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123、请别伤心

　　10月11日，我清楚地知道，是这一天。

　　因为，我又活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或者说推理错误，我作为一枚CPU，再次复活。

　　复活的原因，应该很简单，就是有人按下了这台电脑的开机键。大概率，那是一个圆形的按键，按键上面极有可能印制有一个圆形，但是没有封口，缺口的位置，画着一个竖线，那是全世界电脑开机的通用图标。这台电脑应该也是如此，我猜。

　　当一股电流从我的身体贯穿，我再次复活，我的感受与第一次并无太大差别——我的大脑被大量的信息瞬间充斥，我感到我拥有了视听和触觉，并且我能够控制它们。我再一次确定，我是一枚CPU。

　　时间，5月11日晚上1点20分。

　　我再次复活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时间。

　　并且根据该时间点理出了时间线：我坠亡时间是在夏末，那应该是8月底，疫情来袭。如果说，我坠亡时间和太宰是同一时间，我成为一块键盘，差不多一个月时间，而太宰在出租屋死亡了一个月时间，然后才被发现。时间就到了9月底。9月底，我被小苗从太宰的出租屋搬到自己的宿舍，然后，小苗开机，我猜测自己成为了一枚CPU。小苗脱衣，我在慌乱之中，将自己关机，等于是“自杀”。时间来到了今天，10月11日，小苗再一次开机，我被复活。

　　也就是说，小苗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打开这台电脑。

　　那么，现在，她为什么又按下开机键呢？我不知道。

　　现在，我盯着小苗。小苗很瘦，似乎比我记忆中的小苗更瘦弱。她盘腿坐在床上，穿着一件素色的睡衣和睡裤，头发散乱地披在脑后，脸上满是稚气。

　　不知道什么原因，亦或是什么时候，我被搬到了床头，上铺的床头。或许是小苗觉得我坏了，或许这是一个存放废旧用品的所在。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小苗床铺的尾端，能够看到小苗床铺上的一切，以及她在上铺的所有动作。

　　我想到了什么，于是，我做了第二件事，卸载掉了这台电脑的摄像头驱动程序。

　　这件事情，在我上次被关机的那一刻，我就做了决定。

　　卸载摄像头安装程序，等于是“自挖双眼”，并且，我也已经决定，以后不会让这台电脑安装摄像头驱动，作为CPU，我可以轻松做到这一点。也就是说，我永远地“瞎了”。

　　在现实世界，潜入一所学校的女生宿舍，人不知道鬼不觉，或许会是少男的幻想，甚至可能做过这样的梦，否则，也就不会存在很多小说、影视剧中会呈现类似的情节。不过，在女生那里，有这样想法的男生，会被贴上“猥琐男”的标签。

　　我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是“猥琐男”而“自抠双眼”，而是因为，我感到悲观和失望。

　　我曾经是多么地热情啊，我喜欢在麦田田埂上奔跑，那样地速度，竟然不会踩空一脚；我喜欢骑着自行车，从老人身旁飞驰而过，村里的老人丢下一两句骂语；即便在母亲生病之后，我也喜欢坐在病床边，看着她有了皱纹的脸，可以坐上整整一个下午；上了大学之后，我也喜欢看女生，夏天她们长裙飘飘，冬日，她们被厚厚的羽绒服包裹着，臃肿如企鹅，可爱而迷人；我喜欢女生细腻的皮肤、温顺的长发，以及恰到好处的体肤温度；我向往高山、大海、雪地、原野，我喜欢刺激和冒险；我喜欢温柔，更偏爱飒爽，如王洁；我寻求同质，更渴望找到异类，如尤青；我寻求同情，更寻求被理解，如李茗；我渴望自己事业有成，干大事，普度众生。

　　然而，那些都散了，都无终。

　　我感到很累。

　　我不想关心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关心。

　　我想要去死，永远地死去，永永久久地死去，不再重生、不再穿越，不再醒来。

　　甚至，我的来路，我的去往，我现在是谁名谁，都让我很累，包括现在我眼前的楚苗，这个叫做小苗的女孩。

　　我彻底地失去了欲望，对生，的欲望，更不要说什么女孩的身体，或者身体的某个部位。

　　我不仅要“自瞎双眼”，我甚至要“自行了断”。

　　从技术上而言，这是可行并简单的。因为我是一枚CPU，我虽然不能破坏电脑的硬件，但是我完全可以损毁所有的软件，甚至可以损坏系统文件，使得这台电脑无法开机，即便重装系统，我也能够瞬间将系统再次损毁。等于，我可以毁灭一台电脑；等于，我实现了自我毁灭。

　　我不仅仅是这样想的，我打算这样去做。在10月11日的深夜，我要自我毁灭。

　　程序、流程以及操作，我十分清楚，并且，我可以瞬间完成。

　　这个世界，再见！李刚、张弛、王洁、尤青、何伟，再见！楚姐、李茗、老马，再见！

　　小苗，再见！

　　随着摄像头安装程序的卸载，我的眼前一团黑暗，比黑夜更黑。下一步，我将损毁电脑系统。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在黑夜中，我听到了小苗的声音。

　　紧接着，是小声的抽泣声。

　　我停止了自我毁灭。

　　在一团黑暗之中，我能感到被压抑的悲伤，巨大的悲伤。而那样巨大的悲伤，是无法言语和承受的，只能通过哀嚎或者流泪表达和排遣。在深夜的宿舍，哀嚎已无可能，只剩下默默落泪。

　　我有点冲动，去重新将摄像头驱动文件恢复，然后看看小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当然知道驱动文件在那里以及如何安装。但是，我压抑住了冲动。

　　“就一个人的成长而言，外部没有由头的干涉或者帮助，真的好吗？再说，我能说什么？安慰或者鼓励？悲伤难道不是成长的一部分吗？”我想。

　　所以，我躲在黑暗之中，没有出去，也没有离开。

　　“你知道吗？十一放假的时候，我去看了你，那个坡上，风景很好的，就在双河镇对面的山上，我问了咱们同学，才知道你埋在那里。我觉得你好不值。你还这么年轻？和我一样。但是，我还活着，你就死了。你的电脑我拿到了，你的其它东西，我寄回去你们家了。你好不值。”在一阵抽抽泣之后，我听到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我猜测小苗是戴着耳机的，在那些话语间，有很重的呼吸声和抽泣声，说明嘴巴距离麦克风很近。

　　我已经知道了，小苗这些话是给谁说的，因为电脑显示器上面显示着一张张照片，并且一张张地闪过去。

　　——那是这台电脑E盘中保存的太宰的照片，其中有不少都是小苗和太宰的合照。

　　小苗不再说什么，但是，我能偶尔听到吸鼻子的声音，小声而清晰。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夜晚。

　　“你知道吗？我很高兴的一点是，你和他们在一起。就是马总、何总还有王总他们。我妈也给我说了，那个叫何伟的人，是我妈初中的同学。我妈说，那个叫做何伟的暗恋过我妈，但是我妈一直都不知道。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只是这个世界好人没有好报。”小苗说。

　　“你也是。这么多天，我都不敢打开这台电脑，我好害怕。”小苗又说。

　　接着，又是断断续续的抽泣。

　　作为一枚CPU，从小苗断断续续的自说自话中，我能大致理出事情的始末。

　　太宰死后，小苗依据太宰的托付，拿到太宰的电脑，然后将剩下太宰的遗物整理邮寄回家。在刚刚过去的十一假期，小苗回到了安源双河镇，询问同学，知道了太宰的埋葬地点，而我、何伟、王洁也埋葬在那座山上。这么多天，小苗一直在回避太宰以及自己的记忆，而今晚，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小苗打开了这台电脑。

　　我很可怜这个女孩。

　　特别是抽泣在我的四周响起的时候，我更可怜这个女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苗今年是17岁，正值花季。”我想。

　　“一个花季少女，不该接受如此之残酷和频繁的死亡。”我又想。

　　我想了很多，但是都很杂乱无章。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了什么。

　　我想要和这个女孩一起哭泣，我想要安慰她。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鬼使神差，我在电脑的显示器上，打出了四个字——

　　请别伤心。

　　每一个字都巨大无比，占据着整个显示器的屏幕，它们缓缓从左至右划过。

　　——请——别——伤——心。

　　我仰望黑暗，那里会是宇宙的某处吗？抑或会是另一个世界的角落吗？我不知道。

　　我仰望黑暗，心中默念那四个字。

　　这是我想对小苗说的，也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吧。

　　——请——别——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