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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故友 ...

  •   第二十二章故友

      朝霞初升,月落潮涨,时光荏苒,日复一日,转眼已过两年半。玉碎滩上风物依旧。

      海风拂面,渔民临水结网。只见一人自村内慢慢走来。这人披一领连襟罩衫,头上严严实实裹着头巾,肩上勒有鲨皮口袋,低头匆匆疾行。他身材虽然高挑,模样却极普通,不欲引人注目。这人是个江湖大夫,常与渔村村民有所来往,大家平日见得多了,不以为异。

      他埋头走路,朝着海岸步去。才出村口,就见一群人推推搡搡,大声喧嚷。他却认得明白,推搡之人皆是附近穷苦渔民,这时辰恐怕是刚下早市。他们拥住一人揪打唾骂。那被捉之人身上罩有网绳,脖上栓有细细铁链。那人形容落魄憔悴,身上许多伤痕,可神色十分硬气。任凭别人怎么打骂,也不开口求饶,只默默忍受。

      大夫心怀诧异,拦住围观的一名汉子,开口问道:“这人犯了什么罪?怎么不送交本地长官,反而私刑处治?”

      那汉子识得他,呵呵一笑,说道:“大夫你大惊小怪,想必是不知道我们这一带的规矩。咱们同羽族一向不和睦,据说边疆战事吃紧。这些羽族人可恶,常在边界劫掠村庄。最近几个月,据说他们派了奸细绕到后方探问消息。尤在无极海畔出现最为频繁。剑仙城早下过一道法令,一旦拿获,不必动问,就地处决。大伙儿早对这些长翅膀的南方蛮子恨之入骨。碰巧捉到一个,自然要好好戏耍一番。”

      其实,他所说的羽人在边疆劫掠村庄,烧杀平民,不过是战乱时节空穴来风的流言。剑仙城一面防备各处做乱的怨灵,一面与羽族周旋,不得不提高赋税。时候久了,平民不免怨声载道。放出这些流言,众人怒火便都直指羽人,好歹避免了自家的内祸。

      这江湖大夫心下明了,微微一笑,于是问道:“打算怎样处治奸细?”

      汉子嘴一努,答道:“喏,堆起柴捆,日落时分在村口将他烧了。骨灰洒在路上,叫人日日践踏。”

      他抬头望去,果然一捆堆得高高的柴堆。那名羽人给他们连拖带拽,在木头上绑住手脚。众人拍掌欢呼,大声斥骂。那羽人垂着头,嘴唇蠕蠕而动,不知在说些什么。大夫立在旁边观看,不禁暗暗赞赏这人的骨气。别人问他有无同党,居于何处,他都冷然相对,矢口不言。

      等到晌午,旁观的人都散去。那游医趁人不备,走近羽人身边。这人虽然遍体鳞伤,但神志未失,见到有人走近,立时警觉。

      大夫盯着他脸,看了会儿,低声问道:“你想活还是想死?”

      羽人颇为迷惑,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大夫又道:“我看你不像奸细,失手被捉,难逃一死。我将你救下那也十分容易,只是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羽人皱眉,更加警惕,抬头涩声问道:“打听谁?”

      那大夫手指比画一下,说道:“她是名羽灵,叫做芙蕖。大约这么高,是个女的,二十出头,模样十分好看……”

      不等说完,羽人“呸”了一口,吐在他脸上,怒道:“奸滑的东西!想套我的话,你也配么?不知道!不知道!滚开——”

      大夫料不到他突然发火,怔了一怔,也不动容,伸袖抹掉吐沫。羽人瞪他一眼,抿紧嘴唇,似乎再不肯与他多说一句。他一哂,颔首说道,“好,有种。阁下就在这儿等着他们来烧你吧。”

      羽人“哼”了一声,神色鄙夷,扭过脸去不作理会。

      时近日暮,海面银光点点,燕鸥归巢。渔村村外聚集了许多人,都指指点点,围在柴堆旁边。众人既有同情怜悯的,亦有幸灾乐祸的。那羽人心知大限将至,脸色惨淡,目光茫然。

      只听人高叫一声:“点火!”

      干柴上本就浇油,火星迸出,眨眼浓烟熊熊,烈焰滚滚。大家都怕被烟熏炙,双目流泪,不由自主远离柴堆,朝外退去。那羽人顿觉四周空气变得火烫,热风环绕,肺内充塞浓烟,忍不住大声咳呛起来。

      那游方大夫本是独自远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家谁也未曾注意他。他手中平端一杯水,此刻低声喃喃自语,将手指沾湿,朝地下弹去。忽听一声巨响,火堆上空升起个巨大的火球。这火球骤然膨胀,犹如吃足了风。围观众人见到,无不骇异,尖叫的尖叫,跌倒的跌倒。站在最前边的,袍角胡子均被燎着,直烧起来。

      待得他们就地翻滚,将火势扑熄,柴捆早被炸得七零八落,散在四周。大家翘首等了好一阵,方知无事,胆子大的慢慢围拢过来。只见地下许多黑黢黢的飞灰,哪还能见到什么尸骨,有人不禁咋舌道,“好家伙,这一炸,连渣都不剩下么。”

      大夫计策得逞,丢了水杯,起身便走。他快步奔到乱石滩上,看看四下无人,自怀内摸出一颗透亮的珠子,双手摩挲。不一会儿,那珠子散出微光,光芒闪烁之间,一个人影瘫倒在地。这人身上有些烟火焦灼,性命却无大碍。游医解开水囊向他面上泼水,羽人这才醒转。

      他只当自己死了,起身一看,看见那大夫就在旁侧,吃了一惊。他又再低头,瞧瞧自己,确是未死,仍有呼吸,喜道:“我没有死?你救了我?”

      那大夫双手抱胸,冷冷说道:“小事一桩,举手之劳而已。你走吧。”

      羽人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疑心大盛,却也有两分过意不去,反而问道:“咱们素昧平生,为什么甘冒大险来救我的命?”

      大夫说道:“我看你不肯出卖同伴,挺有志气。死在他们手里未免可惜。虽然我想打听的人打听不着,但顺手救一救你也不妨事。”

      他心思缜密,知道对方疑心很重。因此,等到将人救出之后,再提前事,就没有居功之嫌。羽人低头沉吟半晌,向他行了一礼,郑重说道:“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偿。只是你要打听的那个人是我同族,同族的事情我不能随便泄露。况且这里耳目众多,若给别人招来灾祸,那就是我的罪责。倘若你要怪我,尽可以就此把我杀了。”

      那大夫挥手说道:“你顾念同胞之谊,份所应当,我干么杀你?既不肯说,不必相强。这就两便吧。”

      羽人见他如此说,只得转身行去。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以后见面好称呼。”

      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叫做白角,白色的白,角落的角。”

      羽人说道,“这样吧,你的名字我记住了。明天这个时候,咱们还在这里见面。”

      那羽族人倒是守信。白角依其所言,第二天如约前来,见他早早等在那里。这次,他脸上神色不似前几日那样有所防备,看到巫师走近,颔首微笑。两人打个照面,羽人躬身说道:“不知阁下曾于殿下有搭救之恩,患难之谊,昨天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白角虽然日后听到些消息,隐隐猜测过芙蕖身份地位。但首次听人正面承认,仍是有些不习惯。那羽人嘻溜溜吹了两声口哨,不远处又有五人向这里奔来。白角虽然并不畏惧,不过他们人数众多,似乎早有准备。

      他们见面后打了几个手势,又低声商量一阵,起先那名羽人面露难色。他转头向白角说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过殿下既然信得过你,我们不便阻拦。只是请你先将武器交出。”

      白角看他说得郑重,神色不像做伪,将怀中匕首递过去,灵魂宝珠却没交出。羽族不知汐族巫师所使的法器,也没多问。七人有前有后,白角走在他们中间,一起向西南面走去。羽族为免暴露形迹,不用翅膀,都披着斗篷。他们走出一里之遥,来到海岸边一处百尺峭壁之下。

      这里怪石嶙峋,是处险滩,水势十分湍急,其下藏有无数旋涡。渔船取道此处,都知避道绕开,若被激流旋入,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峭壁之下有些石穴,汐族都知道这地方,但里头空空如也,没什么特异,因此平时空无一人。

      崖下系着一条小舟,舟上有人执桨伺立。几人跃上小船,解开缆绳,船身缓缓调转,向洞内划去。白角眼神锐利,瞄见洞里岩石角上都用小刀划过记号,暗想:这里只怕就是他们暗地联络的地点。难怪最近海岸附近常有羽族出没,果然是在这里窥探敌情。他自己本是汐族,对人类和羽族之间的恩怨无所谓,两不相帮,因此漠然不动容。

      向里走了一段,四下渐渐无光,水道变窄,耳畔只听到浪涛拍岸声。身边那人掌击三下,火光陡起。原来两岸早就伏下人手,两只小船左右靠近,船上人举着火把为他们领路。这些人相必是怕后面有人跟踪,所以事先等在这里,此刻才忽然现身。

      洞窟尽头却没有路,许多钟乳石倒挂下来,犹如犬牙交错。舟内一名羽人自壶中抽箭,望空射去。箭做长啸,尖锐无匹,洞中回音刺耳。过得片刻,咕噜噜一阵木齿轮转动声响,自洞顶上方垂下绳索小车。众人纵身踏入其中,小车吊起,悬在空中。

      白角虽然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却并不知道此地何时多了这些机关。洞顶有个窟窿,上去之后豁然开朗。原来这里是个天然的洞中之洞,若非亲临险地,寻常人怎么也不会料到。他游目四顾,便如一个绝大的敞厅。周围四通八达,还连着许多甬道。厅中既有火光,也有法术点燃的光球,十分明亮。

      厅中人数众多,都环绕四周,既有羽芒战士,亦有羽灵法师,还有些却是羽族妇孺。他们或是低声交言,或是盘膝在地,见有外人到来,似乎并不讶异。

      先前那名羽人领白角走至旁边,低声说道:“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白角颔首,默不作声。过了会儿,厅上火光大亮,闪了数下。众人即刻安静下来,一时间气氛十分肃穆。等到火光再度明亮,厅上正中已多了几个人。四名披挂轻甲的羽人侍从分立两侧,中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蒙有面纱的女人。这人一头金色长发,雪白的衣衫,虽然看不清模样,依稀却是芙蕖。众人见到她,一起躬身行礼。

      芙蕖仿佛是朝这边望了一眼,即刻转开视线。只听她朗声说道:“近日以来,南方祸乱不息,大家暂居此地,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等到将来战事平定,肃清积羽城中奸党,重振纲纪,那时各位回归故里,不似现在的流离失所。因此,请同族兄弟姐妹暂忍一时之辱。云隽此时弄权,滥杀无辜,又数度遣人暗中搜索,要将咱们赶尽杀绝。”

      座下一人听到这里,忍耐不住,愤然说道:“咱们许多兄弟惨死在他手中。这里人人身上都背了一笔血债。为何龟缩不出,不与他们好好杀上一场?”

      芙蕖答道:“云隽数度残杀同族,正是为了逼得咱们出头。他找不到咱们的踪迹,必然心急,所以要用这个法子诱我们自投罗网。那时敌众我寡,正好落在他陷阱之中。”

      说完,她偏过头,沉思片刻,又道:“恐怕他的爪牙已潜入这里,就藏在咱们中间。我已测知,那奸细今晚便要……”

      “刺”字尚未出口,一簇乌黑短弩飞射而出。羽人侍卫措手不及,想要抢上抵挡却迟了半步。眼看就要钉入芙蕖胸口。这些短弩泛着黑光,显是淬有剧毒,中者必死。

      忽然白光闪动,她羽翼急张,护在身前。短弩遇到翅膀便如碰到一面铁牌似的,顷刻撞飞。众人顿时大乱,纷纷呼喝不止,都说要捉拿刺客。那放短弩的刺客本就躲在暗处。之前芙蕖说话时,谁也未曾留意身后。因此,究竟是谁出手暗算竟没人看清。况且这些箭支小巧玲珑,弯弩自是贴身携带藏在衣服当中。如不脱衣搜拣,谁也无法发现。

      趁着厅中大乱,那刺客将身一矮,口中一面叫嚷捉拿,人却一面偷偷向门旁溜去。见到没人注目于他,心中暗地窃喜。看看将到门边,忽听有人低喝一声,“站住!”

      那人正想回头,猛觉后脖子一凉。他反应迅捷,立时低头,反手拔剑向后削去。只听“刷”的一声,将背后那人衣襟削去半幅。那人却不进手,反倒后退。刺客抬眼望去,对面那人游医打扮,身形颀长,肌色暗沉,目光却十分锐利。他看对方居然是个汐族,也是出乎意料,怔了一怔。

      白角沉声说道,“斗篷除下,短弩在你右手肘部。”

      刺客听他说的丝毫不错,暗吃一惊。他却不知汐族量产刺客,这种极平常的把戏在白角看来,简直不值一哂。刺客并不搭腔,膝盖微微一屈,数十支细如牛毛的小针迎面射来。

      白角早防着他有这么一手,细针尚未接触到肌肤,便自行弹开。那人尚未反应过来,无形之中仿佛有个拳头重重击在脸上,顿时头晕眼花,鼻血长流。白角抬手一指,他长剑脱手,坠落在地。白角即刻大声喝道:“这人就是奸细,将他按住!”

      大家听他喊得响亮,顿时数人上前将人按倒。扒开衣服一瞧,果然双臂肘上绑有机弩。平时只需略微抬手,短箭便从袖中射出,叫人防不胜防。羽人将那奸细紧紧捆住,押了下去。有人在白角肩头一拍,说道:“殿下想要见你,跟我来吧。”

      白角跟随他,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窄道,尽头是间石室。这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几一凳。芙蕖揭开脸上面纱,时隔两年,样貌一如往昔,惟独比起那时候,她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沉静,少了几分天真。两人再次见面,并不觉得陌生,反而好像是件早已料定,十分寻常的事一样。

      芙蕖笑了笑,说道:“你出手捉住刺客,这可多谢了。”

      白角摇头说道,“就算我不出面,你也能测得出刺客是谁。多谢就不用了。”

      她低头将脖颈上银链轻轻拉出,下面坠着一片鱼鳞。芙蕖说道:“我们三个月前来到这里栖身。你说若是我有麻烦,就到玉碎滩来找你。我麻烦虽多,可这个许诺却不想随意浪费。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以后咱们还是不是朋友?”

      白角一向独来独往,从没交过什么朋友。听她这么说,不知怎么回答。

      芙蕖又道,“我信得过你才让你知道这地方。可是我的敌人还在四处搜捕。这里藏着我们许多同族,望你小心谨慎,别将事情泄露出去。”

      大海之上,气候变化无常。渔民看天吃饭,出海捕捞时,性命决于风势风向,都在一线之间。因此,渔民风俗,以炮火为号,另立数座灯塔,彻夜长明。那乘船归来的人,听到炮声,看到灯塔,便在黑夜中亦能辨明方向。

      只听炮声轰隆,响彻天际。白角抬首望去,岸边渔火点点。他沿岸漫步而行。自从羽族秘密来到此地驻扎之后,他与之私下曾有些联系。不过他是汐族,算起来终究是个外人,虽与芙蕖私交不错,仍是不便参与其中。芙蕖嘱咐他事关机密,不可外泄。他为人本就口风紧,行事谨慎小心,没露一点破绽。

      那渔炮放了三响,隔得片刻,又响一次。白角微觉诧异,不知为什么今天多了一响。正疑惑间,海上响起细细哨音,却是羽族互相传递的信号。他觅哨音疾奔两步,只见前方崖下三四名羽芒,手持刀剑,背后挂有长弓,向他点头示意。这几人是芙蕖亲随,一人指指水面,一条孤舟解开缆绳,正欲出海。

      白角不等开船扬帆,纵身跃到船上。船身微微晃动,芙蕖坐在船头,一名舵手立在船尾。她抬手一指,说道:“咱们绕到那里去。”

      白角顺他手势所指看去,原来她所指的正是岩礁背后。那里地处浅湾,十分僻静,离着断崖既近,又不会受人搅扰。小船张起风帆,开足全力,向南驶去。

      月色清冷,海风轻柔,水面之上波光粼粼。此时正是顺风,轻舟骑着海浪,行得飞快。没多大功夫,便已接近岩礁。自这里向上观望,峭壁如同直插天际的立柱一般,陡峭险峻。

      芙蕖十指交叉,抵在颔下,说道:“以前你说你住在无极海,我一直在想,这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今天看到,比我想的还要好,住在这里一定不坏。”

      白角轻轻摇头,说道:“那也不见得。每年季风一起,暖流回游,海下便有沙雾弥漫,如同风暴。还有时时震动的海底火山,一旦喷发就酿成灾变。”

      芙蕖笑道:“被你一说,再好的景色都变得全没趣味了。”

      她还要再说,瞥眼之间看到白角手背上一道淡色疤痕。那是当年她举刀自戕,白角夺手相阻时留下的。若不是白角当年一念之间出手相救,芙蕖尸骨早寒,谈不上什么泛舟大海,更谈不上什么报仇雪恨。真弓惨死,亡命天涯,数度险象环生,一幕幕惨景记忆犹新。

      白角看她神色有异,将手一缩,用袖子盖住,即刻说道:“皮肉之伤,早就不碍事了。”

      芙蕖托住他手,口中喃喃念咒,右手覆在其上。不一会儿,疤痕消失,肌肤上什么也看不出,好像从没受过伤一般。白角说道:“我们汐族巫师虽然擅用法术,不过这种疗伤的本事就不如你们高明。”

      芙蕖本是羽灵,听他说到法术,又见他臂上隐隐缀有古怪花色的刺青,不禁问道:“你的刺青很好看哪,瞧着又像花纹,又像咒语。这是什么奇怪的法术?”

      白角看她好奇,便即一哂,说道:“这还不算奇怪。你看清楚了。”

      他双手轻抬,手中空空如也,猛然双掌翻起,比画两下。水声“哗啦”一响,两头海豚破水而出,芙蕖吓一大跳。这两只海豚随在小舟旁侧,雀跃不已。不知是早就跟随上来,还是他施术召来。那掌舵的侍卫始料不及,还道有敌来犯,惊得拔刀出鞘。

      白角双手拢在袖中,微微凝神,右手忽然向空一扬。扬手之际,千万点星火如同流星堕下,纷繁美妙。芙蕖拍手赞叹。火光落入船中,化做金沙,闪闪发光。她伸手抓了一把,放在掌中端详,直如真的金子一般。白角张口吹去,金沙盘旋升起,眨眼之间变成许多燕鸥,扑扇翅膀,乘风而起。这些鸟儿就在船边飞来飞去,并不离开。

      芙蕖笑吟吟说道,“真不错,这戏法……”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惊得鸟雀飞散。白角回头一看,炮声正是自对面传来。崖上石砾纷飞,几块大石落入海中,激得浪花四溅。舵手急忙掌稳了舵,急令船只驰离崖畔。白角不禁暗暗吃惊,芙蕖反倒神色从容,似乎早已料到。

      白角问道:“海窟内怎么会有炮响?”

      她淡淡说道:“我设计叫人在那里设下陷阱。想必敌人这会儿已经中了埋伏。”

      过了好一阵子,那舵手见时候差不多已该到了,望空射了两发响箭。彼岸亦有箭声呼应。那人大喜道:“殿下,事已成了,来犯之人尽数歼灭。这次叫他们损失惨重!”

      芙蕖点了点头,向白角解释说道:“几天以前,我们收到消息,我那对头集结人手,探听到我们下落,打算一举剿灭。那天刺杀我的人,便是他为稳妥起见,先行一步的奸细。我后来假意让那人逃走,示知了我们的藏身之处,又事先在海窟中埋下炸药。等到将他们引入腹地,这才引爆。方才的炮声,便是火药引爆的声响。”

      白角听她说得有条不紊,想是陷阱早就布置得十分妥当。时隔两年,这羽族公主心思周密许多,已经不是当年遇事慌张的行事冲动的那个人了。

      芙蕖沉思片刻,皱眉说道:“不过这么一来,他就知道我在这里。玉碎滩是不能再待下去,要将族人转移到别的地方。白角,你……”

      她本来想说,你愿不愿意助我?还没开口,就觉得这话未免太过冒失。不过这次分手,今后天各一方,恐怕永远再不会有见面的时候。权衡利弊,自然是国仇家恨更加重要。

      想到这里,她立刻改口,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白角却说道:“我是个外人,不便参与你们的纷争。再说你跟云隽虽然决裂,始终还有夫妻之名……”

      芙蕖断然说道:“他杀我全族,不是我丈夫,也不配做我丈夫!”

      她这话说得十分决绝,一时间两人都不作声。过了良久,白角伸手轻轻放在她肩头,低声说道:“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已经嫁了人了。”

      芙蕖转过头去,目光闪动,慢慢说道:“我从积羽城逃出来,众叛亲离,穷途末路。肯援手相助的人,除了已经身死的真弓,就只有你。是汐族还是羽族,对我来说并没半点分别。”

      她将脖颈上挂的鳞片摘下,说道:“这是你的,还给你。”

      白角摇头不接,说道:“不用,你留着吧。”

      她手一松,链子“哒”的一声,落在甲板之上。

      那羽人舵手扬帆驰回岸边,不等靠岸停船,白角便一个箭步跳入水中。他匆匆走到沙滩上,守护的羽芒侍卫面露诧异。他回头一望,芙蕖却是背对自己,坐在船头,似乎故意不去瞧他。白角心知她不日便要离开,这次闹的不欢而散,实非本心所愿。

      他拢起斗篷,也不与众人打招呼,径自快步离开。这时夜已过半,月亮即将落下。荒滩上一场惨烈大战,渔村中却无人知晓,仍是静悄悄的。他不想穿村而过,择了一条僻静小道,绕到林子旁边。这时林中怪风呼啸,呜呜做响,他给冷风一激,打个寒噤,脑子倒是清醒许多。

      忽听背后有所异动,斜目一扫,似有人影一闪而没。白角本来精明,只是方才心绪混乱,未曾留意。这时发觉背后有人跟踪,即刻停步。侧耳再听,那些人却又没了动静。他闪入树后,即刻躲在阴影之中。那些人眨眼之间追丢了人,都很奇怪。

      有人说道:“那巫师上哪去了?怎么踪影不见?”

      白角悄悄张望,见追来的是几名黑翼羽芒。他们打扮精干利落,穿着黑衣,暗地跟踪确实叫人不易察觉。

      几人互打手势,只听一人说道:“真是怪事,眼皮底下也会追丢。回去之后,怎么向殿下回禀?”

      他说到“殿下”二字,白角一震,忖道:芙蕖派人跟着我是什么意思?不对,如果有事要问,方才干么不问?这样鬼祟的行径,可不像她的行事做派。先听听再说。

      旁边他的同伴还刀入鞘,很不耐烦,说道:“回什么禀?咱们就守在这里,今天捉不到他,明天后天他总要从这里经过。到时候见到,一刀杀了就是。”

      白角不禁冷笑,心说:别说是你,就算人数再多上一倍,那也杀不了我。

      却有人摇头说道:“殿下只说叫暗中捉住,可没吩咐要取他性命。长公主是想留着他,将来可为自己助力呢。你要动他,那可不是殿下的意思。”

      方才的羽人冷哼说道:“你们好傻呀。那汐族巫师狡诈多智,岂能乖乖束手就缚?咱们要活捉他是千难万难。一个不小心,反而命丧其手。就算真将他捉住,这种赏金巫师见钱眼开,将他留在公主身边祸患无穷。将来倘若对殿下不利,悔之晚矣!”

      那人听他这番话说得颇为有理,沉吟不语。羽芒又道:“咱们见到了他,不必说什么废话,伸手便要了结他性命。将来长公主倘若问起,就说是争斗之间,失手伤人。说他负隅顽抗,以致殒命,这般说法也可搪塞过去。”

      便有人点头附和,说道:“我看殿下对他颇存好感。可是听说汐族人都是心机深沉,满腹阴谋,叫他来掺合咱们的事,难保将来会出什么差错。索性杀死,以绝后患。”

      白角见他们商议已定,接着便开始讨论在自己必经之处上下什么陷阱,设什么埋伏。谁来诱敌,谁来偷袭,谁来望风,谁来掠阵。虽然他仍是不信芙蕖会叫人来对付自己,可是也该给这些人留个教训。

      那些人说得正起劲,忽然有人从背后走出。大家都是一愕,再定睛瞧时,不是别人,正是汐族巫师白角。他一双湛蓝瞳孔,缓缓自左而右扫过众人。这人目光犀利,似乎能将人看透似的。

      羽人递个眼色,两人挺剑刺出,一指咽喉一指小腹,上手便是杀着。白角微微一笑,不躲不闪,自怀中取出灵魂宝珠。只听两声惨呼,剑尖及胸,即刻垂下,两人咽喉、小腹鲜血涌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将对方的招式反而作用到对方身上。这两人刺得虽猛,幸喜白角手下留情,并没要了他们性命。

      身后早有人伏击,猱身近前,向他双腿斩来。这次倒是一刀斩中,羽芒心下暗喜。不料星火飞溅,白角身躯晃也不曾晃动一下,如同砍在石头上相似。那人疏神之际,给他反手一指,点在额头上。顿时耳中轰鸣,全身酸软,仰面跌倒。

      众人眼见近身不能奏效,立时退出几步,光芒连闪,背后双翼微展。须臾之间,羽翼化做无数白刃,犹如落雨一样铺天盖地,向他射来。白角举臂挡在胸前,口中念咒,身躯侧转。顿时一股旋风旋开,绕在身周。那些羽刃顿时便给卷落,四散而下。众人见此情景,都骇然色变,不约而同调头逃走。

      哪想到白角身影如鬼如魅,不见他抬步,只是眼前一花,便即赶上。他双手齐伸抓住两人。那两名羽芒正想回剑刺落,可是身躯如遭电击,顷刻半分力量也使不出来,一股阴森森的冷意在血脉中四处游走。白角顺手将他们掷下,这些人倒在地下动弹不得,轻轻抽搐。一连几人,都是如此。

      最后一人,头也不回,只顾奔走。忽觉脖子上一紧,被他扼住喉咙。白角制住了他,逼近几步,面上似有寒霜。他沉声喝道:“谁叫你们来的?”

      那人眼中虽有惧意,口中却说道:“我们杀不了你,殿下自然会叫别人来替我们报仇!”

      白角冷然说道:“芙蕖不会下这种命令。她若有事要说,定会当面告诉我。不会派人跟踪。”

      那人恨声说道:“别仗着你与殿下从前有些交情,便自以为是。你们汐族人,个个奸恶,满腹心计。变着法子接近长公主,谁知安的什么心?殿下虽说要留你性命,我们却是非杀你不可。岂能容你计谋得逞?”

      他手下一紧,那人顿时气息一窒,十分痛苦。白角一把将他摔出。他绝境逢生,料不到对方竟然忍手不杀,惊讶不已。

      白角喝道:“留你们性命,回去告诉你们同族。我们汐族两不相帮,至于有人还想要我性命,那可对不住,奉劝你们不要徒然送死的好。”

      说完这话,他返身而走。羽人慑于威势,只得眼睁睁瞧他离去,无人追赶。

      芙蕖自与白角分手之后,只顾布置族人迁移的事,并没顾及其他。这次出其不意,叫云隽人马受创,不过只是小胜。要知对方人多势众,不日便会大举搜捕。己方势单力孤,难以与之抗衡,及早另觅稳妥的落脚之处才是当务之急。

      这天忽听门外喧哗,似乎有人争吵。她心下奇怪,唤入从人,问是出了什么事。那人神色十分气愤,说道:“汐族人实在可恶,咱们又没惹他,他却无端端伤了咱们的人。他手法好生残忍。”

      芙蕖心下一震,不免变色。走出来时,早有人将尸首抬上,齐齐整整一字排开。这些人果然都是族内之人,身上的伤口亦是十分古怪。有的胸口给捅出数十个窟窿,有的被羽箭钉得如刺猬一般,都是给自己所持的兵刃所杀。芙蕖曾见白角用过这种手法,她脸色惨白,心想:不会是他吧?

      一人高声说道:“据说有人看见这几名弟兄那日晚间曾跟着那名汐族巫师离去……”

      芙蕖奇道:“他们跟着白角做什么?”

      那羽人脸色一红,低声说道:“其实……其实大家私下对他都有不满。他一个族外之人,又是赏金巫师,与殿下……做朋友,那不大好。”

      芙蕖立时便明白他的意思。原来,她与云隽本为夫妇,虽说反目,但毕竟名分犹在。突然对一个族外来历不明的人青眼有加,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况且羽族生性高傲,她在族人中地位尊贵,言行举止便格外受到关注。

      芙蕖按下心中怒火,想了一想,这件事倘若真是族人贸然相犯,白角无奈之下出手还击以致伤人,错在己方,那还有转圜的余地。自己如果这时一味袒护白角,必定要犯众怒,倒不可莽撞。她便即说道:“好,我知道了。你们将尸身收拣起来。这件事我自然会叫他当面对质。若是他滥杀无辜,必要公道处治。”

      众人看他说的凛然郑重,掷地有声,也都不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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