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21、奶奶的面

　　何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他知道，他是被饿醒的。

　　何伟入住酒店的时候，是下午2点左右，但是到何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睁开眼，何伟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上去拿手机，手没有摸到床头柜。何伟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家里，而是在酒店。所有的事情，如涟漪一般，在何伟中的脑中逐渐扩散。明白起来。恰在此时，肚子发出咕咕咕的响声。

　　何伟饿了。也是，整整一天，有超过12个小时，何伟滴水未进。

　　一旦明白这一点，何伟脑中“嗡”的一声，充满了无助。

　　也是，何伟断然不敢打开手机，他现在甚至连电视都不敢打开，所以，就不能用手机定外卖；何伟更加不敢走出酒店，即便现在出去，这城乡结合部的附近，也没看见有卖吃的。怎么办呢？

　　此时，人的本能被激发出来。一条妙计在何伟脑中出现：可以打电话给前台，说自己手机坏了，让前台帮自己订一份外卖。“对了，那我怎么给人家钱呢？”何伟在脑中盘旋着。

　　想到这里，何伟马上去翻自己的包包，如果何伟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公文包的钱夹里面，应该还有纸币。果然，钱包里面除过各类卡，还塞有一张一百元的纸币，这是何伟的习惯，总是要在钱包中放100块钱，以备不时之需。这一习惯，何伟保持了有十多年。

　　看着这一百元钱，看着这一张淡红色的纸币，何伟竟然想要掉泪。

　　“可笑啊，谁能想到，昨天，就在昨天，我还操盘着数十亿元的账户，仅仅12个小时之后，我会对这一张百元纸币，感恩戴德？”何伟在心中嘲笑着自己。

　　有了钱，也想好了购买的渠道，何伟在想吃什么？空空如也的胃在告诉他：吃面。

　　“一百块钱，也只能吃面，”何伟自言自语。

　　想到就去做。何伟拿起了床头柜的电话，接通酒店前台。按照自己已经想到的说辞，请求前台帮忙定外卖，买一碗热面。前台人员告知，酒店有自己的厨房，可以做面，不知道他想吃什么面，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做好，送到房间。

　　“酸菜面可以吗？”何伟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问问厨房，”对方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回话说——可以。

　　——何伟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何伟端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今天和之前发生的一切，统统一扫而光。现在，他只等着——自己的酸菜面。沙发正对着房门，何伟盯着房门，等着有人来敲门。

　　何伟一直有一个观点——就面食而言，这个国家南北交界地区，要远胜于这个国家的其它地区。仔细分析起来，这一观点非常好玩。这个国家以山河为界，分为北方和南方，北方种麦，南方种稻。按照常理，北方应该面食更好吃。然而，并不是这样，实际情况是——南北交界的省份，面食不仅花样多，而且口味好。

　　何伟就出生于南北交界的一个省份，何伟的家乡，一年两熟，夏季插秧，冬季种麦，米饭和面食，各占一半。一般是，如果上午是面条，则下午就是米饭，反之则反。

　　现在，何伟最怀念的就是奶奶做的手擀酸菜面。“那真是一道美食啊，”何伟脑中充斥着回忆。

　　“不，那不是一道美食，而应该是一项工程，”何伟纠正自己。

　　做手擀面，需要一条长长的擀面杖，约莫多半米；需要一张大大的案板，足足有一个兵乓球桌那么大，将碟碟碗碗、瓶瓶罐罐收拾到案板的一角，给擀面留出足够的空间。盆中倒入灰面，活水，放盐，也不用加鸡蛋，面、水、盐三样足矣。一双短粗和老斑点点的手，开始在面盆里面揉搓，灰面成为面团，面团被压扁，再被折叠，如此反复，直到面盆内壁干净光洁，只剩下一团白白的、胖胖的面疙瘩，气鼓鼓的，静静地躺在面盆中央。奶奶会盖上一块围裙，然后走出去做别的事情，或是去地里摘菜，或是去门外和邻居唠嗑。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奶奶重新回到厨房，揭开围裙，面团又“胖”了不少，移去面盆。在案板上撒上灰面，长长的擀面杖“活”了起来，面团被按压、舒卷、平摊和卷起，越来越大，越来越薄，终于成为一个圆形，一个很标准的圆形，将整个案板铺满，有一小部分还在案板边缘垂着。将圆形折叠，多次折叠之后成为一个长方形，此时，要用刀，均匀而快速地将长方形切成条，这就是面条。

　　一般这个时候，何伟已经将一大锅水烧热，揭开锅盖，大冒白烟。切好的面条被下锅，用长筷子搅拌几圈，等着白色的泡沫漂浮上来，倒入半舀冷水，如此三次，面条煮熟。然后再倒入之前已经炒好的酸菜，连汤带水，一股脑倒下去。不用再等，拿起一个洋瓷碗，捞起小半碗面条，浇上多半碗汤。就这样，一碗酸菜面，放在灶台上，等待着它的食客。

　　“然而，终究不可能了，”何伟黯然神伤。大二那年，何伟刚满二十，奶奶去世。自此之后，何伟就再也没有尝过奶奶做的酸菜面的味道，淳朴而浓郁，简单却令人神往。奶奶病重的时候，何伟在学校，不可能回家。然后，某天，何伟打电话回家，被告知，奶奶已经过世，丧事已经办完。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但是何伟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舍友们都刚刚在外面吃完饭回来，一屋子说说笑笑。何伟靠着架子床，一手拿着固定电话的听筒，一手拨号，电话接通之后，父亲告诉了奶奶去世和下葬的消息。何伟先是呆住，然后是气愤，将电话扔在床上，听筒掉在地上。何伟顾不了许多，将头埋在叠好的被子上，声嘶力竭地哭着。舍友们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部错愕，也没有人敢来安慰。

　　等到一位舍友小心翼翼走来，想要问问何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何伟一下爬了起来，一抹眼泪，打开宿舍门，冲了出去。

　　噔噔噔地从四楼跑到楼下，向校门跑去，校门前是一条马路，正是寒冬，何伟顺着那条马路，一直往前跑，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是要往火车站跑么？他是准备跑回家么？或许吧。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跑着，在寒风中迎着一盏盏的路灯，然后再将路灯丢向身后，痛苦、悔恨、无助、愤懑，交织在一起，让何伟无法自控。

　　只有通过跑步来发泄和释放。终于，何伟再也跑不动了，坐在马路牙上，放声大哭。

　　彼时，何伟感到绝望、无力、疲惫和慌乱。

　　——这是何伟人生中第二次体验到彻底的悲观和悲凉。

　　直到晚上宿舍快关门的时候，何伟才回到宿舍，也不洗漱，亦不脱鞋脱衣，用被子将自己身体从头到脚盖住，死一般地睡去。

　　那晚，往日夜间吵吵闹闹的宿舍，出奇地安静，舍友们都谨小慎微地过活着。

　　从那时候起，何伟的钱包中，就开始存放着一百元钱，没有特别紧急的情况，一般不用，就算用了，也会补上、放好。这是因为，何伟与奶奶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何伟要离家去大学的时候，奶奶给了他一百块钱，叮嘱他放好，别掉了。

　　由酸菜面，想到了奶奶，以及过去的种种，这让何伟走神和恍惚。

　　此时，房门敲击声响起，打断了何伟的思绪，何伟知道是送饭的来了。站起身来，要去开门，但是觉得脸上冰凉，用手一抹，满脸泪水。

　　来送饭的是一个年轻小伙，二十出头的样子，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放着一碗面，用保鲜膜包裹着，并排还有两个小碟子，同样被细致地包裹着。来人将小车推到房中，然后将面条和小菜整齐地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说了句“先生，您慢用”之后，便站在一旁。何伟略有差异，突然才意识到应该付钱。

　　“多钱一共，我给你钱，”何伟问。

　　“一共是六十元，”小伙答。

　　何伟从钱包中取出那张一百元，这张钱被压的很是平整。

　　何伟看着这张纸币，愣愣地，长出了一口气，双手捏住纸币两边，郑重地将其呈给小伙，“不用找了，辛苦你了，这么晚还做饭”。

　　年轻人接过何伟手中的钱，随手放入白色的制服口袋，也不管真假和是否会被压皱。转身，推着小车，走了出去。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张百元纸币，对何伟而言，意味着什么。

　　何伟看着他离开，看着他带上房门，看着房门与门框吻合。

　　何伟，惆怅若失。

　　突然，他就不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