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相逢》萍踪

48、久莫相忘 (3)

　　霜怀妈此时的心理活动可以参照除夕那天晚上她所想的那些词儿　──　不知廉耻、没有教养、净搞歪把子的乡下东西！

　　其实她错了，在这方面，单刚应该是超前卫的，比之城里人还前卫，试问谁人会把自己最隐私的那东西复制到红萝卜身上，又把自家媳妇的……用面粉艺术化？

　　尴尬的场面估计维持了有一分钟，单刚才满脸通红地把那一盘子端回厨房去，又倒了杯水出来给霜怀妈。

　　霜怀妈脸上虽还含怒，不过好歹是把那杯水接过去了，喝了一口水，缓了缓气，才开口说道：“我就不绕弯子了，霜怀既然坚持要跟你一起生活，我再反对那也没意思。”停下来睨了眼单刚，才往下续说：“但你一个男人家，总该承担起男人的责任吧？”

　　单刚给她这一抚一乍，愣问：“啥责任？”

　　“男人就该养家糊口，让老婆孩子衣食无忧，这你能做得到吗？”

　　单刚明白了，敢情嘴里说没那意思，心里却实实在在还有那意思，他心说，切，口是心非！脸上却还恭恭敬敬：“这个当然，我在大陆一直都有工作的。”

　　霜怀妈不屑：“大陆的工作？一个月能挣多少？一千？最多也不到两千吧？”

　　单刚哑口无言，确实被她说中了，才一千五。

　　霜怀妈有点激动：“知道两千块钱在香港能顶啥用吗？住像样点的地方几天的房租都不够！你不能老让霜怀一个人担起一头家！”

　　单刚吶吶：“那等我以后来香港找到工作了就不止两千了。”

　　霜怀妈又喝了口水歇气，接着说：“也不用等到以后，眼下就有个挣钱的机会，就看你肯不肯。”

　　单刚迟疑：“什么工作？”

　　“我工作的那厂里要请散工搬货，一天三百块。”霜怀妈盯着他看：“只要你不怕吃苦，一星期就比你在大陆一个月强多了。”

　　单刚被她一激，毅然答应：“辛苦不怕，以前在深圳辛苦的活儿我干得多了。”

　　“那好，明早八点半你在楼下巴士站等我，我来带你过去。”

　　临走前她问：“要是霜怀怕工作辛苦不让你去，你该不会怕吃苦，趁机就说不去了吧？”

　　单刚长这么大被人说过很多缺点，有说他读书少见识浅的，也有说他痞他色……他最怕的却是被扣下一顶“吃不了苦”的帽子，那等同说他好吃懒做，这对一个铁铮铮的硬汉来说，得是多大的耻辱啊？所以想也没细想就回答霜怀妈：“你放心，我一定去。”

　　霜怀妈走后，单刚静下心琢磨，老觉得这事儿透着点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呢？难道是她介绍的那工作是会累死人的活，想把老子做累做死了，好将女儿改嫁？啐，好一招借刀杀人！

　　可又一想，霜怀妈关心女儿怕女婿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所以想考验一下，那其实也正常吧？再说了，老子是谁，能被活儿累死？笑话！

　　等霜怀下班回家，他把事情跟她说了，霜怀担忧：“那可是做黑工，被发现了不知道会不会提早递你出境？也不知是搬什么货，用什么工具搬……”

　　单刚怕她越说越多问题，赶紧截话：“媳妇你辛苦一天了，咱先不说这些，你去洗个手，马上就开饭。”

　　霜怀去洗了手出来，本想再说刚才的事，却被桌上那道大胆创新的菜给震撼得张口结舌。

　　单刚涎着脸问：“像不像？”

　　霜怀：……

　　单刚：特别像，对吧？

　　霜怀：……

　　单刚：你意思是不像？不可能，要不你实物对比一下？

　　霜怀脸色涨红，忍无可忍：闭嘴！

　　单刚大受打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辛苦了一下午的成绩不说声好就算了，还这样！

　　霜怀又好气又好笑：你态度能不能端正点？

　　单刚叫屈：咋不端正了？食色性也，千百年来可能就只有我把食色性三个字融合得这么有艺术性……哎呀，我得把它拍照留念，说不定能拿去比赛……

　　当真去拿了相机出来，往不同角度拍了好几张。

　　霜怀无力：我咋会遇上你这样的人？

　　事实上她的心里头对于能够遇上他这样的人正欢喜且骄傲着，爱与性的谐美勿庸置疑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虽然婚姻里面应该远不止这两样，但那些外在的条件和力量，她暂时还看不到，或者说即便是看到了，她仍会相信她和单刚的日子永远都能像现在这般甜蜜的过，毕竟经历过患难的爱情会比那些手到擒来的更令人珍惜。

　　晚上自然又是一番龙腾鱼跃，趁着包租婆不在，单刚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大声点无所谓，想在这儿又到那儿也不怕，于是就有点过了，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有些起不来，霜怀怕迟到，也没时间再跟单刚啰唆他上班的事，匆匆忙忙喝了杯牛奶跟他吻别了就出门，单刚囫囵完早餐也赶紧到楼下车站等霜怀妈。

　　霜怀妈到的时候先打量了下单刚，皱起眉：“你就穿这一身去上班？”

　　单刚看看自身，大衣牛仔裤，除了旧一点，没啥问题呀，难不成去搬货还得穿它个身光颈亮？

　　霜怀妈揉了揉额，样子颇不耐：“算了算了，走吧。”一路上却又盯着单刚身上的衣服频皱眉头，单刚心里非常不舒服，又发作不得，便在心里发扬起阿Ｑ精神：看吧看吧，看你女婿帅，看你女婿俏，把一身地摊货穿得格外有型。

　　霜怀妈早跟厂里的人打过招呼，说今天会带一个子侄来帮工，本来她打算一会儿别人问的时候就介绍单刚是她侄儿，可看看单刚这穿的都成什么样了，牛仔裤是喇叭状的，黑外衣还及膝，看起来就是没见识的乡下仔，以为当今还是周润发小马哥的时代？简直土八路！所以进去工厂后，她跟管工介绍说单刚是她亲戚的乡下亲戚。

　　管工没多在意，只是向单刚反复强调工作时要如何如何地注意安全，遇着有劳工处来查身份证的时候要机灵点，赶紧找个地方躲。

　　管工的话单刚十句只听进去一句，心里正为着霜怀妈把跟他的关系撇得千里远在闹情绪，然后工作安排了以后，他才知道并不是搬什么货，而是跟一群大姐大婶们坐一起往旗袍上穿珠仔。他僵站着，叫他一大老爷们来干这种娘们工作，他不禁怀疑霜怀妈是存心作弄他来着。

　　霜怀妈察觉他的不快，轻哼一声：“今儿货还没到，所以用不着搬，做这工作不更轻松么？反正工钱也差不多。”

　　单刚虽然气恼，可又能怎么着？霜怀的叮咛犹在耳边，眼前这位可是丈母娘，不能当面给难看，没办法，就当一天东方不败吧，明天打死老子都不来了！无奈坐到霜怀妈身边，跟大伙儿一起穿针引线。因为工钱是计工时不计件的，所以大姐大婶们手一边动着，嘴也没闲着，一个个问霜怀妈这谁呀，挺壮一小伙，咋跟你来做咱这针线活？

　　霜怀妈说：“这我亲戚的亲戚，从乡下来的，在大陆打工收入低，这不趁着来旅游就过来挣几天钱么，比他在大陆打一个月工都强。”

　　“那也是哦，大陆现在跟香港一样喽，有钱的极有钱，穷的极穷，听说有些地方一年的收入都不够几千的。”

　　“小伙子，好好干，回去就可以歇一年了。”

　　这人一句那人一句，单刚唯唯诺诺，手里笨拙地戳针拿钱，心里对于掉进这娘们堆里真觉得窝囊，后来还觉得有点困，皆因昨晚干活的时间多，睡觉的时间少，要是今天干的是搬运活，那倒醒神，可偏偏做的活毫不费体力，渐渐地，周围的说话声就像一首催眠曲，他的意识开始混沌，脑袋也一点一点地耷拉下来。

　　霜怀妈见了他这副形状，气不打一处来，穷就算了，痞气也罢了，没想到还是个懒惰成性的！女儿要是跟他一世，还不得累一世！！

　　霜怀妈发火了，把块粘针的磁铁重重往单刚面前一拍：“要睡回去睡！干这么点活就瞌睡，难不成以后想指望老婆来养你？”

　　语气着实凶悍，且还是戳中男人最自尊的那块了，单刚睡意全消，有心想顶她一句，可见到大家都在瞧他，心想万一要是跟她吵起来，那也太难看了。咬了咬牙，他忍了。

　　霜怀妈偏还不肯休，唠唠叨叨说男人最要不得懒惰，要是成天都不想干活，那老婆孩子还不得饿死？

　　旁人就说，你燕秋还用担心这个？以后靠你女婿养呗，凭你女儿那样貌，以后嫁个有钱的还不容易？

　　于是旁边的大姐大婶们纷纷插嘴，这个说她有个亲戚，儿子老有出息了，还没结婚呢。那个说，咱老板的儿子不是也没结婚吗？燕秋你哪天把女儿带过来让他们认识认识，不就成了？

　　听得霜怀妈好不痛心哪，不时用怨恨的眼光瞧单刚，多金贵的女儿竟被这样的东西给糟蹋了！

　　此种境况，单刚觉得他要能再忍就枉为爷们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妈的，佛祖还有三把火！

　　他把工作围裙扯下来扔在座位上，霜怀妈抬头惊讶地看他：“？”

　　单刚竭力平淡的语气：“我不干了。”转身走了几步，想想受了这半天的鸟气，又走回去跟霜怀妈说：“你不认我是女婿没关系，反正你女儿已经是我老婆，一辈子都是我老婆。”

　　说完看了看周围的大姐大婶，只见一个个都是意料中的反应，以鄙视、难以置信、幸灾乐祸诸如此类的眼神瞪视着霜怀妈。

　　单刚真觉得解气，走出去后哈哈一笑，然后朝里头呸了一口：瞧不起老子是么？穷咋了，老子偷你抢你了？妈的，霜怀有你这样的妈老子有这样的丈母娘真他娘的背到家了。

　　晚上他跟霜怀讲述白天的遭遇时，气犹难平：“哪个爷们没有不得烟儿抽的时候，这时候我穷，不代表一辈子都穷，等我以后发达了，想求我叫她一声妈，哼哼，休想！”

　　霜怀感觉无奈又无力，只能叹气：“怎么说她都是我妈，以后你们少见面得了，你别再把它放心上，行不？”

　　“不放心上也行，你亲我一下，亲舒服了我就把它忘了。”

　　霜怀扳起脸：“少跟我讨价还价，给我听好了，把它忘掉，忘得干干净净的，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回去也不准跟天胜提这事，听见没？”

　　“小的明白，那你亲我一下当奬赏？”

　　霜怀笑骂：“啥时候你才能学正经？”到底还是亲了他一下，又说：“工作的事别瞎操心了，等以后来了再找也不迟，这段时间你就好好的吃饭睡觉……”

　　她话还没说完又被单刚抱着耍流氓：“还要好好的干活，花姑娘的干活。”

　　等闹够了，他在她嘴唇上郑重地吻了吻，正正经经地说：“媳妇，你对我真好。”

　　他真觉得有霜怀这样的好媳妇着实是祖上烧的高香，怎么亲她都是不够的，还觉得霜怀妈也不全然都是错的，起码她说的那句“要承担起男人的责任”，就很有道理。

　　可是怎样才能让霜怀以后都过得好呢？大富大贵他供不起，霜怀也肯定没有这个奢望，而在这个大都会里，他仅有的本事也只是凭一双手去做一份工作，然后好好地经营一个他和她共同的家。

　　想完了这些以后，他觉得不能等以后来定居了才为工作打算，所以白天霜怀去上班，他跟着也出门，去考察哪些工作是他力所能及的。

　　首先在巴士站他向巴士司机请教怎样才能做上这样的位置，可人家听他一口四不像的广东话，想当然耳，英语也不晓咧，便斜眼回他：“要懂英文的啦，哥仔。”

　　单刚没有泄气，大的不行，小的呗，看路边有的士阿哥停在那洗车，又走过去搭讪，再问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还一样。

　　后来吧，又找小巴司机，这回不懂英文也行，但要经验，起码要五年的驾驶经验。

　　看来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还得从基础做起，所以他又跑去工厂区问一个跟车送货的，还好，不用经验也行，可至少也要中三，也就是初三学历。

　　单刚垂头丧气往回走，一会儿指着天空骂:“你妈的啥世道？送个货还要初中生？老子要有读书当初早跟我媳妇一个学校了，现在说不定还同一公司了，朝见晚也见，半晌儿都不会分开……”

　　骂完他觉得特别想念媳妇儿，就跑到地铁站，去搭霜怀那天告诉他的那辆白色巴士，下车后只见成片的大厦，也不晓得哪一幢才是霜怀她公司，看看时间，才两点多，离霜怀下班还早着呢，便走到其中一幢大厦外边的小休憩区里头坐下，然后抬头望梅止渴，想象霜怀就在上面的某一扇窗户后边忙碌着……

　　望了一阵子，竟然听到霜怀的笑声，最初以为是幻听，后来朝声音方向瞧过去，还真是霜怀，正走在一道半人高的树丛外面，身边的一个男人不知道是谁，两人又说又笑，距离有点远，单刚听不清楚说话内容，便矮着身子慢慢靠过去，躲到树丛后面。

　　只听那男的笑说：“……那人搞笑吧？明天我们还去那家吃饭。”

　　霜怀笑声没了，好像沉默了一下：“……明天午饭我约了人。”

　　那男的说：“没关系，那后天？”

　　霜怀说：“后天恐怕也不行，Kim，其实……”

　　他们边说边走，转眼已经走进大厦，单刚不敢跟过去，霜怀最后到底说了什么便没听清楚。

　　单刚站着想，其实什么呢……

　　妈的，其实那就是只癞蛤蟆！以为穿西装戴眼镜，装得人模狗样的就能把老子媳妇拐走？死巴的癞蛤蟆！

　　他将那男人咒骂了一通出气后，又坐回去刚才的石凳子上，平静了以后又觉得自己傻叉得可笑，那人又听不到，骂个屁啊。

　　他相信霜怀对他是不可能变心的，可心里就是堵着一口气难顺，往深了想，其实是对自我的怀疑。

　　看看这周围吧，光鲜堂皇的环境，进进出出一个个都是衣冠楚楚，再看看自己，乡下俚人，连送货这种低层的工作都未必能担得起。　

　　他开始感到脚下的这片土地有些不踏实，仿佛以前做人的自尊和自信，在这个叫香港的地方，被吃去了一角。

　　晚饭的时候他试探霜怀：“媳妇，从明天起，我去接你下班好吗？”

　　霜怀的样子很犹豫：“还是不要吧，何必多花一趟车费呢。”

　　于是单刚整顿饭都吃得很安静，霜怀晓得他在别扭了，就站到他身后抱住他脖子撒娇：“别这样嘛，你听我说啊，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公司有学费赞助么，但它是有名额的，好多人在争呢，一般结婚的人都比较吃亏，因为怕有了孩子要放产假啊啥的，白浪费了公费，所以我一直都没跟公司说我结婚了，你别怪我，行吗？”

　　见他还噘着嘴，霜怀没辙，只好赖到他身上，一个劲扭啊扭：“你生气了？哎，别气嘛，等把书读完了我立刻就向全世界说你是我老公，还不行吗？”

　　单刚心里还是不痛快，唧唧哼哼说：“我今天都看见了，你跟一男的去吃饭，还有说有笑的。”

　　霜怀哀叫：“那是我经理，这人有毛病，老喜欢请人吃饭，所以我今天就跟他直说了，说我有男朋友在大陆，等申请到香港了就结婚。”

　　单刚说：“你真这样说了？”

　　霜怀情急，脱口道：“当然，凡是有人想约我我都这样说的。”

　　单刚听出来了：“还不止一个想追你？”

　　霜怀打哈哈胡混过去：“没有，你想多了。”说完搂住他亲，堵住他说话。

　　单刚亲够了，气也顺了，马马虎虎说：“原谅你了。”又说：“但是以后不准你再跟男人单独吃饭。”

　　霜怀不服：“小气鬼，朋友也有异性的啊。”

　　单刚嗤：“天真，这年头还能有纯友谊的异性？我跟天胜就从没遇过，哪个靠近来的女的不是安着那种心思的？所以我一个也没鸟她。”

　　霜怀摇头叹气：“你这人说话就不能斯文点？鸟不鸟的多难听。”之后又安抚他：“你放心哦，公司里是有几个想追我，但都被我拒绝了，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你想想以前在学校，我理过谁？一个也没有，对不对？我初恋是你，以后黄昏恋了仍会是你，你相信我吧。”

　　单刚要到了她的保证，心是安定了，可夜里却有点睡不着，他在想，我相信我爱你你爱我都可以一辈子，但是世事总在变，我们能不能得到一直以来所希望的所渴求的那种样子的生活？

　　这是谁也回答不了的一个问题，至少在今夜这片他仍当它是陌生的天空下，还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