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30、单面试卷

　　一晃，时间过去了五年。

　　何伟离开杭州来到天津，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如果要给何伟做一个总结的话，可以做这样一个比喻——过去五年，何伟的人生就是一张单面试卷，A面是事业，B面是感情。

　　A面，一片密密麻麻。

　　张弛初见何伟，就觉得这个年轻人与20年前的自己很像。棱角分明的脸庞掩盖不住对前路的迷茫之情，涉世不深的慌乱中又透露出不小的野心。当然，更为简单的判断是——自己一个电话的空头支票，他就敢在第二天赶到T市，这就很能够说明问题：他还是有点魄力的，能断则断，看准就干。

　　所以，张弛在与何伟简单交谈之后，就有了“能帮则帮”的打算。也是因为如此，虽然何伟的专业与职位需求并不匹配，张弛还是给人事经理做了解释，希望通融；虽然在实际工作中，何伟的绘图能力还有所欠缺，张弛一来较为宽容，二来自己辛苦一点，多加指导。不过，让张弛欣慰的是——这个年轻人学习能力很强，进步也很快。

　　来自别人的帮助，是一种施舍，不管自己是否承认，就是施舍；这样的施舍，无需去猜测他人是出于良心还是鄙夷；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如何看待这样的施舍。是宁死不吃嗟来之食，以证明自己的自尊呢？还是一饭之恩必偿还？抑或是，先填饱肚子，再填充灵魂？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选择吧。何伟，选择了最后一种。

　　在来到天津的头半年，何伟的生活就是三点一线。公司、住所以及培训班，三点；一线，住所到公司，线路三分之一处，有一家软件培训机构。在这家软件培训机构，何伟以机械CAD制图为起点，先后报名了建筑CAD制图、三维工程设计培训班、机械机构分析软件培训班、高阶CAD制图、机械建模课程，等等。职业培训加上工作实践，何伟的进步突飞猛进。

　　在入职的时候，按照何伟的职业履历，应该担任设计师助理，甚至在这一岗位上，何伟都力不从心。但是张弛此前许诺是设计师，张弛一咬牙，对应了诺言，如此一来，何伟就更加力不从心了。不过，半年以后，一些不是太过复杂的设计项目，何伟基本可以担纲完成；即便是一些较为复杂的设计任务，何伟也是张弛的左膀右臂。

　　何伟的进步，张弛是看在眼里的。张弛的用人策略是一贯的：给其适当压力，审其努力程度，加码更多任务，成果导向激励。可以说，何伟就是在张弛的这一策略下，工作卓有成绩的。当然，何伟所获的回报，也与其努力成正比，包括薪水以及职位。

　　到T市的第二年末，何伟获得提拔，获得了“集团设计部副部长”的名片，张弛是部长。

　　当然，在这样一个大集团公司，获得提拔肯定有人能够说上话，能说上话的人自然是张弛。这一点，何伟心知肚明，虽然两人谁都没有点明，也无需点明。

　　到T市的第三年末，何伟再获提拔，何伟的名片更换成了“集团办公室主任”。这次提拔有很多机缘。其一，集团新盖了一座办公大楼，而集团董事长的办公室与设计部的办公室处于同一层，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的多了，自然就熟悉了一些；其二，设计部门出现人员变动，张弛主动申请要去济阳的分工厂担任副总，集团领导同意。另外，设计部门也加入了不少新的人员，包括社会招聘以及从部分985大学招聘的毕业生，其中一人，是集团董事长的外甥，董事长有意让其接任设计部长，但是需要时间培养；其三，何伟多次协助原的办公室主任处理一些事务，包括定机票、接驳、接待官员和客户等等，而办公室主任即将退休；其四，张弛的力荐。张弛原本有意让何伟接任自己设计部长的职位，但是他也知道，设计部长属于“多劳多得”的岗位，虽然重要，但是在集团内部影响力有限，自己一旦离开集团，何伟担任设计部长，对自己的帮助作用其实不大，反而是办公室主任，与领导亲近，以后对自己帮助作用更大，所以，力荐何伟担任办公室主任。在这件事情上面，张弛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

　　多种机缘巧合，何伟很快就坐上了这一位置。

　　事实似乎也证明：比起设计部长，何伟似乎更加适合“办公室主任”。董事长的事务，何伟安排得井井有条；公司文件、报告、开会等，何伟也能担纲，甚至自己动手起草文件，很得董事长倾心；接待客户、会面官员，何伟也得心应手。

　　总之，何伟快速地成长起来。

　　将试卷的A面，填满了、写好了、做对了。

　　而试卷的B面，则一片空白。

　　如果我们非要在这片空白中找一点痕迹的话，有一个人值得一提。她的名字叫李茗。

　　据说，男人40以后，都会养成一种或者几种嗜好，根据何伟的观察，未见张弛有其它嗜好，除过喝茶。张弛常去的一个喝茶的地方叫做“品茗茶行”，位于天津最大的一个茶城内，店主名字叫李茗，张弛叫她“小茗”，何伟叫其茗姐。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时分，何伟来T市已经有两个多月。张弛开车，载着何伟，在城内兜兜转转，最终停到了茶城的停车场。

　　“带你去喝茶，”张弛熄火，转头对何伟说。

　　这是天津最大的茶城，两人从大门往茶城里面走了大约一千多米，穿过两旁的茶叶店铺，在市场通道尾端，有一个楼梯，上楼，同样是各类茶叶店。大多数的茶叶店名，都包括有地方名，安吉、西湖、虎跑、云南、福建、武夷山、狮峰等等，唯独李茗的茶叶店招牌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品茗茶行。

　　张弛在店铺招牌前停下了脚步，迈步进去，何伟只能跟着。

　　“小茗，在忙啊？”张弛对屋内的一个背影叫道。彼时，一个女性正在给一位男人介绍茶叶。

　　“张哥，您来了，先坐。”女士转过头来回应道，并没有走过来。这说明他们两人非常熟络，没有必要客套。

　　何伟和张弛在一张茶桌前坐下，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茶具，各种形状的茶壶、茶杯以及从来没有见过的用具。这种情景，何伟以前在物理或者化学实验室见过。

　　送走了客户，女士走了过来，在对面坐下。张弛做了简单的介绍，告诉何伟，可以叫他“茗姐”。何伟喊了一声，对方抬起了头，略有不快地看了何伟一眼，“嗯”了一声，继续摆弄手中的茶具。

　　在此之前，何伟不知道，一杯茶水，需要经过这么多容器，才被允许送入口中。现在，何伟看到了。

　　经过十来分钟的操作，两杯茶被送到张弛和何伟面前，要知道，过去十分钟，三人没有一句话。但是，一点也不尴尬。李茗没有一刻停手，烧水、取茶、煮茶、倒水、将水倒入杯中、再倒掉，总之，那是一套繁琐的但是又合理的流程。

　　何伟学着张弛，先将杯子放在鼻前，然后轻轻地呷入口中。

　　那是怎样一种清香哟！

　　从鼻子进入的香气与入口的热水，形成了碰撞，然后融合在一起，从喉咙下去，香气似乎不太愿意就此离开，又再次返回，在口中游荡。何伟，第一次，有这样的味蕾和感受。放下茶杯之后，何伟不由自主地仔细观察起面前这个女人。

　　她额头光洁，素面朝天。双颊略有突出，鼻子、嘴巴、耳朵，一律小巧。头发全部后梳，在后脑勺变成一个发髻。既不施粉黛，也不佩戴首饰，唯一的首饰是手腕上的一块玉镯。穿着一件丝质的青色旗袍，身体被包裹得很严密，但是也更突出身材的凸凹有致，胸部虽然挺立，但平静不动。

　　外面的世界纷纷闹闹，但是，这一屋之内，似乎静止一般。不是那种死寂，而是一种有活物的安静，冒着热气的水、舒卷开来的茶、花盆中正在不断湿润的土壤、汲取营养和水分的盆花，它们是活的，但更衬托出这里的安静。

　　何伟喜欢上了这里，所以，自此之后，他常来。开始是和张弛一起来，后来何伟独自来。并且，一来就呆上半天。

　　何伟，30岁不到，公司高管，喜欢上了茶道；李茗，30岁出头，茶店店长，擅长茶道。

　　这样的两个人，按照常理，肯定会发生点什么。

　　然而，在何伟的情感卷面，则是一片空白，完全将李茗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