子摇摇头。尉渊怜惜地看着懂事的幼子,脱下自己的裘袍裹住他小小的身体。
“爹要带我去哪里?”
“去见你蘭伯父,泠儿好久没见到他了吧?”
怀抱着幼小的孩子,尉渊从山路沿途而上,大雪纷飞的山路,坡陡路滑,尉渊艰难地前行。
只所以会这么辛苦,全然是为了避开眼线,才与好友约在山间的竹林小屋中见面。
看到挚友的可爱幼子,蘭孟卿心情似乎很好,抱起孩子说道:“泠儿都这么大了?长得是越来越像他娘了,真是个小美人儿。”
尉渊叹道:“模样似他娘倒是好,可连这体弱多病的身子,也似我那亡妻。”
蘭孟卿一面逗弄着孩子,一面说道:“听闻将军已抱病辞官了?”
尉渊道:“上回拜访孟卿之后,即日便递了辞呈。”
蘭孟卿笑道:“如此甚好,将军没有辜负孟卿的一片苦心啊。将军不似户部尚书和丞相那般为官不正,落了把柄在巽王手中。既不能借朝纲律令治罪于将军,巽王便一不做二不休,对你手中兵权不闻不问,又刻意造成朱鹭宫防御空虚的假象。这都是他投下的鱼饵,等着将军上钩呢。”
尉渊道:“如今想来我仍是冷汗涔涔啊。此番我若是贸然举兵,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多亏孟卿提点,我尉家才得以逃脱灭族之祸。”
“将军言重了。”
蘭孟卿为好友斟满一杯酒,两人一干而尽。
蘭孟卿悠然笑道:“将军此番前来,不只是为了向孟卿道谢的吧?
尉渊苦笑道:“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孟卿。上回对弈,你说到‘车’不可过界河,‘卒’却可以。如今我辞去官职,已是一介庶民,这“界河”可就畅通无阻了。所以此次前来,乃是为了向孟卿道别的。”
蘭孟卿无言地默默注视着挚友。
以他和尉渊多年交情,当然十分清楚老朋友的秉性。身为威名赫赫,统领全军的大将军,要他卸了兵权,赋闲在家,正当盛年却从此一事无成,他岂能甘心?纵使要背井离乡,甚至叛宗逆国,他亦情愿另投他主,再次纵横沙场,建功立业。
举起手中的酒杯,蘭孟卿道:“这酒是先皇赐的紫金酿。今日我特意带来,就是为将军辞行的。”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尉渊心中一热,掩饰般地失笑道:“孟卿乃是嗜酒如命之人,竟舍得将这极品中拿来宴客?”
蘭孟卿俊美的脸上扬起一抹无奈的浅笑:“将军别说笑了。这一别,或许多年后可以重逢,亦或许,一生都不能同将军见面了。”
尉渊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默默地饮干了杯中的酒。
看着陷入沉默的挚友,蘭孟卿为他另斟了一杯,宽慰道:“一切且随缘份吧。”
随后两人都无言地对饮着,十几年的交情,一朝惜别,反倒无话可说。
像是察觉到气氛的凝重,幼小的尉月泠只是依偎着火炉,静静地待在一旁。
再次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时,尉渊道:“眼下还有一件事,要请孟卿操劳,这亦是我此生最大的请求……”
说罢站起身,深深地对蘭孟卿一拜。
“此行路途艰险,且前途未卜,生死难测,泠儿自幼身体孱弱,实在不忍带他一同赴险。虽然对孟卿如此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
蘭孟卿扶起好友,道:“什么都不必说了,尉渊。我既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兄弟看待,对泠儿,自然是视同己出。”
“孟卿……”平素坚强的男子已是语带哽咽。
蘭孟卿安慰地拍拍好友的肩,穿过他身旁走到月泠面前,抚着他柔软的头发,笑眯眯地说道:“泠儿,从今天起就不叫我蘭伯父了,改叫义父,知道吗?”
月泠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亲切微笑的男子,不知所措地把目光转向父亲。
尉渊冲着他点头示意,于是他听话地对蘭孟卿点点头。
“好乖。”蘭孟卿朝他笑道。
“还有一事,孟卿。夜椿她生前曾替泠儿算了一卦,说是这孩子得当作女孩养到十五岁,否则就会早夭。我虽不大信这些邪门,但这亦算是夜椿的遗愿,是以……”
“你放心,我定会遵照的。”
“当时那算卦的道士还嘱咐,这孩子的名讳也得改成姑娘家常取的名,所以夜椿便把他的名字改作了月泠。但我担心他自小着女装,又以女孩的名字唤他,长大后会太柔弱,缺少男子气。是以等他十五岁时,不仅让他恢复男子着装,亦当改回本名,这孩子本来叫作胤真,你是知道的。”
“嗯,这件事我也记下了。”
不知不觉间,坛中的酒已见底了。
举起酒杯,蘭孟卿道:“喝完这最后一杯,我便送将军下山罢。”
不舍地看着挚友,尉渊无言地点头。
五
他又梦见了。
英华之年丧身疆场的沧帝的脸,还有早夭的太子聿的脸。可怜的太子,只有十二岁,正当无忧无虑的年纪,那无头的尸体血淋淋地横陈在自己母亲的寝宫。
绫罗冷彻人心的视线盯着他:这就是你的罪,你仔细地看清楚。
察觉到临近的沉稳脚步声,凝视着窗外雪景的虞焉转过头来。
站在纱帐外的男子低声道:“虞大夫已睡下了吗?”
“连先生请进。”
御医连尘修掀开纱帐走了进来。
“下官来替虞大夫把脉。”
“有劳先生了。”
连尘修伸手握上虞焉递过来的手腕,一边看着病榻上的青年。苍白透明得可以看到皮肤之下的青脉,微弱的吐息,绝世的美貌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气。
仅仅是轻微的风寒,就可以令人虚弱到如此地步吗?
“虞大夫的脉象,已比前些日子稳定了。”
虞焉轻轻地点头。
“巽王差人送来一些进供的珍贵药材,下官已将它们加入之前配好的药方。相信静心调养一个月,病情便会有所好转。”
虞焉沉默着,没有答话。他的目光无力地注视着窗外。
“如果这病好不了,我会死吗?” 虞焉忽然开口道。
连尘修心中一惊。
“虞大夫所患的,并不是什么不治的重病。”
虞焉沉默片刻,仍望着窗外,轻声道:“可是我每晚做噩梦。”
“……然后就夜不成眠,日渐衰弱,直到连提笔的力气亦没有了,我还以为自己时日无多呢。”
呵呵地轻笑出声:“罢了,原来要死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望着露出担忧神色的御医,虞焉道:“不必紧张,连先生,我不会寻死的。若我死了,巽王不会放过你吧?”
连尘修苦笑道:“不止我,还有我的九族。”
虞焉笑道:“这个巽王着实可恶,不如连先生炮制一碗毒药,由我献给巽王。我们二人连手杀了他罢。”
“虞大夫……”
“这个主意甚好。”身型颀长的英俊男子掀开纱帐走了进来。
连尘修脸色煞白地即刻跪下:“参见巽王!”
巽王抬抬下巴示意他平身,亲切地笑道:“连先生快快去熬毒药吧。”
连尘修惶恐地告退后,虞焉冷冷说道:“你一来,我病情又加重了。”
“我只是来看看。”巽王道,“马上就走。”
虞焉沉默不语。
“既然你已有力气策划谋害我,想必是好多了罢。”
“……”
对这样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巽王顺着虞焉的视线往窗外,自顾自地说到:“又下雪了啊。”
细雪寂静无声地降下,正如二人初次见面之时。
六
覆着积雪的竹林之间,淮熙侯府依然冷清如常。
巽王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随从,吩咐他们候在原处。
通报的仆人返回道:“蘭大人尚未回府,或许是到后山散步赏雪去了。小的立刻差人去后山寻找。”
“不必了。” 巽王摆摆手,“本王就在府中候他。”
步入书房,见到靠窗的桌上摆了一副棋盘,巽王近前查看,发觉棋局正至中盘,红黑双方相互牵制,局势紧迫。
在桌旁坐下,巽王感兴趣似地眯起眼睛,观察着棋谱。那黑色旗子眼看险象环生,略显败象,然而仔细查看下来,其中似乎玄机重重……巽王心中一动,专注地思考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色竟渐渐暗下来,察觉到旁侧亮起光芒,转过头来,发现俊美的青年正点亮窗旁的烛火。
“参见巽王。” 蘭孟卿拜道。
巽王打量着初次见面的淮熙侯。从外表看不出已三十出头,面貌比想象中要端正清俊的男子,正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地立在自己面前。
唇角扬起笑意,巽王道:“本王对淮熙侯慕名已久,多年来一直想同你见上一面,如今终于得以一偿夙愿。”
蘭孟卿道:“臣惶恐。孟卿为官多年,承蒙皇恩厚重,却无甚功绩,愧对朝廷。王此言,折煞我也。”
巽王笑容不改,道:“蘭大人自谦了。若干年前,蘭大人尚未封侯,先帝的老师吕太傅,向先帝举荐你时说:‘若皇上不肯用他,便杀了他,以免为他人所用’。至那时起,本王便记住了蘭大人的名字。”
蘭孟卿心忖道,此事距今,至少有七八年了,巽王当年不过十四五岁。难道说他的野望从那时起便已深植于心?
“此事,臣亦有所闻。只是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臣自知虽称得上是略有小谋,但绝非什么雄韬伟略,不足以成大事。”
“是么?”巽王道:“那么吕太傅之荐,是言过其实了?”
“说来惭愧,正是如此。臣虽蒙先帝知遇之恩,不过至今尚未有何功于朝廷,请巽王降罪还来不及。若巽王亦寄望于臣,恐怕以臣之不才,必负王所托,实非孟卿所愿。”
巽王缓缓笑道:“有人说,本王深谙韬光养晦之术,如今看来,蘭大人亦不在本王之下啊。”
蘭孟卿心中一惊,表面仍不动声色道:“王说笑了。王胸怀大略,若时机未到,自是需要掩藏锋芒。而孟卿既无才,天性散漫,这韬晦之术于臣来说,实无必要。”
巽王道:“淮熙侯平素深居简出,好垂钓赏雪,研究养生之道。对天下事,乃是不闻不问,再加上如前所述,当真是天衣无缝。”
锐利的目光笔直地注视着他,笑道:“可惜啊,蘭大人。你瞒得过世人,却瞒不过本王。”
“蘭大人虽封淮熙侯,但在朝中尚未居要职,仅为一中书令,有名无实。表面看来,确是失宠于君王,未得朝廷重用——如此一来,朝中权臣尔谀我诈,相互倾轧的戏码,便轮不到蘭大人登场。蘭大人为人淡泊,无心于权贵,不擅争名夺利。既有才略,却无权势,锋芒露,则祸将至,先帝为了保你,避免你沦为派系之争中的牺牲品,当真是深谋远虑,用心良苦。”
“甚至……”展开略带嘲弄的不羁笑容,英俊的王者继续说道:“为了在他死后,你得以全身而退,还专程作了安排。”
蘭孟卿心中一颤,顿时脸色刷白。
巽王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个黄色绸缎的卷轴,抖开来。
蘭孟卿不必看也知道,那是先帝赐的免死诏。
巽王的笑意中,加入了几分残忍:“此道诏令,蘭大人手中,和朱鹭宫御书房,各藏一份。两相对照,方能生效。如今本王手中持的,正是御书房的那一份。”
抬手将那锦帛靠近烛火,片刻便引燃了诏书的边角,火焰缓缓地吞噬着锦帛,蘭孟卿眼看着它在巽王手中化为灰烬。
“如此一来。”年轻的王者残酷地说道:“你的生杀大权,便在本王手中了。”
起身走到蘭孟卿面前,巽王紧盯着他说道:“本王要封你为丞相,助我分担国事,成就帝业。虽不会颁什么免死诏,不过本王可向你许诺:只要这江山一天还是本王的,任何人休想动你分毫。不过,本王却没有先帝那么好心,倘若这皇权一朝被颠覆,那蘭大人便也危险了。”
手指挽起起蘭孟卿的一缕黑发,巽王微眯双眼注视着他,直看得他遍体生寒:“若有一日本王坠落地狱,万劫不复,孟卿,你可也得跟着来。”
唇角再次勾起弧度,巽王微笑道:“所以,你最好竭尽全力,辅佐本王。”
逼人的压迫感令蘭孟卿微微颤抖起来,一向从容不迫的脸上泛起恐惧。
满意地看着俊美青年显露的惧色,巽王松开手指,转身走回桌旁。
负手俯视着棋局,年轻的王者道:“这局棋,本王研究了几个时辰,实在是精彩之极。这黑子表面看来略呈败象,不过,却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圈套。看似大意失手,实为缜密谨慎,步步诱敌深入。”
巽王拿起一个棋子,道:“只要以马逼象,再过九步,黑子就赢了。”
转过头看着蘭孟卿,继续道:“让本王来猜猜,这黑子是你执的吧?”
“……正是。”蘭孟卿道。
“那么我再猜一次:这红子,可是先帝的?”
蘭孟卿心中又是一惊,道:“是。”
“这黑棋的走向,乃是你开局便策划好的,那为何到这一步,你却苦思了两个月?”
蘭孟卿心中叹道,这巽王派至身边的眼线,当真是无微不至,滴水不漏。
“实不相瞒,这盘棋乃是先帝远征前,和臣所对弈的最后一局。如巽王所言,臣开盘便设好了这个局,以马逼相,九步之后便赢了先帝。先帝服输之后,又开玩笑地悔了九步棋,要臣以别的棋路再赢一次。”
记忆中,先帝爽朗地笑道:“孟卿,朕给你一个月时间,待朕大获全胜归来,再同你一决胜负!”
但那个豪迈英明的君王,却是一去不复返。
“哦?”巽王道:“这当真是个难题。不过……”
修长手指将马退回原处,转而移动了一颗卒。
“本王刚才几个时辰,思考的便是这一着。”
蘭孟卿看着棋谱,心中惊叹不已。
巽王继续道:“本王亦给你出一题。这局棋,变为由本王执黑子,你执红子,十日后在朱鹭宫再决胜负。如何?”
“是。”
“天色已晚,本王今日就不打扰蘭大人了。”
“恭送巽王。”
看着年轻的君王离去的背影,蘭孟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走出淮熙侯府,巽王身后闪出一道黑色的人影。
“辛苦你了,魁叶。”巽王道:“回宫后再向本王禀告吧。”
七
“养子?”斜靠在案前的巽王挑起眉毛。
“对。几日前,淮西侯只身一人出门,回府时带了一个小孩,名叫月泠。虽身着女装,却是个男孩。淮西侯交待手下好好照应,说是远亲的遗孤。那孩子唤淮西侯作义父。”
如此禀报的黑衣青年,亦即先前被唤作魁叶的男子,年纪比巽王稍长,相貌端正,双目细长,眉心有一道深深的伤疤。
“那孩子多大?”
“快要满四岁。”
“身世可有查清楚?”
“原本是无线索可循,不过巧的是,属下有一故友,曾迷恋于一青楼女子,名叫夜椿,据说是关内第一名妓。几年前这女子忽然退隐红尘,从此下落不明——”
“此事本王亦略有所闻。”巽王插话道:“据说关内美女,第一当属绫罗,第二便是这夜椿。”
“正是如此。不过夜椿隐居后,与我那故友仍有往来。据他说,原是有人替夜椿赎了身,她亦为此人育有一子。但因她的意中人家世显赫,家人皆竭力反对他迎娶青楼女子,他娘亲更是以死相逼。不得已之下,那人便私下购置一宅,将夜椿与其子置于其中。不过,夜椿自幼多病,去年初夏便去世了,只遗下三岁的幼子。”
“当真是红颜薄命。”巽王道:“那么说她留下的幼子,正好也唤作月泠?”
“正是如此。”
“你说家世显赫,那此人便不是淮熙侯了。这私生子的父亲,是尉渊吧?”
“正是。”
想到昔日的大将军,巽王道:“呵。这尉渊连日赶路,为避人耳目,专择险路而行,此时怕是终于到了常野边境。真是辛苦他了。”
“王为何留他活路?” 魁叶问道。
“我该杀他吗?”
“为何要给邻国添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呢?”
“虽说是骁勇善战,但算不上是将兵的旷世之才。既然这种人才遍地都是,那么将领的位置上是不是有一个尉渊,于本王,于孜正王,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巽王道:“我不杀他,乃是为了稳住淮熙侯。淮熙侯如今,至多是怕本王,若杀了尉渊,他便要恨本王了。”
“属下仍有一事未明白。” 魁叶道:“王昔日向我说起,先帝身边最厉害的两个谋臣,都不是身居要职之人。其中之一是虞大夫,另一位便是淮熙侯。既是如此奇才,王为何不好言相劝,以诚相待,令他臣服于王,却要胁迫他,使他畏惧呢?”
巽王露出冷傲的浅笑,道:“正因为淮熙侯是个奇才,我才胁迫他。虞焉也好,蘭孟卿也好,都是无法驯服的人才,太聪明的臣子,不会真正臣服于任何王者。”
“那么说,先帝亦未能得到他们真心的效忠?”
“不尽然。”
——至少虞焉,是真心的。
心中的声音令年轻的王者胸口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