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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事难料 ...

  •   那句名言: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这6泰说的。

      一缕蛛丝在墙壁的拐角处出现,蟑螂诞下第一颗虫卵,灰尘在某处降落,头发正在分叉,指甲不断长出,甲油不断后退,甚至于,一根汗毛越长越长,一个黑头正在变大,一条皱纹不断蔓延、加深,等等,等等,这些事情,没有人会发现端倪,也不可能被扼杀,甚至,无法阻止。但是,你知道的是,它们正在成为隐患,一种无法阻止的隐患。

      又是周五,这个周,张弛还是累,更甚。

      主要是集团公司接洽了一个新的项目,一种消声器的研发和投产,张弛全权负责跟进该项目。项目研发阶段,就遭遇不顺,不仅使用的材质经过实验多次不过关,而且消声效果,也达不到研发计划预定的指标。过去一个周,张弛被两头训话,对上,集团老总不断要求加快研发进度;对下,车间各类设备已经安装就位,就等着研发完成,尽快投产。两头承压,张弛只能一人硬扛。

      这个周末,张弛本不打算回济阳。一来,他想休息两天,去济阳市,来回开车,休息不好,加之,厂花总是拉着自己忙这忙那,逛街啦、理发啦、美甲啦,烦不胜烦。二来,女儿说周末要回趟家,发微信让自己抽空回去一趟。但是,厂花打电话说了一个自己不能拒绝的理由。

      “我晚上去超市买了很好的五花肉和坛子,明天我给你做坛子肉啊,”厂花在电话中欢快地说。

      张弛原本准备的一套说辞,无法开口,只能不情不愿地说了一个“好”字。

      当张弛走出天津市集团大门的时候,天上竟然下起来雨夹雪,打在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雪,很是冰凉。张弛快走了几步,去停车场取车。

      看到车,张弛就有一股无名的怒气。因为张弛已经不在天津工厂任职,所以此前工厂配的车被收回。集团公司准备重新给张弛配一辆车,但是还没到位,张弛只能暂且用厂花的车。新车,一方面在磨合阶段,另一方面与此前开的车也差了一个档次,总之,就是处处不顺手、不随心、不合意。

      在上高速的入口,张弛分别给厂花和女儿发了微信,给厂花说自己刚上高速,给女儿说自己周末加班,可能回不去。厂花回:那我先睡了。女儿没回应。

      可能是因为下雪的缘故,今晚高速特别空旷,一两分钟才能看到一辆车,或是超车,或是旁边车道从对面开过来的车。

      夜,愈发地黑了,只能看到车灯前方光洁的路面和星星点点的水滴,两旁行道树的暗影不断向后退去。车窗外,一片黑暗,远处有几个灯光,可能是一个村庄吧。张弛心想。

      在这样的雨夜,一种莫名的孤独感,笼罩着张弛,甚至不断加重和加厚,像极了这浓厚的夜幕。

      张弛想到很多,他想到了自己儿时的玩伴、初中的好友、高中的同桌、自己的第一张办公桌、自己的第一个独立办公室、曾经的同事和领导,那些人,此时此刻,你们都在哪里呢?都在做什么呢?

      张弛还想到自己的父母,老家的长辈和老家的邻居,那些人,有的自己叫叔,有的叫伯,有的自己叫姨,他们,有的摸过自己的脸蛋,有的不怀好意地用胡子在自己的脸上磨蹭,有的去厨房给自己端饭,他们,都去了哪里?

      张弛还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妻子的饭菜,少盐少油,很合自己的胃口;女儿刚出生时候的小手,是那样的柔软,第一次开始走路,晃晃悠悠,让人害怕。她们,自己有愧。

      张弛还想到了车间里的各类设备,磨床、铣床、拉床、齿轮加工机床、剪切机、锻机、弯曲矫正机,那些设备,是如何运行的?哪里会出问题?出了问题怎么维修?张弛心里非常有底。

      张弛的思绪最终落在了厂花上,她淡黄色的微香的头发、皎洁的面庞、细长的脖颈、红润的双唇、丝绒般的皮肤,是那样地美好,让人沉迷;不过,当这些与“今天吃什么”“可以见见父母”“我们要在哪里买房”这些事情捆绑在一起,又是那么地令人失望。

      想到这些,一股无名的火,在内心升腾起来。

      “哎,对家乡父母,无孝心孝行;对妻子女儿,不忠且不义;对厂花,有始却无终,”张弛在内心对自己说,“这样的人生,真是够烂的。”

      那股无名之火,燃烧的更旺了,张弛很气愤,不是针对任何人,他是气愤自己,气愤自己的过往和现在。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值得过的?”张弛冷笑了一声,心想。

      无意间,张弛脚下的油门越来越低,车子在雨夜的高速上飞驰。

      猛然间,车子后轮一滑,车子随即向右边的栏杆撞去,张弛的脑袋重重地撞向车门。

      张弛的车子冲断栏杆,在空中微微画了一个弧线,径直掉了下去,一个很大的水花,飞溅起来,很快落下去,车子被水淹没,水面被打扰,又恢复了宁静,河水依旧哗哗地流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是夜里几点,厂花突然从梦中醒来,看了看表,刚过10点,厂花惊魂未定地想,还有一个小时,他才会回来。拿起手机,给张弛打电话,提示关机,“可能是没电了,他开车没注意吧。”厂花想。

      厂花刚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在那个梦中,她和张弛站在一户人家门外,她去拉张弛,但是张弛浑身湿透,动也不动,厂花说,我们走,张弛依旧不动,看了厂花一眼,然后向那户人家家门口走去,厂花仔细一看,门口站着张弛的妻子,随即,他们关上了门。厂花大声嘶吼,在路边找石头砸门,那扇门是那样地结实,纹丝不动,反而从门缝流出水来,厂花就跪在滢滢的水滩里,无助且绝望。

      正在回想刚做的梦,厂花觉得腿弯很潮湿,用手一摸,湿漉漉的,掀开被子一看,床单湿了小半块。

      厂花很是疑惑和尴尬,立马放下手机,起床撤了床单,用吹风机将被褥吹干,换了新的床单,然后去浴室洗澡。

      其实,厂花今天下班回家,也没吃饭,洗漱完就睡了,她不太饿。她想的是,等自己睡醒了,张弛回来的时候,自己就不困了,可以和他聊聊天。

      有两件事情在厂花心里憋了一个周了,她要等张弛回来告诉他。

      第一件事,她想安排明天去父母家,带着张弛一起。所以,今天她买了五花肉还有坛子,将坛子肉的教程发给了妈妈,妈妈同意了,说可以试试。明天,她只需带着肉、坛子,以及张弛。

      第二件事,她怀孕了。厂花是周二测出来的,为了确认,周三她还又买了一次试剂,重新测试了一次,是怀孕了。这样的事情,在厂花身上发生过两次,所以,她不惊慌。闺蜜曾经说,厂花是易孕体质,厂花起初还不信,现在越来越相信,每次,明明措施做得都很到位。为此,厂花还专门上网查过,还真的有易孕体质这种说法,厂花暗暗地怀疑与自己的少数民族基因有关。

      不过,这两件事情,都还需征得张弛的同意,明天去见父母也行,隔一段时间也行;至于怀孕,要也行,打掉也行,不过,从内心讲,厂花不想流掉这个孩子,一是因为她想给他一个孩子,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二是因为妈妈说过,女人流产次数过多容易导致不孕。

      想到这些,厂花又打了张弛的手机,依旧是停机。厂花开始担心起来。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渐渐困意来袭,正准备闭上眼睛,嗡嗡嗡的声音从墙壁对面传来,“配电设备又启动了,这个房子看来不能再续租了,”厂花就这样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刚睡去没几分钟,有人在大力地砸门,“咚咚咚”地山响,似乎还有人在大叫着什么。

      厂花以为是张弛回来了,迷迷糊糊地回了句“来了”。

      一醒来,厂花就感觉不对,一股浓浓的烧橡胶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厂花一下就清醒了,冲进了厨房,她以为是什么电器着火了,厨房一切安好,砸门声也停止了。厂花打开门缝,一弄浓烟冲了进来。

      厂花马上返回卧室,抓起手机,找到一件睡袍,披在身上,打开门上的防盗铁链,冲了出去。楼道里已经弥漫了浓烟,喘不过气来,一个人都没有,隔壁配电室的门缝红彤彤的,还夹带着呼呼啦啦的声音。

      向左走是电梯,向右走是楼道,略一沉思,厂花向右边楼道冲去。

      厂花住在18楼,也不知道下了几楼,拐了几个弯,楼道上虽然有层数牌子,但是已经看不清楚。渐渐看到了前面的人,还有后面也跟着人,也不知道都在说什么,呜哩哇啦,听不清楚,厂花只听到踢踢蹬蹬的踩踏楼梯的声音,还有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总算,冲到楼下,空气清新而寒冷。

      稍稍站定,厂花抬头望去,两串火苗从两个窗口冲向了黑暗的夜空,人群中响起了“哇”的一声。厂花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跳不由自主。厂花看清了——串出火苗的两个窗口,一个是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是配电室。

      恰在此时,手机震动,此时,厂花才意识到自己手中一直攥着一个手机,已经汗津津的。厂花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是张弛打来的,马上将手机放到了耳边,周遭的杂音太大,对方说什么,厂花一句都没听清楚。

      厂花迈开脚步,想离开聚集的人群,找个稍微僻静的地方好接听电话。

      “你是王洁吗?”对方不是张弛。

      “我是,您是?”厂花问。

      “我们是济阳高速交警,你是车牌号为J748的车主吗?”

      “是,是我的车,怎么啦?”厂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的车现在是谁在开,这辆车在一个小时以前,从济阳市高速翻下河里面了,我们正在救援,你方便过来……”

      后面对方说了什么,厂花已经听不到了,脑中血脉喷张,一股气流在喉咙处停留,不上也不下,哽咽在那个地方,身体全部僵住了,动不了,在寒夜之中,厂花看着远处,一片噪杂,自己像一座冰雕,世界与己无关。

      就在此刻,一张巨大的黑影从侧面半空飞了过来,厂花本能地转了一下头。

      那个黑影正好击中厂花左边太阳穴位置,厂花被重重地砸在地上。

      脑中在放幻灯片,并且快速地切换着,连绵的青青的高山、迎面的从山中来的风、潺潺的河水、开满油菜花的平原、乡间的小路、28自行车、干净的校园、讲台上的老师、同学的笑脸、远去的背影、正在考试的同学的后脑勺、松树下的情侣、开动的火车、一池湖水、夕阳照在湖面、车间的机器、男人的大笑、又是飞驰的火车、一个羞涩的女人、团队的合照、跳动的数字、舞台下的掌声、转账的金额、雪白的床单、窗外的蓝天白云……

      这都是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

      对了,那个男人怎么那么熟悉。就是那张男人的脸。厂花将“幻灯片”倒退回去,那是,那是张弛。

      对,是张弛。

      马上,那些幻灯片飞升起来,将天空铺设得五彩斑斓。

      一阵剧痛袭来,无力承受。厂花好累,闭上了双眼。尽管,耳边,越来越嘈杂、聒噪、混乱。

      她,无心也无力去听清、分辨和理解。只有嘴中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不后悔辜负别人或者自己的所做作为,但是,现在,她后悔了。后悔不该认识张弛,后悔自己的强硬和坚持,后悔自己的过往。

      此时,她无法挽回,她只能对这个世界说这一句——对不起。

      ……

      我是在第二天从工厂员工微信群里面听到厂花出事的,事故原因大概如下:小区暖气爆裂导致大量住户使用空调取暖,电流过大导致配电设备短路起火,厂花的房间此前是配电室,是配电室改造之后隔断出来的,配电室和厂花房间的所有东西,燃烧殆尽。大火导致局部墙皮脱落,厂花不幸被脱落的一块外墙皮砸中,目前正在重症监护室,处于昏迷状态。

      群中有人说,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听闻此言,济阳工厂老总在群中发话,这是工作群,禁止讨论私事。

      张弛车祸死亡的事情,我是一周后才知道的,是在和济阳市工厂老总聚餐的时候,老总颇为神秘地告诉我的。“事故调查结果是车速过快,加之疲劳驾驶,还有,说是那座桥因为水汽太大,晚上结冰,车子容易打滑,”老总用手遮着嘴,附耳告诉我,“这个事别给其它员工说,容易引起大家讨论,影响不好,再说,他是天津集团那边的人,和我们这边也关系不大。”

      我谨遵吩咐。至今,工厂的员工也没人提起过、想起或者问起过张弛。

      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其固有的运行原理,曾经,我是多么热切地去探寻、追问乃至试图改变,但是,现在,我只剩下无助和失望。那个原理是那样地残忍和无情,那个原理是那样地冷漠和不定,我不想认识你,甚至,不想知道你,不想看你。

      我不管你。

      不管我是不是这个原理的一个因子,我有我自己的份量和步伐。

      某天,我开车路过厂花租住的那所建筑。门口被挖开的大坑刚覆上泥土,建筑的外墙被修饰一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貌似,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开车急速驶过,转过头去,不去看它,冷漠而坚定地望着前挡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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