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31、煮茶谈佛

　　过分信任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过分的信任，会产生过分的预期和过分的依赖。而一旦结果与预期不符，则会失望，多次的失望之后，则是过分的不信任，乃至想要舍弃。

　　恋爱如此。当你过分地信任一个人，以为对方会将全部交给你，一旦对方没有按照你预定的轨道去行事，失望随之而来。多次失望之后，便只有了“分手”这一个结果。

　　工作亦然。被领导过分信任，领导交代的每一项工作，都希望你能够出彩。然而，事实是，个人能力、任务叠加、组织协调、扯皮惰性，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一次，领导认为不够出彩，刚合格；二次，领导觉得有瑕疵；三次，领导觉得，你也不过如此；四次，领导认为你在敷衍。多次，取而代之的想法开始露头。

　　何伟，目前，正面临这样的困境。

　　办公室主任这一职位，并不是闲职，每天有大量的繁琐事务需要办理。起初，何伟干的挺有劲头，也付出了汗水，往往加班到深夜。两个月以后，何伟慢慢就觉得疲惫起来，事情总是干不完，没有头。精神的懈怠，导致了两个结果，要么是事情没做或者做慢了，要么是事情做错了。在领导眼中，何伟从刚入职的精神小伙，变成了“还需要历练”，又变成了“总体观、大局观、管理能力不够强”。

　　这让何伟略感苦闷，并且还只能一个人苦闷着。

　　在天津，何伟没有什么朋友。此前，偶尔还能够和张弛聊聊天、喝喝茶、吃吃饭，现在，张弛申请去了集团在J市的分工厂；而在公司之内，可能是何伟职务的原因，与领导接触较多，导致与公司基层和中层都比较疏离，大家与何伟相处，会产生“你会不会看到我什么缺点给领导打小报告”的感觉，所以，与何伟离的很远。

　　在天津，何伟能小息的地方便只剩下了“品茗茶行”，何伟能说说话和交心的人便只有李茗。

　　一个冬日的周五，加班到7点之后，何伟驱车来到品茗茶行。在过去一年，来品茗茶行喝茶，已经成为了何伟每周的固定日程安排。

　　北方的冬天，寒风很凌冽，有力且刺骨，何伟将车停在停车场，刚走下车，寒风就往领口里面灌，何伟拉了拉衣领，缩了缩脖子，将自己包裹的更紧了。最近，何伟不仅感到身体很是疲惫，而且似乎也胆怯了很多，总之，身心俱疲吧。

　　品茗茶行这个时间，是不会关门的，一般情况下，李茗会在10点左右才关门。

　　从楼梯上二楼，果然，屋檐下一盏颇有古意的灯笼依旧亮着。

　　“你来了，来之前怎么没发信息给我？”李茗正在打包茶叶，熟练地将散茶称重，装入锡箔袋中。李茗的左手边是一个大蔑框，里面有半框茶叶，右手边则是一袋袋已经封装好的茶叶，面前的小桌上放着塑封机和称重器。

　　“没事，我就过来坐坐，就没有给你提前说，你忙你的就行，”何伟边脱衣服边说。店内有暖气，很是温暖，与店外就是两个世界。

　　何伟在一张茶桌前坐了下来，拒绝了李茗要给他泡茶的客气，自己动起手泡茶。来的次数多了，何伟很是“上道”，泡茶的一系列手续和流程，基本熟络，自己来做，毫无问题，所以，李茗也就不再客气，继续忙自己的。

　　两人都各忙各的，何伟泡茶喝茶，李茗称茶包茶。两人默默无言，都很是享受这份安静。

　　店外的寒风，呼呼咧咧。

　　喝了一壶茶的何伟，有点无聊，仰头盯着天花板。

　　“要不你过来给我帮忙？”李茗突然转头问何伟。

　　“我是客人，这是你们店的待客之道？”何伟反驳。何伟嘴上这样说，身体却很诚实，搬了一个矮凳子，坐到李茗对面。

　　“让我做什么？怎么做？”何伟问。

　　“你帮我塑封就行，”李茗停下手中的活，教何伟怎么使用塑封机进行封口。何伟上手很快，才开始，桌子上还摆放着一排等待封口的锡箔袋，慢慢地，越来越少，直到一袋也没了，何伟就只能停手，等待李茗装好、称重，然后自己才能封装。

　　“我应该算是一个熟练工了吧？”何伟调侃。

　　“是是是，我应该给你提高工资。”李茗回应。

　　何伟回以哈哈大笑。手工劳动，让何伟心中的郁结一扫而光，并且，李茗能迅速抓住何伟的“点”，也让何伟很是得意。

　　李茗将一袋称重完毕的茶叶递给何伟，无意间，两人手碰到了一起，李茗像是触电般地收缩回去。这让何伟心中一颤。30岁的何伟，早已经不是青涩少年，他经历过女人，知道男女之事。仅仅是从年龄看，李茗也应该经历过一两个男人，但是，刚才如少女初恋般的本能反应，还是让何伟有点诧异。他，不得不再次审视面前这个女人。

　　今天的李茗，留起了刘海，薄薄一层，覆盖在额头，刘海下面，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镜，淡淡的眉毛，刚好与刘海衔接。脸瘦，鼻子和嘴巴很小，没有化妆，皮肤很细腻，素面。脖子、臂膀、胳膊，一律瘦弱，让人很容易，或者说，必然产生怜惜之情。但是，这种怜惜，又很快会磨灭，因为只要看到她怎么泡茶、煮茶，看她怎么走路、行事，看她怎么举手投足，就会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硬气的女人，甚至很容易生出自愧不如。

　　何伟有点呆滞，直直地看着李茗，忘记了手中的事情。李茗感觉到他在看自己，不由地低了低头。这样的动作，让何伟脑中冒出那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脑中冒出来的这句诗，就更让何伟痴呆起来。

　　“差不多快完了，你休息一会吧，”见何伟迟迟不动，李茗说话了。

　　“哦，好的，”何伟反应过来。

　　何伟重新坐到茶桌前，刚到这里的时候，何伟心中烦闷，没有发现茶桌对面右上角的位置，放着一本《金刚经》。何伟好奇起来，抬起屁股，拿过来翻阅。

　　这一翻阅不要紧，半个小时，读了十多页。这是何伟第一次看佛教经典书籍，第一次，何伟，很迷。

　　这是一本南怀瑾的金刚经讲义，准确的书名叫做“《金刚经》说什么？”，主要是南怀瑾以“品”为顺序，依次对《金刚经》这部佛教经典的解读，言语散漫，用语家常，很容易读进去。

　　在过去半个小时里，李茗将所有剩下的茶叶装袋、封装完毕，收拾了桌椅，放回原位。转头看到何伟在看自己的那本书，也不去管他，去了一趟休息室，重新走了出来。

　　“你弄完了？”何伟见李茗在对面茶桌坐下，抬头问她。何伟发现李茗脱下了之前的一个羽绒马甲，只穿了一件黑色的保暖内衣，与身体紧紧地贴合着。

　　李茗没有直接回话，“今晚，我们喝老白茶。”

　　说完，李茗从博古架的最上层，取出一叠完好的茶饼，打开包装，将茶刀缓慢地插入茶饼，撬茶。李茗似乎使了很大的力气，纤细的手腕处，经络凸出。何伟突然觉得很好笑。

　　“现在，我觉得你很man，”何伟调侃她。

　　李茗抬头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何伟很享受这样的瞪眼。

　　“你觉得‘金刚经’在说什么？”李茗坐定之后，突然问何伟。茶炉在嘟嘟嘟地响着，不断向外冒着热气。

　　“大概，”何伟有点懵，“大概，是让人无欲无求吧，上面不是说了，应无所住，不住色声香味触法。”

　　李茗的突然一问，让何伟有点紧张，自小，何伟就很怕老师提问。

　　“那么，无欲无求，不是很容易陷入虚无，虚无反而更容易放纵和堕落，”李茗似乎在等着何伟的回答，边说的时候，李茗已经将茶壶从炉上取下，往公道杯里面倒茶，热气不断地从壶口上窜。

　　何伟一时语塞。说实话，他没有深究。但是，李茗的反问很对。佛家是非常注重实务的宗教，自然是不赞同虚无主义或者无政府主义，这样倒推的话，自己的回答显然是错的。

　　“你刚才应该也看了，菩提问佛，云何应住？云何降服其心？佛是怎么回答的？”李茗又问，随手翻开了那本书。

　　“不就是，无所住嘛。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吃，心不动，不就降服自己了。”何伟说完，端起李茗刚放在自己面前的一杯茶。

　　“是这样的吗？”李茗将书收了起来，放在一旁。

　　“其实，我感觉吧，灭度无量无边众生，才是降服其心的第一步，”李茗变得严肃起来，“白话来说，就是发大心、善心、决心，帮助一切人，一切的身边人，不在身边的人。这是第一步，发出正觉正念，去做。第二步，才是求平等，帮人不论贵贱、远近、方式。最后一步是，帮人但是不以此为傲、为功。”

　　“你说的是第三步，不住于相，都没有开始做，没有付出，就已经跳到了第三步，心里还是乱的。”李茗继续说。

　　何伟需要承认，自己听进去了，并且深受触动。

　　何伟不由自主地将李茗的解释与自己的经历串联起来。

　　何伟的忧郁，大约是从初三开始的。在初三，何伟亲眼见证了贫穷对一个人的围困，仅仅因为50元钱，佳穹无法与同班同学一起去郊游。也是从那刻起，何伟想要出人头地。所以，在整个高中，他死命地学习，想要考一个好大学，要上本科。因为，在他仅有的信息中，只有考大学，才能出人头地。

　　终于考上了大学，忧郁变成了焦虑和茫然。对于身边同学的谈情说爱，对于大学的游手好闲，对于大学老师的应付差事，何伟很是茫然。所以，他只能将自己交付给图书馆和书本，历史的、数学的、哲学的、艺术的、经济的、文学的，一本本看过去。直到，何伟大学毕业。

　　去往H市，何伟始终面临着生存的威胁，他想要找工作赚钱，但是还不愿意委屈自己，放弃自己的专业和兴趣。从H市到T市，何伟眼中只有赚钱和成功，更高的职位，更多的薪水。

　　从初三看到佳穹远去的背影，何伟心中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他只有自己。何伟自认为这是奋斗，其实，这样的奋斗，意义不大。这样的奋斗，让自己内心更慌乱、空虚和苦闷，越奋斗，越茫然。

　　想到过去的一切，何伟突然间，就非常感激面前的这个女人，感激李茗。不为别的，就为他让自己重新看到了前路。

　　但是，这些内心的活动，不能，也没法向李茗倾诉，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想抱抱你，”何伟默默无言很久，突然抬头对李茗说，眼圈已经有点红了。

　　李茗有点惊诧，但是看到何伟红了的眼圈以及坚定的眼神，她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走到何伟面前，将这个男人拥入怀中。

　　何伟更加诧异，对李茗的举动更加诧异。他看李茗走过来，只是站了起来，像一根木头，没有任何其它的动作。李茗披肩的长发，在何伟侧脸紧贴着，一股谈谈的香味进入鼻中，何伟舒服地将下巴放在她的肩头。

　　何伟正要伸出双手，去搂抱李茗的腰肢。

　　“可以了，”李茗推开何伟，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留下还在傻站着的何伟。

　　“坐下啊，我们喝完这壶茶，该关门了，”李茗抬头对站着的何伟说，像是一位老师对回答不上问题学生的安慰。

　　何伟刚坐下，听到李茗说，“关门之后，你送我吧。”

　　这让何伟重新燃起了一点莫名的希望，“莫非……”何伟在心中揣测。

　　两人将一壶茶喝完，何伟又帮李茗收拾了茶具，洗洗涮涮，收拾完毕，两人合力拉上卷闸门。一前一后下楼梯，向停车场走去。

　　从两人坐到车内到何伟开到李茗的家，在长达二十多分钟的时间内，李茗与何伟，没说一句话。似乎，有一个什么事情，在期待着他们。他们需要此刻的安静，作为那件事情到来的前奏。

　　何伟从来没有送过李茗回家，因为李茗有车，也会开车，今天很例外。

　　在李茗的导航下，何伟将车停在了一个小区的门口。已经晚上11点左右了，窗外黑洞洞的，小区门口没有一个人。

　　“我到了，”李茗说。

　　何伟“哦”了一声，他不知道李茗下面要说什么。

　　李茗突然转头，将上半身伸出，在有点茫然的何伟侧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坐回，坐得笔直，看着前方空旷的马路。

　　“我最近要结婚了，店里可能要关几天。谢谢。”李茗平静地说。

　　何伟不知道，一下似乎从天上掉到了冰窖。这样突兀的事情，让他无所适从。

　　就在何伟发呆发愣的时候，李茗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消失在了寒冬夜幕之中，留下仍然在车中发呆的何伟。

　　即便在今天，何伟想到李茗，他仍然很困惑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为何要亲自己一下？为何要说谢谢？为何要告诉自己她要结婚了？既然要结婚，为何要亲自己一下？

　　没有人来回答这些问题。因为，何伟再也找不到她，那晚之后，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删除和消失。

　　李茗留给何伟的，是——让何伟重新认识了自己，然后重新规划未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