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20、一路狂奔

　　大约在我10来岁的时候，我开始学习骑自行车，是那种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比我高。我坐在车座上，这个世界似乎可以尽收眼底，父亲在后面扶着，以保持自行车的平衡，我垫着脚尖去踩脚踏板，一圈又一圈。父亲告诉我：骑得越快，车子越稳。于是，我一路狂奔，从村头一口气骑到村尾。

　　就这样，我学会了骑自行车。

　　当你坐在高高的自行车座位上，让风在两耳旁边急速后退的时候，你会生出既自得而又害怕的心情。自得的是，你能够操控一种“机器”，这台“机器”带给你从未有过的体验；害怕的是，你心中明白一种风险是存在的，包括拐弯时候、停车时候的风险。

　　这样的心境，是过去一年多时间里，何伟的心境。

　　从办公地点驾车出来，开了大约一个小时，何伟将车停在了一个酒店门前的停车场。

　　这里已经是杭州市的边缘，从交通和周围建筑就能够看出来——一条弧形的高架桥矗立在酒店前方，相距大约千米，能听到高架桥上呼啸而过的汽车声，这条高架桥就是H市的绕城高速。弧形高架桥以内，一些建筑正在被拆除，都是四五层的农村住宅。如上两点，基本就能够判断出，这里已经是城市和乡村的边界。这一规律，适用于H市，也适用于国内绝大多数的城市。

　　何伟将车熄火，找到电话，打开电话簿，滑到末尾，因为何伟记得，对方应该是姓张。果然，有一个标注为张俊（快捷酒店）的电话号码。这家酒店就是张俊创办的，何伟曾经在酒店举办过公司年会，张俊也曾经在“算盘金服”借过钱，双方有点交情。何伟拨通了张俊的电话，撒了一个谎，说自己没带身份证，想要在酒店开个房间，住几天。张俊满口答应，说给前台打个电话，等何伟到了酒店，给前台报他的名字和手机号就行。

　　挂断电话，何伟立马打开车门，径直向酒店大门走去。就快进入旋转门的时候，何伟看到从里面出来一群人，全部穿着制服。何伟反应很快，退了几步，走到花坛边，故作看风景。

　　当这群人从何伟身旁走过的时候，何伟能够明确感到心跳急速跳动，似乎要蹦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何伟以极大的心力，压制着它。这样的较量，让何伟痛苦不堪，无法去思考。等到这群人走远，何伟大脑才开始正常运转。

　　“能不能进去呢？莫非他们已经开始布网？”何伟问自己。

　　“应该没事吧，我又不使用自己的身份证。”何伟在说服自己。

　　“如果发布了通缉令，酒店前台的电脑应该有自己的照片，”何伟又担忧起来。

　　“没有这么快吧，就算是抓，也有一个程序，也需要时间啊，”何伟强迫自己下决心。

　　何伟终于下决心要走进去，对，走进这个旋转门，然后跟随旋转门的转动而转动，转到大厅的时候，走出旋转门，然后走向前台，告诉他们，自己过来住宿，给你们董事长张俊打过招呼。

　　“前台肯定不会起疑的，然后会带着自己到房间。对，应该没问题的，”尚未走进旋转门的何伟，已经在心中复盘了一遍将要发生的事情。

　　几经内心挣扎，何伟走了进去，在旋转门里面，何伟有点腿软，差点又被旋转门转了出去。何伟反应过来，走进大厅，走向前台。何伟心想：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

　　“我叫何伟，过来住宿，给你们……”何伟告诉前台。

　　前台小姑娘不等她说完，立马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奥，您就是何总，张总打过电话了，我带您去房间”。

　　何伟便不再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小姑娘在前，何伟跟着，等电梯、抵达楼层，在楼道里面拐了两个弯，小姑娘从衣兜取出房卡，打开房门，插卡取电。

　　“何总，那您休息，有事您电话呼叫，”小姑娘很有礼貌地退了出去，缓缓关上房门。

　　等她离开，何伟立马将房门防盗链插好。长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门后，将头深深地垂下来。

　　无比地疲惫，像是有一台抽水机，将自己身体中所有的血脉都抽干了一样，只有脑子还能运转。

　　何伟想到了什么，强迫自己站起来，手撑着地毯，站了起来，走向床边，扑倒在雪白的床单上，翻开自己进来时候扔在床上的包，从中拿出手机，看都不看一眼，长按关机键，将手机关机。

　　他已经经不起任何外界消息的打击。

　　何伟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这次，他是彻底被抽干了。像一张纸，像一个纸片人，风一吹，就能吹走。那么轻，那么弱。

　　在何伟30年的人生中，如今天这样的经历，如今天这样的惧怕，如今天这样的慌乱，如今天这样的狂奔，如今天这样虚弱，有过两次。

　　最早的一次，是在青春期。

　　初三的时候，何伟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她是班里的英语委员，她叫楚濂。

　　何伟就读的初中，是一个处于城乡结合部的初中。学校里面的学生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农村的，还是一种是“街上的”，也就是县城的。何伟是农村的，楚濂的家在县城。

　　在初一初二的时候，何伟不觉得楚濂有什么好的，除过学习好罢了。因为这一点，何伟还很“恨”她。何伟是班长，所以各们功课都名列前茅，除过英语。何伟也曾努力过，他将在其他功课上的用功、方法，挪用在英语学习上，包括一遍遍抄写单词、一遍遍阅读课文。但是，似乎都不管用，每次英语成绩总是不见起色。何伟内心知道，这是有原因的，他的确对英语没有兴趣，爱不起来。每次英语课，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多么想听到下课铃声响起。

　　令人可恶的是，楚濂每次英语都是第一名。这让何伟很“恨”。

　　为此，何伟仔细观察过楚濂，似乎她也没怎么用功，还不是做相同的作业，读一样的课文，上一样的课。“没见她用什么参考书啊，为什么题目她都会，”何伟很疑惑。

　　楚濂的个头不高，学习又好，座位自然被安排在教室中间第一排，何伟学习好，但是个子太高，被安排在右侧第一排，靠窗。这是观察楚濂的绝佳位置。当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何伟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也能轻松看到仰着头听课的楚濂。

　　慢慢地，何伟就发现了楚濂的不一样。

　　这个女生，总是留着短发，有点偏黄，但是很柔很顺，每一根都自然垂下来，有的覆盖着额头，有的伸展到耳边。这个女生，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她的校服，貌似总比其它女生的洁白。她的面庞，干净且细腻，脸颊有自然的浅红色。她的手指很纤细，握笔写字的时候，总是握的很紧。对了，她的眼睛无比地清澈，黑白那么分明。

　　又是一次英语课，何伟坐定，然后侧着脸，看着这一切，老师和楚濂。现在，何伟对英语课，又怕又期待，怕的是老师上英语课，期待的时候，他痴迷于楚濂上英语课时候的专注。不知道是不是楚濂感觉到有人在观察她，她微微仰起头，向上从左至右吹了一口长气，额头的刘海从左至右跳了起来，然后又落下。

　　何伟突然就被震撼到了，整个世界在此时被按下了暂停键，何伟呆若木鸡，他从未，从未见过人这样做过。何伟着迷了，至于老师讲了什么，同学回答了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也听不见。他痴痴念想和不断回忆的，是楚濂那一口长长的吹气、是楚濂潇洒的神情。

　　坏了，何伟知道自己喜欢上了楚濂。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尽管他很不情愿。

　　不过，何伟还没来得及表白，也不会去表白，就初中毕业了。何伟进了县城的高中，而楚濂考进了市里面的重点中学。

　　初三毕业之后，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又过了整整高一两个学期，楚濂一直在何伟脑中挥之不去。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何伟骑着自行车去学校，一周的住校生活又要开始了。当骑到一个公交站的时候，何伟向站台上瞟了一眼，然后飞驰而去。

　　约莫骑了有五六分钟，何伟感觉越来越不对劲，刚才站台上那个女生，怎么那么眼熟，矮矮的个头，很温顺地站着，背着一个双肩包。

　　“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楚濂。对了，那个公交站停靠的就是去市里的公交车，”何伟恍然大悟。

　　想到这里，何伟立马停下，调转车头，使劲地踩着脚踏板，如着魔一般。那可是一段上坡公路，但是，何伟依然骑得很快，并且是逆道而行。那时候的心情，急切而害怕。急切的是，想要确认，那个女生是不是楚濂；但是又害怕那个女生是楚濂，如果是楚濂，害怕不知道和她说什么、怎么打招呼。

　　终于骑到公交站，何伟精疲力竭，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站台。

　　何伟心中一座大楼轰然倒塌，那座大楼，他一砖一瓦地砌就，一笔一划地绘成。谁也不知道，他曾经作为班长收作业的时候，会将楚濂的作业本插到中间，怕的是有同学抄作业把她的作业本弄脏了、弄皱了；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借着收取同学证件照的机会，偷偷将楚濂的照片夹在语文课本中，然后对老师撒谎，说同学们还没有交齐，为的就是可以多保存几天楚濂的照片；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偷偷翻过楚濂的桌斗和书包，他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就是鬼使神差。

　　何伟将自行车仍在公交站旁，坐在刚才那个女生坐过的长椅上，喘着粗气，心如死灰，像是被抽干了血脉。尽管，他连那个女生是不是楚濂，都还不确定。

　　落日余晖，将一条长长的马路，照耀得光洁如水，一位少年，瘫坐在马路边站台的长椅上，一辆二八自行车，倒在路边。

　　这天，对于这位少年而言，爱情的书，刚开了头就煞了尾；爱情的车，刚冒了烟就熄了火。

　　这是让人难过的一天。不是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而不是从太阳落下的时候开始。

　　坐了很久，直到余晖消失，何伟才幸泱泱地扶起车，推着车向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