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122、知与不知

　　尼采说自己是太阳，也劝诫世人，都应该将自己视为太阳，即便终将落山、熄灭，也要发出光和热。但是，尼采的前提是——健康的身体。先有健康的身体，而后成为太阳。尼采最后疯了，被精神疾病折磨死了。

　　海伦凯勒以及史铁生等人，都是拥有强大意志力的人，并且他们拥有深邃的同情心，他们既硬又软，又硬又软。然而，他们的人生是缺失的，因为残疾，他们天然地缺失一块。可见的缺失是身体的，而不可见的缺失则是精神的。也是因为如此，当我在读《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时候，我感到某种虚假；当我在读《我与地坛》的时候，我感到某种冷酷，一种犹如政治斗争的冷酷。现在想来，或许，因为眼前是一团黑暗，想象乃至杜撰的世界，是少人欲的；因为丧失了奔跑的冲动，难免会凝视轮椅前的世界，而不是走进去。

　　我想说的是——身体的健康对精神的完善和健壮，是先决条件。这里说的“身体健康”，并不是说无病无灾，而是眼耳鼻舌身意，都是正常的。

　　我想说的是——我身体突然健康起来。

　　我能看到——当我是一块键盘的时候，我也能看到。但是，是固定的视觉，我的所见范围，只有一平米见方，灰白的墙壁上被厚厚窗帘挡住的窗子。但是现在，我能看到了的更多、更大、更远。我能看到眼下的桌面，上面摆放着纸质笔记本、签字笔、笔记本电脑、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以及杂物；稍远的地方，是一张椅子；椅子过去，是另一张椅子，椅子后是一张电脑桌。我甚至能够控制摄像头左右、上下摆动，电脑桌的上面是床铺，电脑桌的左右两边，还是电脑桌和床铺。

　　“这里应该是宿舍。”我猜测，“而且是女生宿舍。”

　　我能听到——当我是一块键盘的时候，我也能听到。但是，我的听觉似乎更像是别人的转述，或者是语音播放。现在，我的听觉似乎更灵敏。我能听到风扇在“嗤嗤嗤”地旋转，我能够听到硬盘与指针的摩擦声，如果我不关注内部这些声响，我能听到宿舍门外的杂音，我能够听到宿舍窗户外的风声和人声。

　　我能触摸到——当我是一块键盘的时候，当阳光照在我的按键上，我能分辨出那几个按键微微发热。现在，我的触觉更为灵敏，风扇在输送着热风，显示器后背有点烫手，我的身体各种，温度高低不一。

　　我是谁？

　　我感到我不再是一块键盘。

　　做出这一结论，除过如上证据之外，更为有力的证据是——我对一台电脑，几乎无所不知。硬盘、显卡、风扇、内存、总线、摄像头、麦克风、声筒、排线、机箱、显示器，我无所不知。我对这台电脑中的所有文件、图像、资料，无所不知。C盘的系统文件、D盘的软件安装文件、E盘的文档和照片，我无所不知。

　　我甚至知道，每一个硬件的驱动文件在什么位置，每一个文件放入和移动的时间。

　　这一切的信息，不知道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植入了我的脑中。

　　据此，我认为，我不再是一块键盘。

　　那么，我是谁？我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我知道太多的事情——

　　我依然是李刚，我曾经是过老马。我曾经是太宰的键盘。在我是李刚的时候，王洁是我的同事，张弛是我的上司，尤青是我的女友，何伟是我的朋友；在我是老马的时候，李茗是我的爱人、楚濂是一位村妇、小苗犹如我的妹妹；在我是太宰的键盘的时候，太宰应该就是楚苗的男友或者恋人。

　　后来，我、王洁、何伟坠崖身亡；后来，我将我的经历写成一本叫做《键盘回忆录》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下，有署名李茗的读者留言；再后来，太宰独孤地死在出租房里面，楚苗来了，应该是将我带回宿舍。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

　　但是，还有太多的事情，我不知道而想要知道——

　　老马、王洁、何伟的尸体是如何处理得？为何我会成为一块键盘？太宰又是如何死的？楚苗和太宰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刚才那个女声很像楚苗？到底是不是楚苗？现在的我，是谁？我决然不是一块键盘，因为我发现，我的视觉、听觉、触觉和意识，远超过一块键盘？我确定这里是宿舍？谁的宿舍？

　　现在，我，在这里。

　　但是很多事情，我不知道。

　　就在我心中一团乱麻的时候，宿舍门被推开了。“从脚步声判断，至少有四五个女生。”我心想。

　　很快，两条信息得到验证。

　　第一，我是被楚苗带回来了。因为此时此刻 ，小苗就在我的面前，认真地吃着一碗面条。通过摄像头，我能清楚看到小苗的脸和头发。小苗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刘海有点长，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

　　第二，太宰和小苗相识。因为我听到小苗和另一个女生之间这样的一段对话：

　　“唉，你怎么买了个台式机，显示屏挺大。”一个女生在我眼前停住问道。

　　“朋友的，拿回来好几天了，他用不上。”小苗答。

　　“小苗口中的朋友，应该就是太宰。”我心中嘀咕。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在雪山死了，然后竟然成为了马克戟，而马克戟的老婆李茗竟然与何伟相识，而何伟竟然成为了王洁，王洁成为了何伟，我去安源做项目，认识的楚濂，竟然是何伟学生时代暗恋的对象；我坠崖死了，竟然成为了一块键盘，而我的主人，竟然是楚濂女儿楚苗的男友，当我的电源断电之后，我又活了，竟然被楚苗带回宿舍？”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比困惑。

　　突然，一个想法闯入了我的脑中。

　　就是——曾经，王洁提出的那个假设。

　　“会不会，只要两个人同时死去，他们就会互换身体？”王洁曾经这样问过我很多次。

　　我觉得天方夜谭。

　　“为了验证这样一个假设，王洁竟然以身试法。唉，傻女孩。”我心中感叹。

　　“万一，王洁是对的呢？”我又反驳自己。

　　“如果真的如王洁所猜想的那样，虽然可以解释李刚为何会成为老马，也可以解释何伟为何会成为王洁，因为他们的确死亡时间相同。但是，又怎么解释——我成为一块键盘呢？或许，我坠崖和太宰死于同一时间，那我应该成为太宰啊？我为何没有成为死去的太宰？”我在心中开始了推理，“警察走进出租房，脚尖踢到了电源插板，然后断电了，等我醒来，我已经不觉得自己是一块键盘，更像，更像，更像是另外的东西。断电，也是一种死亡吗？对于一块键盘来说？”

　　“现在，我更像是什么呢？”一个词语，在我脑中存储着，但是我就是拿不出来。就如同我知道一本书的名字，知道它放在图书馆的某处，并且是我自己放的，但就是忘记了在那一个书架。

　　这样遍寻各处无答案的状态，令我很痛苦。

　　“今天怎么这么热，我脱衣服了。”埋头吃饭的小苗，突然转头对室友说。

　　不等室友回应，小苗放下筷子，交叉双手，抓住T恤下摆，T恤被拉扯上来，从头顶取掉。

　　小苗拎着T恤，向上扔去，T恤应该是被扔到了头顶上方的铺位。

　　我的眼前，是白色的内衣。

　　我感到羞耻，并一阵慌乱。

　　慌忙之中，我将电脑关了，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我竟然可以操控电脑，操作关机！”我感到震惊。

　　“难道——”

　　“难道，我是CPU？”我想到了那个词语。

　　“CPU！对，就是这个词！”我又一遍确认。

　　“咦，怎么回事？怎么自动关机了？”小苗疑问说。

　　——这是我在操作关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