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76、大醉一场

　　从他们的争吵声中，我基本了解了他们争吵的原因——

　　王洁在发生事故之前的一周，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孩子是张弛的。然后王洁陷入了长达三个月时间的昏迷，在醒来之后，王洁成了何伟，何伟成了王洁。

　　在经历了困惑、恐惧、害怕、不解之后，何伟开始逐渐接纳这幅女人的身体。她选择了放纵和逃避，饮酒、作乐、靡费，而资金的来源是王洁的银行卡，其中的十万元在一个多月，被挥霍过半。大约是在成为女人之后的一个周，何伟就发现自己开始呕吐，去医院一查，怀孕已经三个多月。何伟果断地将腹中孩子流掉。何伟给出的理由是：其一，那段时间，纵情烟酒，胎儿极有可能不健康。其二，腹中的小孩，徒增压力和负担。打掉——是彼时可以做出的唯一选择。

　　这样的理由，当然无法说服王洁。要知道，那可是他和张弛的结晶，唯一的结晶，仅有的结晶。

　　面对他们的争吵和哭泣、辩解和愤怒，我感到特别地疲惫。我不知道应该和谁说话，说什么，为什么要说。

　　我应该理解何伟吗？应该啊。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是我，突然成为了一个女人，根本就无法弄清楚自己是谁，怎么可能去照料腹中的孩子？所以，我理解他。

　　我应该理解王洁吗？当然啊。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是我，我的爱人，唯一的爱人，舍我而去，突然辞世，我们的孩子，应该是我怀念和祭奠他最好的方式吧。所以，我理解她。

　　那，你们谁来理解我呢？

　　“我干嘛要掺和你们这些烂事，我才不想知道你，何伟，为什么要打掉孩子？不知道是人家的骨肉吗？我也不想知道你，王洁，自己的孩子自己负责，干嘛要不相干的人给你负责？给你保胎？人家没这样的义务？”我心中在咒骂他们，咒骂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荒谬、这个世界的残忍。

　　“然而，我不能，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死在雪山、死在无人区，现在，我活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活，如果为了我自己，我可以诅咒这个世界，当我为了别人而活，为了我见到了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棵树而活，我将理解、我将付出、我将无憾无悔。”我提醒我自己。

　　这样的提醒，让我冷静了下来。

　　于是，我向他们两人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何伟，虽然我们交往不多，但是，我一直将你视为兄长，你的事情，我大致也清楚；你，王洁，自从你进公司，我就坐在你的对面，一直视为你为妹妹，你和张弛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们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共同点是什么吗？我们都成为了别人，都经历过死亡，并且现在在活着。你们应该幸运，你们还能够看到你们的遗体，但是我呢？我的遗体，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但是，我还活着，我就要做一个活人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去肩负责任。”

　　说到这里，我情不自禁留下了眼泪，再也说不下去了。

　　“小李，你别说了。”何伟接话，“王洁，对不起。”何伟转头对王洁说。

　　王洁将头扭向另一边，有了哭腔，“刚哥，我听你的。”

　　“好，听我的是吧，那我们吃饭。”我坚定地说。

　　“好。”何伟附和。

　　我感觉很久没有吃任何东西，一大早，我从天津市开车出门，载着王洁，去银河墓园祭奠张弛，在大约中午的时候，我们从银河墓园出发，开往济阳市，大约三个小时抵达济阳市。路上，王洁在加油站吃了一份盒饭，我没胃口，没吃。之后，我们再去王洁的家、找到何伟、把何伟拖到这个汤泉、他们两个人争吵，这样算来，超过12个小时，我没有吃饭。

　　现在，我饿了。我打算好好吃一顿。

　　这个汤泉的主要卖点就是——一站式体验，即，洗浴、汗蒸、美食、住宿，都可以在这里完成。

　　现在，我们仨穿着宽松的浴服，清一色的颜色和样式，大裤衩、宽短袖。我们仨围着一张低矮的木桌，席地而坐。这是一件日式的屋子，屋子不过六七个平方米，暗红色的木地板，墙角摆放了一张柜子，中间摆了一张方桌，围着桌子放了四个蒲团，仅此而已。何伟坐在我的左手，王洁坐在我的右手，方桌上是各类肉和蔬菜的摆盘，火锅热气腾腾。

　　这样的氛围，很令我感动。我抑制住情绪，给三个酒杯倒满了酒。

　　“开动吧。”我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就这样，我们仨边吃边喝，在初夏的深夜。

　　“兄弟，我实话告诉你，我以前以为我很勇敢，但是，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害怕面对，面对现实、面对那些讨债的、面对坐牢。”酒至半酣，何伟眼神迷离地对我说。

　　“我懂。”我拉住他的手，“总算过去了，现在，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是，我要赚钱，还给他们。”何伟泪光闪闪。

　　“好。”我和他碰杯，击掌为誓。

　　“刚哥，你知道我喜欢你，但是，我现在不能喜欢你。”说这话的是王洁。

　　“为什么？”我问，“奥，我懂了。不用说了，我都懂。”我回应王洁。

　　“不，你不懂，你值得更好的，更好的爱。”王洁说。

　　王洁以粗矿的声音说出“爱”这个字的时候，我有点寒毛直竖。

　　“好。”我应承道。

　　在夏夜的子时时分，我们仨，大醉了一场。醉了，我们便模糊和忘记了过去和现在，模糊和忘记了憎恨和内疚。我们只诉说未来，何伟的未来、王洁的未来以及我的未来。

　　我们仨，说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要实现的事情，虽然，此时此刻，我们住在别人的身体里面。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畅想未来。何伟心心念想着赚钱和还钱；厂花心心念着“爱”我，并且身心合一地“爱”我；而我，则心心念着老马，我要彻底成为老马，我突然就就想到了李茗，老马的妻子，她还怀着对我深深的误解。

　　行文至此，我不知道，我上面写的所有的所有，你们怎么看？

　　你们，或许当做小说看。但是，于我，这是我的回忆录。

　　是的，回忆录。

　　关于厂花和张弛的故事，来自于我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王洁在那一晚，对我的描述。我们说了很多很多。

　　关于何伟的故事，同样来自于我的所见所闻和所感，以及，何伟在那一晚，对我的倾诉。我们同样说了很多很多。

　　关于我的故事，还是来自于我的所见所闻和所感，以及，我在那一晚，不知道是对人言及，还是自说自话。我记得，我说了很多很多。

　　所以，于我而言，这是一部回忆录，而不是一部小说。虽然，它是如此地荒谬，甚至略有奇幻。

　　但是，它是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