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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白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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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开口问,他已走近了一步,也不说话,只是用他斜扬的长眉挑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我眼皮”嘣”地一跳,立时醒转——秦欢那混蛋,莫非所谓的生意,就是把我卖了?
“你别过来!”我朝那登徒子一声断喝。
他装出一脸无辜相:“为什么?”
为什么……你居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我:“我可警告你,你若敢乱来,我可是要报官的!”
那人好整以暇地笑了几声,满是对此警告的不屑:“乱来?姑娘你有点常识行不行?这儿可是丽春院,在大街上乱来那才叫乱来,在丽春院,这叫消、费!不信,你试试?”
天晓得我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好个秦欢,料定了我是山贼不敢报官!
好歹我们还一起喝过酒、一起猜过拳,好歹我还花银子买过他的胭脂水粉山核桃,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我:“你别过来,我让你站住,听见没!”
那人淡淡地应道:“姑娘你嗓门这么大,在下自然是听得真真切切。”
我:“听见了你还过来!?你敢再走近一步试试!”
小白脸又往前一步,黝黑如墨的眸子缓缓抬起,问:“走了,会怎样?”
我:“你……”
就在我这个“你”字刚说出口,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岂是那么容易欺负的?想当年我在昆仑,也是和仙鹤打过架的!
我冷笑一声:“找死。”随即将手一摸,抄起床边的青铜烛台便打。
那小白脸身手倒也敏捷,一个侧身避开——不知这小子是想故意耍我,还是对自己的武功格外自信,那个侧身的动作刻意地慢了半个弹指。
就在他以为我完全扑空的刹那,我一个蹲身,另一只手出其不意,直取他下盘要害——这招原是我在昆仑所学,当时蚯蚓仙姑见我每每与仙鹤打架都过不了三招,于是她告诉我,仙鹤也并非无坚不摧,他致命的弱点是在下盘。
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打赢仙鹤,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之后不管我怎么挑衅,仙鹤都不和我打架了。后来下了凡间才知道,此招甚是阴毒,为君子所不耻,难怪当时仙鹤气得脸都红了,一连好几天都不肯和我说一个字。
此招一出,小白脸果然措手不及。他本能地退避,然步法已乱,我趁他注意力全在下盘的当口抄起烛台又往他头上砸去,小白脸哪里来得及躲?情急之下只得大喝一声:“小青,是我!”
他这么一喊,我当即停了手,“你是谁?”但细想了想,会这么叫我的,除了秦欢还能有谁?
我的确与秦欢相识多年,但以往每回见他,都是一张大胡子盖满大半张脸的模样,我一直以为他起码有三十五岁……
此刻他一只手支着老腰,气喘连连,眼珠子里全然没有适才采花贼一般的气焰,“你哪里学来的?”
我反问:“你耍我的那一套,又是哪里学来的?”
秦欢并不狡辩,抬手抹了下额头上冒出的汗,笑逐颜开:“见你一时没认出我,就顺势与你开个玩笑,想不到你竟还有点本事。”
“过奖过奖,我小贼一个,哪有什么本事。”我心中暗道:幸好我什么本事,不然……万一伤到了不该伤的地方,你那位薛媚娘可就要伤心死啦。
我将那烛台放回原处,靠坐在榻上,笑咪咪地看着他,问:“如何?”
秦欢自斟了杯茶水,刚送到嘴边,被我一问,便停了下来,“什么如何?”
“白斩鸡、油焖春笋还有炸鹌鹑,可还好吃?”秦欢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可我知道他心里定是万分得意的,“哎,你看我这脑子……”我假装拍了下脑门,道:“这些可都是秦哥哥素日爱吃的菜,又有薛姑娘的爱心加持,自然是天下第一的美味,哦对了,还有薛姑娘珍藏的杜康……”
其实那薛媚娘的眼光也不赖,秦欢只要弄弄干净,也是挺顺眼的,此刻桌上的灯火正好投在他脸上,面容清朗干净,眉若刀裁,目若秋水,固然似工笔勾勒,巧密精细,但论其神也,眉梢见刀锋,眸中有潭渊,几不容于缣素,非眉目如画四字所能概括,竟与仙鹤有几分神似。只不过仙鹤毕竟出身仙门,自带着一股子仙风道骨、纤尘不染的气韵,绝非一个自恋臭美的凡间小白脸所能企及。
秦欢笑笑:“她哪里知道我爱吃什么……我爱吃的东西,她那儿绝不可能有。”
“哦?竟有这等好东西?”我问。
秦欢:“世间鲜有,极其难得,可遇不可求,却是人间极上的美味。”
也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我竟仿佛看见秦欢的舌尖从嘴角伸了出来,在嘴唇上陶醉地舔了一圈。
在昆仑时,我和蚯蚓仙姑他们偶尔聊到过凡间的美食,蚯蚓仙姑见多识广,一口气说了数十种美食,她还告诉我凡间有八大菜系,每个菜系下还有数个分支,就如修仙的门派一样,各有千秋,不相伯仲。
仙鹤就乏味多了,他说三界之内,求之不得的食物只有一种,叫后悔药。
我来到凡间后闲来无事,便将这些美味一一试遍,唯独仙鹤说的后悔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遥想当年,心思纯良,不知仙鹤他鸟心险恶,竟傻呵呵地跑到人家饭馆去问“可有卖后悔药”,每次都是被掌柜当作傻子赶出来。一个月后才知道,世上根本没有后悔药,仙鹤他分明是在耍我呢!
“怎么咬牙切齿的?那么生气,就因为我方才和你开了个玩笑?”秦欢斟好茶,假模假样地赔礼道歉来:“好了好了,这一杯茶,算是我的赔罪。都是我的错,是我低估了你的本事,险些被你打成重残,你大人有大量,不必和我计较。”
我心想:这赔罪还不如不赔,又想:罢了罢了,秦欢这张嘴颠倒黑白起来,能生死肉骨,一贯如此。
谈话间,忽见门外不知何时停了个人影。
我过去将门一开,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年纪比秦欢略长些,肤色洁白,神色温泽,一袭白衫,长身玉立,活像个迷了路的美貌男鬼。
我:“阁下是?”我说话间,忽觉此人似在哪里见过,再细看一眼,方才想起——这人不正是今日在正堂和龟公说话的那个年轻客人么?
秦欢在后面摇着扇子,懒洋洋地问:“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男鬼”不知是被我突然开门吓了一跳,还是天生脸皮就薄,被秦欢这么一问,竟然脸红了:“秦先生说笑了,鄙人南槐安,是丽春院聘请的画师,今日来此,本是来给几个姑娘画像的。”
“原来正堂里挂着的那几幅画,都是出自你手?”我瞬间对他高看了几分,“倒有几分周仲朗的风范……”
秦欢纸扇遮住半脸,狐疑地投过一束目光来:“你还懂画?”
我心想:你若像我一样,在人间行走百年,你也懂得。
南槐安谦虚道:“姑娘过誉了,只求一口饱饭的活计,哪能与周昉并论。”他说罢,目光幽幽地看向秦欢,似有话说。
秦欢:“南公子本是来送画的,却特意打听了本人的姓名,又特意候在房门外,有何要事,不妨直说。”一对桃花眼,笑得像个狐狸精,看似是南槐安找上的他,却更像是他在姜太公钓鱼。
南槐安目光低垂,哪留意得到秦欢一脸的春风?他深深一礼,语气里带着三分哀求:“在下无意间听薛姑娘说,秦先生神通广大,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听常人所不能听,为常人所不能为……在下的困局,怕是只有秦先生能解了。在下唐突,可否请先生移驾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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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跟着南槐安来到丽春院的后院,沿着石径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一处布满了红葛的矮墙,墙上开了个小门,两边的横枋上雕着常见却又唤不出名称的草虫,门头匾额上的字迹已然风化得难寻勾折,漆黑的夜色里,青楼与民居,也并没有看出有何不同,更像是一处浑然一体的园子。
南槐安道: “委屈二位走寒舍的偏门了,这里走近许多,平日我往来自家与丽春院之间,也是走这条路。”他每个字都说得很轻很柔,仿佛吹一口气就能将他说的话吹走一样。
宅子与青楼仅一墙之隔,还开了扇偏门,这还真是少见,我心中暗想。
从偏门里出来迎接的是个缟素的老叟,“老爷回来啦?”他朝南槐安躬了躬身。
我微微一愣:老爷?南槐安?再看那一袭白衣的南槐安,最多也就刚过二十,那么年轻,就当“老爷”了?既是“老爷”,又怎会沦落到给青楼画画谋生呢?
我心里正纳闷,那迎客的老叟颤颤巍巍地朝我们行了个礼,“夫人七七未过,招呼不周,还望包涵。快请进。”
老叟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微弱的光透过灯绡,正映着老叟佝偻的背影——他形容极瘦,似一根快烧完的灯芯,提灯的手如同一片干枯将落的叶子,皮肤上是纵横的褶皱沟壑,关节处却又光滑得发亮。
秦欢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左顾右盼,若非此刻薄雾弥天,流云赶月,还以为他是出来踏春的。
许是夜黑风高,看什么都不真切的缘故,显得南槐安的宅子比初以为的大不少。宅院中相隔几步便放有一处火盆,成群的白蛾被火光吸引,赴死般地绕着火起舞,时不时地便会有倒霉蛋被陡然窜起的火点燃,“噗”地一声化成焦灰。
夜露中透着丝丝的凉意,沁入肌骨,再加上南槐安那身男鬼的扮相和他家仆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一时间我竟有点畏惧,心中暗暗后悔为何要好奇跟来,害得自己骑虎难下。
秦欢的目光笑盈盈地从我脸上掠过,想必他内心也没少嘲笑我就这点出息。我倒也不反感他觉得我没用,毕竟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天生废物一个,还偏偏心比天高,那才叫活得真累。
南槐安开口道:“家父原是朝廷的画师,可惜天妒英才,春秋鼎盛之时生了恶疾,容颜尽毁,连同那双丹青妙手也再无握笔之力,他几乎耗尽南氏几代基业,终是无力回天。他老人家过世后,便只剩下这一处居所了,好在靠着丽春院的这份收入,也算能守住这处安生之所。如今在下早已不是什么老爷,只是崔老叫习惯了,不愿改罢了。”言语间,波澜不惊,似在说与己无关的前尘往事。
我心想:这男鬼一样的家伙原来是宫廷画师之后,难怪画得一手好画。就在此时,衣袂似被阵微风牵起,一个小小的影子忽地从身边掠过,我本能地回头看去,却只见莲池里几片阔叶正在夜色之中瑟瑟战栗,虚空中,回荡着小孩子嬉闹的笑声和赤足在石板上踏出的脚步声。
“这里有小孩?”秦欢问。
“是老爷的儿子,叫知柯。”崔老答道:“刚失了娘,倒一点也不伤悲,成天只知道玩闹,客人不必理他。”他将灯略往前照了照,道:“请小心脚下,小少爷很喜欢恶作剧。”
儿子?我诧异地对着南槐安的背影重新端详了一遍,小小年纪,孩子竟会满地跑了?莫不是十七八岁时生的儿子?
我俩跟着老叟与南槐安进了宅子的客堂,里头早已候着一个年轻丫鬟,长相白净,眉心一点红痣。
老叟待我们三人坐定后,道:“客人请稍后,我与小环准备些茶点。”便领着那个名叫小环的丫鬟出去了。
不多时,小环便端着茶点走了进来,我对茶并没什么研究,但看那几碟点心,样样精致考究,便愈发觉得奇怪。
秦欢:“想不到丽春院给南公子的报酬如此之丰厚,一般家道中落之人可养不起仆人,更请不到能做出此等美味的厨子。”
南槐安听了这话,苦笑道:“父母过世后,仆役也就都散了,只剩下崔老一家,说是主仆,其实对在下而言,更像是家人。说来还有更惭愧的,一墙之隔的丽春院原本也是这宅子的一部分,无奈日子实在窘迫,才……押给了丽春院的花老板,哪还有余钱请厨子?崔老家的闺女小环自幼喜欢钻研菜肴汤羹,这些点心便是出自她手,还请客人莫要见笑。”
“见谅,”秦欢朝南槐安一笑,施礼道:“原是我好奇,随口一说,倒像是揭人伤疤了。”随后他又问:“不知南公子找秦某来,究竟有什么事?”
我便想起了南槐安在丽春院的厢房门口对秦欢说的那席话——“在下无意间听薛姑娘说,秦先生神通广大,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听常人所不能听,为常人所不能为……在下的困局,怕是只有秦先生能解了。”
我暗叹:没想到南槐安空长了一张聪明的脸,行事却这般糊涂,人家薛媚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秦哥哥做什么自然都是好的,可你也不能全信啊!世间真有如此神人,还要衙门作甚?
但南槐安却显然不那么认为,只见他起身,郑重地走到秦欢面前,面色霜白,眼底却几呈鲜红,道:“在下的妻子死得离奇惨烈,恳请秦先生能助在下,找出杀妻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