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119、灵魂三问

　　人人都有灵魂三问，也应该有灵魂三问——

　　我从哪里来？我现在身处何处？我将去往何处？

　　这样的灵魂三问，我也有。

　　我从哪里来？

　　我知道，也不知道。

　　我来自一个华北的小村庄，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家从村庄搬到华北某个小城市。在我高中期间，我母亲病逝，我父亲续弦。随后，我在济阳上大学，毕业之后，进入济阳一家重工制造企业，该企业总部位于直辖市天津。在这家重工企业，我认识了我的同事王洁，王洁有一个男友，就是张弛，是我的上司。经由张弛，我认识了杭州从事互联网金融创业的何伟。张弛因车祸身亡之后，王洁被墙皮砸晕，陷入昏迷，而何伟，因为创业失败而跳楼。面对周围的人世变迁，我心灰意冷，计划完成一次和女友尤青的无人区骑行穿越。然而，无人区出现了雪崩，我被大雪覆盖。当我醒来之后，我成为了一位叫做马克戟的中年男人，一位叫做李茗的女人，让我叫她李姐。我去祭拜张弛，竟然偶遇了何伟。而这位“何伟”，竟是王洁。我和王洁一起去往济阳，找到了真正的王洁，而真正的王洁，却是何伟。简言之，我和马克戟、何伟和王洁，互换了身体。偶然之中，王洁得知了身体互换的“密码”是“同时死亡”，于是，拉着何伟同时蹦极，想要互换回来。但是，我负责的蹦极工程质量存在隐患，导致我、王洁、何伟，同时跌落山崖。等我醒来，我成为了一块键盘。

　　上面这段如同绕口令一样的描述，浓缩了我经历过的所有，也道出了我从哪里来，如果你们能够看明白的话。

　　但是，这些人事、回忆、记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上辈子或者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我不确定。深夜，当我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我似乎能够听风声，风声吹动树叶，沙沙作响。那些时刻，我什么都不想去想，不去想过往，也不去想将来，某些时刻，我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从何而来。

　　我现在身处何处？

　　我大概知道，但不完全清楚。

　　我成为了一块键盘。

　　我拥有部分听觉、固定的视觉以及少许触觉。我能听到一些声音，例如风扇转动的声音、电脑播放影片的声音，还有门外的嘈杂声音。我还能够看到外界，例如，现在我的眼前，就是一面灰白的墙壁，墙壁上半部分，约三分之一处，有一扇窗户，但是被厚厚的枣红色窗帘盖住了，两片窗帘之间，有一条缝隙，借此我知道了白天和黑夜的分别。我还能够看到地上躺着的不动的男性，以及压在他身上的电竞椅。我有触觉。我能感受到我身体的温度，不同区域温度是不同的，我感到我的身体被无数一厘米见方的小方块分割，当我想到某个字母或者数字的时候，某个小方块会被按压下去，然后弹上来。

　　我是文科生，根据我有限的关于计算机知识，我知道，一块键盘，没有声卡、摄像头、听筒和CPU，不可能听见、看见和操控，但是，我能。从这一逻辑看，似乎我自称为一块键盘，并不准确。但是，唯有键盘可以打字、书写，我能够操控的，也只有键盘。

　　马克思哲学认为，使用和制造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

　　我使用键盘，并且利用键盘，创造文字和书写回忆录，我还自认为是一个人。

　　所以，我认为我是一块键盘。

　　在我刚刚成为一块键盘的时候，我是慌乱的。

　　我看到一个男人在我眼前向后倒去，连同电竞椅，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他的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大张着嘴巴，似乎要喊出“啊”的声音。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脚尖似乎踢到了我的身体，我听到了响声，还感到剧痛，但是，我没有掉下桌面。

　　当时，我是懵的。

　　我本能是想要喊出来——小心。

　　我本能地想要伸出右手，去拉住他。

　　我发现，我失声了，我没了双手。

　　我没有手可以操控，我没有声带可以震颤，没有双腿双脚可以让我站立起来。

　　当时，我是疯的，并且懵的。

　　我久久地坐着，不，作为一块键盘，我久久地平躺着。

　　当窗帘缝隙的光线彻底消失，屋子黑了下来，只有电脑显示器发出荧荧的白光，我开始镇静下来。

　　我想，我成为了一块键盘。

　　我真的成为了一块键盘。

　　一块键盘，能做什么呢？

　　我似乎知道，但是却很迷茫。

　　对了，我应该呼救！

　　“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现在，这个屋内，有一个人男人摔倒了，连同电竞椅一起？救命啊？有人吗？这里有人需要救援？需要抢救？快点打110，不，120！”

　　我试图去呐喊，我试图发出声音，我“手足舞蹈”，我“狂奔大叫”，但是，世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内的一切，没有出现任何改变。

　　电脑显示屏发出荧荧的光线，照着我面前一尺见方的地块，照着我的全身。借助荧幕光线，黑暗之中的地板上，似乎有那么一张脸。

　　我想起来了，我是一块键盘啊！一块键盘，如何能够向外界发出呼救？如何能够为这个地上的人做点什么呢？

　　我灵光一闪，我可以打字吗？或者操控电脑？

　　我终于冷静了下来，开始使用我的“大脑”，一块键盘的“大脑”。

　　我竟然能够阅读文档。

　　LED显示器上，打开着浏览器，呈现着一个编辑器页面。

　　这应该是某个小说的编辑后台，有很多的条条框框，最大的一个矩形框里面填满了文字。矩形大框的上面，是一个细长的矩形，那里填写着‘尾声’二字。而矩形大框里面，写着这样一段话，或者说是诗——

　　如果我现在死去，

　　请不要害怕，也不要呼喊，

　　我保有了记忆，还有美丽；

　　如果我现在死去，

　　请不要慌张，也不要留恋，

　　我保有了城市，还有你；

　　如果我现在死去，

　　请不要悲伤，也不要张扬，

　　我保有秘密，还有爱意，

　　请我让静静离去。

　　对这个世界，对你，我想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首好诗，其中某些字句纯粹是为了押韵而作，很是刻意。

　　就是这样一首诗，呈现在我的眼前，不，呈现在一块键盘的眼前。

　　片刻思索之后，我开始有点懂了，有点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老马。我为了阻止王洁与何伟互换身体，急匆匆地赶到天柱山山顶，当我站在蹦极设备前的玻璃栈道上的时候，王洁和何伟同时一坠而下，蹦极设备和玻璃栈道同时垮塌，我死了。

　　而同时，另一个人也死了，就是现在倒在这件小屋水泥地上的这个男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首诗，应该是他临死之前写的，刚刚写完，他从电竞椅上栽了下去。从他摔下去的姿势判断，他应该死于某种心脏疾病。另外，根据我零散的记忆，我似乎看到他摔下去的时候，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也就是说：我和眼前的这个人，是同时死亡的，所以，我再次穿越和重生，互换了身体。

　　“不对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水泥地上之人，应该是我，而我，不应该是一块键盘啊？”我瞬间凌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响起：镇定点、理性点。

　　“我应该去救他。对，救他。”

　　我“头脑”在飞速旋转——如何呼救？

　　我想到了上网。对，上网，或许可以登录□□或者微信，寻求好友帮助，对，我甚至可以找到李茗。

　　不错，这是一台联网的电脑，桌面上也有□□和微信的图标，但是，却需要密码才能登录，我迅速填写了自己的账号和密码，但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出现了——需要手机验证码。

　　我有点欲哭无泪。

　　很快，我又想到了邮件，而更加令人窒息的是——邮箱虽然不需要手机验证码，但是却需要将一个小方块拖到指定的位置，填补空缺，才能通过验证。

　　我想到了微博，同样需要手机验证码，并且还需要点击四个汉字。

　　天啊，我是一块键盘啊，一块无法拖动和点击验证汉字的键盘啊，那些操作，需要的是鼠标，我对鼠标无能为力，虽然它就静静躺在距离我五厘米的地方。

　　我有种将自己砸烂的冲动。

　　我很气馁。

　　我突然就觉得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似乎，天刚黑的那会，屋里面，还有某个人的呼吸，现在夜深人静，那种呼吸也消失了。

　　屋子里面，竟然有了丝丝的寒意。

　　“这个人，或许，已经死了。”我这样想。

　　“肯定是死了。”我又想。

　　这样的想法，让我安定了许多。

　　“我尽力了，抓狂似地想要去救他，去救这个陌生人，但是，我无能为力，虽然我们近在迟尺。”我还想。

　　这样去想，让我更加安定。

　　我终于放弃了试图去联系外界，或者警方，或者医院的想法。

　　我重新读了那首诗，那首在一个矩形方框中的短诗——

　　如果我现在死去，

　　请不要害怕，也不要呼喊，

　　我保有了记忆，还有美丽；

　　如果我现在死去，

　　请不要慌张，也不要留恋，

　　我保有了城市，还有你；

　　如果我现在死去，

　　请不要悲伤，也不要张扬，

　　我保有秘密，还有爱意，

　　请我让静静离去。

　　对这个世界，对你，我想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彻彻底底地放弃去救这个人。

　　“这首诗里，或许就是他的遗愿吧，让他静静离去，或许就是他的遗愿吧。”我想。

　　于是，我同时点击了“ Ctrl”和“S”这两个按键，将这篇命名为“尾声”的文档保存了下来。

　　随机，屏幕上跳出一个弹窗——《守土》一文《尾声》章节发布成功。

　　完全是出于习惯，我点击了《守土》二字。

　　“原来是一篇网络小说奥。”我恍然大悟。

　　我差不多花了两三个小时，将这本叫做《守土》的小说大致读了一遍。这是一篇典型的网络爽文，故事讲述了一个男人在遍布城邦的世界，如何练武升级，成为受到众多城邦领主认可的故事。而那首被命名为“尾声”的小诗，是男主为了帮助女主守卫城邦，战斗而死，给女主留下的遗言。

　　“奥，所以叫做‘守土’啊。”看完小说，我突然悟到。

　　客观地说，论情节，这个小说，基本上就是一款游戏的文字版，并无新颖之处；论文字，这个笔名叫做“太宰”的作者，有点文字的基础，但是远没有达到优美和熟练的地步。

　　我大胆猜测——这个作者是一个高中生。

　　“难道，水泥地上这个人，还是一个学生？”我心中疑问。

　　猛然间，一个想法，在我脑中蹦了出来——

　　为什么，我不将我的经历，写成一部小说呢？

　　为什么不呢？

　　我还活着，我曾经是李刚、老马，我认识王洁、张弛、何伟、李茗、楚姐、小苗；我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甚至离奇的事情，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将他们全部写进去呢？

　　于是，我关闭了浏览器，在桌面上新建了一个文档。

　　打开，片刻沉默之后，是一阵哔哔啪啪的按键声。

　　一行字出现在空白的文档顶端——

　　《键盘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