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生世簿》篁嬷嬷

2、罪孽如斯

　　我：“……”

　　昏朦的薄雾里，只见一个院子围着一栋九层朱阁突兀地立在大片闷青色的矮房当中，门柱粗看是赭石色的，仿佛是年代许久的模样，前院极小，门匾两旁是两只有些褪色的纸灯笼，随着穿巷的风有节奏地摆动。

　　院门外头是三个穿红戴绿的姑娘，清一色的锥子脸、水杏眼，笑盈盈地朝往来的男子招着手：“来嘛！来嘛！快来嘛！”

　　我：“这不是青楼吗？”

　　秦欢：“不然还有别的地方会叫丽春院吗？”

　　我：“我们来这儿干嘛？”

　　秦欢：“你不是饿了吗？”

　　我：“饿……我指的‘饿’不是那种‘饿’啊……喂！秦欢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

　　苍天啊！大地啊！你们为何会造出男人这种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啊！这家伙连早饭都还没吃呢！

　　秦欢也不知哪里那么大力气——不，他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就轻轻松松地把我拽了进去。

　　这丽春院门面看似寒酸，不想里头竟别有洞天，正堂中央那片歌台，乃是用一整块琉璃打造，墙上挂着各色美人图。

　　歌台边上，几个姑娘懒懒地坐在软垫上，时不时地接头交耳，将那半张小脸藏在团扇后面窃笑几声。

　　堂上的龟公正在与一个年轻客人说着话，一见我俩，倒显得比我还着急：“哎哟，错了错了！我们这儿只收姑娘，城西的葆华院才是收小倌的，要卖，去那边卖！”

　　“我不是来卖的。”我甩开秦欢的手，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龟公闻言，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那张软趴趴的脸便由阴转晴。他笑吟吟地绕着我走了一圈，将我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打量个遍，问：“多大啦？”

　　我莫名地睨了他一眼，不知这与他何干，“快六百岁了，正好可以做你祖宗。”

　　龟公拈了拈嘴角翘起的胡子，似乎能一眼将人生辰八字看穿：“模样还算凑合，只是这身子，仿佛还没发育……”

　　幸得昆仑药田五百年，我早已被仙鹤磨出了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好脾气，此时我勉强撑起嘴角，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你才没发育，你全家都没发育。”

　　这死胖子运气真是不错，今日才遇上我，要是昨日，黑虎寨还未解散，只消我一声令下，你八辈子别想做生意了。

　　龟公自然不知我胸中早已磨刀霍霍，继续绕着我踱个不停：“我这儿有些客人就喜欢这种模样的，只是这丫头脾气太大，若是改不了，要卖个好价就难了。”

　　秦欢忍着笑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好戏，此刻终于开口说话了：“误会，在下秦欢，是来见薛媚娘的。”

　　我两眼一翻，心下冷笑，还真是来见老相好的。

　　果不其然，未待那龟公说话，便听有女子用慵懒的声音道：“秦哥哥好久不见。”

　　循声一望，只见一轻纱遮面的旖旎女子行如弱柳，不知不觉便飘了过来。

　　她天生一副细长有神的媚眼，右眼下更有一点含情的泪痣，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来时，连我都紧张得心跳加快起来。

　　她转首龟公吩咐：“你去收拾两间上房，今日秦公子他们就住这儿。再烧两桶洗澡水，端进房里去，再让厨房准备些小菜，要白斩鸡、油焖春笋、还要炸鹌鹑……记得把我的杜康送去他房里。”

　　我一面听着，一面用余光偷瞟着秦欢——这家伙相貌平平，年纪也挺大，竟能得此佳人芳心，想不到还挺有魅力。

　　薛媚娘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位姑娘是？”

　　我朝她一个抱拳：“幸会，我叫……额，小青，是秦欢江湖上的朋友。”

　　“既是秦哥哥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贵客，”她朝我盈盈一福，摘下面纱：“我叫薛媚娘，姑娘唤我媚娘便可。”

　　她这面纱不摘则已，一摘犹如晴天霹雳，正中我那脆脆的天灵盖：这张脸……不就是恶梦中的那条白蛇么？

　　我整个人顿时站不住了，腿一软，整个人往前一冲——我也不是没设想过有朝一日万一被那两条蛇妖追上，我当如何。

　　当时胸中豪气万丈，想着纵然打不过也须得大战三百回合，死也要刺上他们几刀，让他们扒层皮，哪想着事到临头，还没打自己便先腿软了。

　　眼看就要给那媚娘行五体投地大礼了，亏得秦欢及时将我扶住：“你这是要干嘛？”

　　薛媚娘担心地道：“小青姑娘莫不是病了？”她将手在我脉门摸了摸，“这心跳怎会这么快？”

　　我原本已吓得站不起来，经她这一摸，倒让我回了魂：蛇妖血冷，而她的手却是温热的。

　　再细看她的脸，虽与梦中那条白蛇一模一样，但形同，神却殊——白素贞虽是妖，但气态却像个吸风饮露的谪仙人，并没有薛媚娘身上那种神秘莫测的气质。

　　何况，白素贞是要拿我去救她那相公的，她若要拿我，根本不会将周遭这些人放在眼里。

　　此刻我提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来，一边暗暗怪自己没用，一边装模作样地解释：“许是赶路赶得累了，睡一会儿便好。”

　　我之后便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进了薛媚娘准备好的房间，洗了澡后便倒在了床上。

　　昨夜先做了场恶梦，之后山风刺骨，吹得我半点睡意都无，好容易待到日头出山、大地微暖时有了睡意，又被秦欢叫醒，跟着他走了大半天的路，此刻我早已是头脑昏沉，不多时便睡过去了。

　　睡梦中，仿佛又回到了昆仑。薄云浮绕于山巅，天光映着霭霭雪丘，一座连着一座，直延伸到天边。

　　我看见仙鹤静静地坐在雪地上，白衣如霜，宛若一朵极地盛放的雪莲。

　　他的头顶是五色的极光，二十四空行母遥遥浮于光的彼端，时聚时散，变幻着姿态。乾坤间，万籁俱寂，惟有他衣袂被风掀掣的声响和我胸口一声一声地跳动。

　　这并非我第一次梦见昆仑，然而难得没有蛇精在梦境里张牙舞爪，又遇见了虽然关系不怎么好却久违了的仙鹤，我便欢天喜地地跑上前去。

　　“仙鹤！”我叫他，他却不动，“喂！”我又叫了他一声，依旧不动，也不应。

　　朔风带着白砂掠过他的脸颊，在他低垂的睫毛上结下了一层又一层冰花，他的头垂得很低，任风怎么吹、任雪怎么打，都没有丝毫的反应，仿佛坐化了一般。

　　我的双脚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一股刺痛冻在了原地，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从脚底的严寒深处直涌上天灵盖，恐惧与不安压抑得我几近窒息。

　　“喂，臭鸟！”我用力地朝他喊：“你死啦？怎么不说话？叫了你半天了，给个反应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有声音自天外传来，如一簇闪电骤贯入心。

　　我记得那个声音，忙煞住脚步，举头只见如来佛祖端坐于莲花上，一双玄目似能看破千障红尘。
　　我再回头看仙鹤，他早已不见了影子，不知是起身走了，还是被风雪埋了。

　　“你本不该在此，”佛祖的声音打消了我想去寻仙鹤的念头，“只因执着红尘太深，以至连累生灵涂炭。你罪孽如斯，又言何了断？”

　　我觉得甚是冤枉，执着于红尘凡间非我所愿，只因那蛇妖欺我太甚，仙鹤又见死不救，我来凡间不过是苟延残喘，求生而已，再说我哪怕是当山贼也从不伤人性命，怎么能说我“罪孽如斯”呢？

　　我双手合十，朝佛祖一拜，“佛祖，天地良心，我……我没做什么缺德事啊……”

　　可随后一想，我区区草芥，缺不缺德，岂能由我一人定论？便又道：“还请佛祖示下。”

　　佛祖慈眉善目，笑得和蔼可亲，“你是非不明，致颠倒妄想，善恶不分，致犯下杀孽，罪障业已犯下，仍执迷于贪嗔痴欲，不思悔改，至此境地，何处冤了你？”

　　我虽谈不上满腹经纶，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民间戏本多多少少都翻过一些，也不算个胸无点墨之人，但——

　　“那个……佛祖，您的话，我听不不大明白……能否再明示一些……”

　　我可怜巴巴地求着佛祖慈悲为怀，说点凡夫俗子能听懂的话，佛祖摇摇头，一副看着烂泥扶不上墙似的痛心疾首，“罢了，我救你一命，你若能找到答案，便再来见我吧。”

　　阿弥陀佛！南极仙翁过去老说佛祖他老人家说话喜欢绕圈子，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原来先前那堆我听不明白的全是废话，那句“我救你一命”才是画圈重点。

　　我忙不迭地朝佛祖跪下，感激地磕了个头：“仙草多谢佛祖救命之恩！佛祖有所不知……不，佛祖一定无所不知，仙草可被那两条蛇精给害苦了，整日担惊受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今有佛祖这句‘救你一命’，顶得上十张免死金牌，谅那两条蛇也不敢拿我怎样了！”

　　凡间颠沛流离的日子终于到头了，我终于可以风风光光地回我的昆仑了，仙鹤纵使再漠视我的小命，佛祖的面子还是得给的。

　　我心中欢喜，对于佛祖的这番大恩大德，只说一句”多谢”是远远不够的！

　　我两掌合十，虔诚地道：“仙草自知没什么本事，不知该如何报答您，往后您老人家要是有什么地方用的上我的，尽管开口，我一定死心塌地，任凭差遣，为您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佛祖嘴角漾开意味深长的笑，昆仑的风将雪吹进了他的眼睛，瞬间化作了一滴晶莹的水珠子，在他垂下双目的霎那滴落下来。

　　随即只听他开口道：“嘿嘿嘿！这可是你说的！”

　　猛惊醒，什么天光、什么空行母、什么佛祖通通都消失了，惊我好梦的人就站在我床前。

　　小白脸一张，乍看之下也算明眸皓齿，只是那对微微斜吊的桃花眼，还有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意，让那张脸平生出几分魅气。青丝瀑悬，垂袍阔袖，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摇着一把纸扇——我左思右想，就是记不起自己认得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