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91、佛门公案

　　有一个和尚，修行多年，一日，心中突然有感，于是，周遭亮光一片，背后金光万丈。他知道，这是成佛的先兆，随即，盘腿而坐，迎接佛光。恰在此时，一只小老鼠前来，啃食和尚手中的钵盂，这是和尚吃饭之物，也是和尚最为心爱之物，和尚担心钵盂损坏，伸出手来，驱赶老鼠。佛光钵盂处开始微弱，四周越来越暗，出现了天地、山林，原来和尚正在山涧打坐。和尚突然就明白了——将手一扬，钵盂坠落山涧去了。佛光重现，和尚得道成佛。

　　当李茗家的门，在我身后关上，我突然就心中一黑，感觉我的世界都坍塌了。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电梯，恍恍惚惚地按下了电梯按钮，电梯迅速下降，似乎要将我带到无尽的深渊，我甚至期盼着它能够将我带进无尽的深渊。

　　然而，没有。

　　电梯在负二层停下，电梯门向两边打开，门外，是地下停车场，橘黄色的灯光，一盏盏地悬在头顶，昏暗且压抑。我长吁了一口气，走出电梯，回头看了一眼电梯按键，电梯按键不知道被谁砸烂了，发出一闪一闪莹蓝色的光线，在昏暗的地下室颇为诡异。

　　我从提包摸到汽车钥匙，努力让自己走到车前，摁响汽车钥匙，拉开车门，费力地坐进驾驶位，重重地向后仰去。

　　似乎，有生以来的力气都用完了，再也不想动弹一下。

　　我脑中一团乱麻，并嗡嗡作响。

　　恍然间，我不知道我身处何地，我是从何处来的？又要去往何处？

　　我使劲地想要要在嗡嗡作响的脑中搜索答案。

　　我叫李刚，大约，可能，应该，我来自华北平原某个小村庄。

　　我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我的父亲，是一个小包工头，我们的村庄下面，竟然没有煤炭，被视为异类，就如同村人审视小富起来的父亲一样。于是，我们搬离村子，住进城里。我的母亲，终究抵不过精神和身体双重疾病的折磨，郁郁而终，父亲续弦。我长大了，在本地一所高校读书，与继母和父亲关系不冷不淡，很少回家。毕业之后，我进入当地一家机械公司，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同事，就是王洁，因为长得漂亮，同事们都喊作厂花。厂花是小三，是公司副总张弛的情人。后来，经过波波折折，厂花和张弛生活在了一起。再后来，张弛和厂花都发生了事故，张弛车祸去世，厂花被高空坠物砸中昏迷。籍由张弛，我认识了何伟，一家互联网金融企业的创始人，可以说是商业成功人士，然而，行业风云突变，成功人士瞬间跌落深渊，负债千万，身陷囹圄。何伟从五楼窗户坠落，没死，却长时间昏迷。

　　当见识了我身边的这些悲欢之后，我决定进行一场户外探险，去羌塘无人区进行一次骑行穿越。由于这一决定，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尤青，她成为了我的女友。我的无人区穿越，和她一起。出发之前，另一个叫做吴立的男生加入进来，两人齐心变成了三人并肩。在无人区，我发现我的女友与吴立“混账共眠”，一气之下，我开始独自行动，就在我即将成功穿越无人区的时候，我遇到了雪崩，在雪夜，被皑皑白雪压在了雪山脚下。

　　不过，我死了，也没死。

　　等我醒来，我发现我自己躺在病床上，我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温婉的女人，她喊我老马。是的，我没死，我成为了马克戟，也就是老马，而老马，是身边这个女人的老公，这个温婉的女人叫做李茗，我喊她李姐。

　　然而，我虽然是老马的身体，但是，我的记忆和思想，还是李刚。

　　我去墓园祭奠张弛，但是却遇到了何伟，然而，这不是何伟，这是王洁。我们互相坦白身份，才得知，我们都占用了别人的身体，我占用了老马的，王洁占用了何伟的。

　　我们不得不得去找王洁的身体，我们找到了，然而，那个身体里住的却是何伟。

　　也就是说，我和老马、王洁和何伟，互换了身体。

　　现在，我们仨成为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但是，我们仨都有各自的欲望和方向。何伟想要东山再起，还债、成功，费心费力推动一家公司上市；王洁似乎是想要与我更进一步；但是我，却想要完成老马的遗愿以及守护李茗。

　　我们谁也离不开谁，但是也互相冲撞、伤害。何伟不择手段实现了公司上市，而这样的手段是我所鄙夷的，也伤害了王洁的情感；我无法接受一个粗糙大汉的示好，王洁心生忿恨。而王洁呢？他借用何伟身体，俘获了李茗，包括心理和身体，不过，他们的情事被我撞见，很显然，是王洁故意让我撞见的，这是他蓄谋已久的报复。

　　——坐在车里，我进行了一次完整的“复盘”。

　　“复盘”让我逐渐冷静和平静下来。

　　“在无人区濒死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西西佛斯那样的人，推我的石头，无关乎风月，行我的使命，无关乎得失，做我的事情，无关乎结果。不妄也不执，不悔也不盼。然而，我还是没有做到。当我成为老马，我逐渐有了欲，有欲望也有了希望，希望完成了老马遗愿，希望守护李茗，希望照看好王洁，也希望何伟得偿所愿。这些都是我的‘欲’，我的欲望，并不比何伟的事业心和王洁的情爱心，弱半分，少半点。”

　　坐在车里，我这样自省。

　　“所以，我罪有应得。现在，就让我抛掉那一点点欲望吧。”我喃喃自语。

　　突然间，我就想到了那个佛教公案——那个关于老和尚抛掉钵盂得道的公案。

　　“我又何尝不是那个老和尚，我又何尝不贪恋和记挂我的那个‘钵盂’。”我自问。

　　想到这里，我打开车门，跳下车，举起手中的汽车钥匙，摁住锁车按键，SUV汽车发出两声清脆的“啾啾”声音。

　　我原路返回，重新走回电梯间，摁下了电梯按钮。按钮不知道被谁破坏了，发出一闪一闪莹蓝色的光，不过，已经与我无关。

　　坐进电梯，摁下一楼，回到地面，走在社区内的道路上，夜幕之下，周围楼房林立，很多窗户都亮着灯光，那每一个如洞口般的窗户里面，大概率会有一个家庭，或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是女主人在做饭，或是孩子在做作业。不过，那一切，都与我无关。

　　走出小区的大门，我伸手招揽了一辆出租车，拉开后门，坐了进去。

　　“到高新区户外股份。”我对司机师傅说道。

　　“奥，好的。就是刚上市那家公司是吧？股价大涨啊！”司机回应道。

　　“是的，谢谢。”我极冷淡和极认真地说道。

　　这样的冷淡和认真，止住了司机师傅接下来的闲谈。

　　抱歉啊，师傅，并不是我不想接下话题，而是，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那似乎是另一个星球人的故事，与我无关。

　　与现在的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