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10、两个家庭

　　人是社会的产物，是社会性的动物。而这个所谓的“社会”，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家庭。

　　不论家庭是完整还是破碎，不论家庭是和谐还是一团糟，你，总会从这个家庭继承某些东西，包括习惯、脾性、性格，它们会注入你的血夜、植入你的灵魂，你一辈子，都和它们牵扯不清。

　　关于人与家庭的关系，大致会经历依赖、逃离以及理解和认同这三个阶段。当你处于幼年的时候，你依赖它，它为你遮风挡雨，提供安全感；当你长大一些，特别是处于青少年时期，你渴望逃离，此时，不管这个家庭给你提供的是多么优越的条件；一段时间逃离之后，你又会刻意或无意靠近它，尝试去接触它。

　　大多数人，男人和女人，都是如此。

　　截止目前，关于厂花和张弛，我们还没有窥探过他们的家庭，我们只是偶尔从他们的家门前路过，向里面看了一眼。

　　现在，让我们当一回访客，按响门铃，走进去，更深入地看一看吧。

　　冒昧到访，敬请原谅。

　　先看张弛这边。

　　张弛还有一个哥哥，比自己大五岁，早在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哥哥就已经结婚成家，分家单过，张弛的父母当初同意张弛的婚事，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家中有两个儿子，张弛入赘是可以接受的。张弛的父母已经在八年前相继去世，老家留有一座农家宅院，虽然名义上是张弛的，但是让哥哥照管和使用。

　　实际上，父母的去世，对张弛而言，冲击很大。

　　一方面，让张弛充满了内疚，因为自己结婚之后，在差不多在十多年时间里，是没有尽到孝道的，因为不与父母同住，所以，也很难照顾到，即便是在父母相继生病的时候，张弛出力出钱，但是也很难弥补这样的内疚。当然，内疚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张弛没有给老人一个孙子。作为一辈子在土地上的农民，传宗接代的观念已经深入骨髓，但是生男孩这种事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人力可以作为的事情。老人们是带着这样的遗憾离世的。也是因为此种内疚，张弛对哥哥言听计从，在他看来，哥哥在数十年内照顾父母，实际上是在帮自己的忙，况且，哥哥还让父母享受了好几年的爷孙之乐。

　　另一方面，父母的离世，也让张弛一身轻松。在父母看来，张弛当初同意这门亲事，是“做对了”——这是父母经常挂在嘴边的原话。因为这门亲事，张弛有了公职，父母脸上有光，当然父母也受惠颇多，张弛给父母的零用钱，是他们种地卖粮的好多倍。起初，他们还担心和犹豫地警告张弛——为公家办事，千万不要有私心。在张弛不断给他们零用钱之后，他们也就放心了——即便是拿了公家的钱，一两次可以，哪有这样一直拿的？在他们的眼中，张弛应该属于上天眷顾的那种人生，出入体面，家庭和睦。但是，那句俗话，适用于所有的家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不存在于张弛这个小家，至少父母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这本经是存在的。只是，张弛不想让，至少暂且不想让父母看到。所以，直到父母老去，他们都没看到。现在，可以不用让这本经东躲西藏了。

　　让“经书”面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张弛果断辞去了公职。

　　这份公职不咸不谈，过去曾经布满光环，令人艳羡。但是光环也黯淡了，辞去似乎也没有引起过大的风波，甚至，周围的人还以为张弛找到了更为光明的前途，不管他们是嘲讽还是恭维。

　　反对者当然也有，来自妻子。理由我们想都想得到。例如现在公务员多么难考，别人挤破头要进去，你要出？例如，你走上这样的职位不容易，你舍得吗？例如，家里孩子以后前途怎么办？家里以后入不敷出怎么办？你要进去的那家企业可靠吗？等等。但是对于张弛而言，这些都不是理由。张弛的理由只有一个：这个、这些，都不是我自己挣来的，我现在不需要了。

　　妻子先是规劝，见张弛不动于心，终于作罢。原因也是妻子没了规劝的资本，自己的父亲如今已经退休，在圈子里早没了话语权；自己的哥哥以职位而言，或许能给张弛一些压力，但是张弛历来不喜欢哥哥，厌恶其世故和官腔，较少与其来往。

　　另外，让妻子打消劝说念头的一个原因是——张弛进入企业之后，拿回家的工资更多了，并且几乎全部上缴，十分老实。

　　让“经书”面世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张弛申请长期驻外。

　　给妻子的由头有很多，一个让妻子无法拒绝的理由就是——公司人事调整。当然，张弛也不得不给妻子“甜头”。一个甜头就是工资卡还是由妻子保管，负责家里的开销；另一个甜头就是女儿已经上了大学，自己也不用操心什么，这样，可以让妻子觉得自己是在乎这个家的，而不是为了逃离，让妻子觉得驻外是工作所迫。

　　当然，申请驻外也需要实力和资本，张弛也是有的。当张弛在公职岗位上干了两三年之后，就开始明白其中的门道，也开始明白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宿。所以，他做了三个决定，第一，做好这份本职工作，尽职而已，至于大家挤破头的升迁，张弛反倒没所谓，这竟然被同事认为是城府较深。第二，建立自己的人脉资本。张弛的这份公职，主要是与从事军工的企业进行联络和协调，看似低微和琐碎，实则可以迅速打开自己的人脉；第三，建立自己的专业能力。在公职阶段，张弛没有放弃学习，还进入大学进修了两年的机械设计，并且自己对机械设计和研发也很感兴趣，取得了工程师的资格。再者，在进入民营企业之后，张弛无论是专业技术还是人事关系，都有条不紊，深的老总的赏识。就在此时，恰好集团在J市投资建立了一家新工厂，该工厂自建立之后，副总职位一直空缺，准备物色一位得力干将。张弛听闻风声，立即上交了申请报告。

　　于是，在过去三四年，张弛与自己的家，越来越远了，不光是实际的距离，也有心理距离。这种梳理，是张弛有意为之，甚至可以这样说，他为这样的结果，准备了很多年。

　　好吧，他，或许是一个混蛋。甚至是大混蛋。

　　——他妻子必定会这样说。

　　再来看看厂花这边。

　　厂花与张弛不同，厂花父母都是一家药厂的职工，后来药厂改制，母亲内部退休，父亲则被调往另一个市担任车间主任。厂花有一个姐姐，大自己三岁，未婚。

　　寥寥数语，我们已经能够猜到为何厂花这种少女会喜欢一个半小老头。

　　一个原因，可能是父爱的缺失吧。当然，这只是一个因素。

　　在厂花的记忆中，自己从上初中开始，父亲就很少回家，一个月时间，有三五天待在家里就不错了。他与两个女儿相处的时间也不会更多，他总是在阳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以至于阳台的水泥栏杆上有很多黑黑圆圆的圈圈，那是在没有烟灰缸的情况下，摁灭烟头留下的痕迹。

　　在厂花少年时代，她还在想，或许是他不喜欢女孩的原因吧，因为有天周末，厂花站在阳台，分明看到父亲与一个小男孩子在社区院子里逗乐，父亲的那种笑容，是厂花不曾见过的，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厂花都不留女生那种很长的头发，而是要求理发师将头发剪短到脖后颈，像个假小子，这种心理，甚至现在还能从厂花的衣着打扮上窥见到。

　　等厂花再长大一些，他发现，原来父亲不是喜欢男孩子、不喜欢女孩子，而是压根对这个家不那么上心。因为，在整个大学期间，厂花频繁地更换男朋友，并且多次被父亲发现，但是父亲都没有和她说过什么。这让厂花很是疑惑——这个男人和我妈妈究竟是怎样好上的？

　　一次在整理衣柜上的一个纸箱的时候，厂花从里面发现了一个牛皮纸口袋，打开，里面竟然是几十封信件，纸张已经泛黄，拿在手里，沉沉甸甸的。所有的信件都是父母之间的往来信件，一半收信人是父亲，另一半收信人是母亲。厂花读了其中几封，有谈论家庭琐事的，也有谈婚论嫁的，还有寄情诗歌的，甚至母亲还给父亲抄写了一篇抒情的文章。

　　厂花一瞬间就呆坐在地上了。那时，厂花正在满世界寻找所谓的爱情，因为她认为，自己决然不要父母亲式的家庭，那种为了相处而结合的家庭，自己要的是因为相爱而结合的家庭。

　　他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厂花当时满脑问号。

　　厂花其实知道答案，记忆告诉她了。只不过她不愿意去记忆深处追寻罢了。

　　在厂花的记忆中，似乎有段时间，父母频繁地吵架，甚至还动手过一两次，从他们愤怒的词语中，一个名字被多次提及，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并且是自己所不认识的人，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当那个名字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是带着极大恨意的；当那个名字从父亲口中说出，是带着报复和宽慰的。虽然自己和姐姐被要求在卧式不能出来，但是，厂花已经猜测到那个女人给父母带来了什么。

　　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这个家庭对父亲而言，更像是临时住所，而父亲对这个家庭而言，如若一个模特般的存在，是的，他在，但是，他只能站在那里，对外，展示他的完美，对内，任由人搬来搬去，他还毫无怨言。

　　如上，就是张弛和厂花两个家庭的概况吧。

　　让我们走出他们的家门，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吧。不知道你们怎么看，我只是觉得心中特别沉重。

　　现在，出现了一个难题。

　　或者说，一个难题已经形成——来自两个家庭的元素，组合在了一起，不只是形成了新的化合物这么简单，更为复杂的问题是——原来的家庭怎么办？当一个元素被抽离，原有的分子式已经发生了变化，物理性质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呢？

　　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那肯定是一场暴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