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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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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逃离仙门,全因一个梦。
梦里,巍巍昆仑,皑皑入云。朗朗乾坤,万籁俱寂。
云深处,一声叱唳划破寂静,紧接着白茫茫的旷野上,一抹鹤影疾速地掠过,倏又直冲天际。
“白蛇,青蛇,你们好大的胆!南极仙翁的药田禁地也敢擅闯?可知死罪!”
怒叱声振九皋,只见那仙鹤双翼一振,浮天的云”咻”地一声往两边散开。
一年轻道士长身玉立,目射寒星,原是那仙鹤所化。
再看他手指的方向,果然一白一青两团妖气,正幽幽地浮在不远处的云头。
“素贞自知罪大,愿担一切责罚,恳请仙鹤护法慈悲为怀,借我仙草,救我家相公一命!”
白蛇说得悲悲切切,仙鹤护法却不为所动,一扬手,袖中飞出一束金光,将妖气打出丈余,二妖惊呼一声,遽即跃上另一云头。
白蛇一个旋身现出人形,竟是个清艳的年轻妇人。
“姐姐,你跟这小道士罗嗦甚么!”青色的妖气散了又聚,化成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怕他干嘛?我就不信我们两个打不过他一个!”
仙鹤将眼微微一眯,“孽畜!若不是你们自作聪明,那凡人岂会枉死?如今他阳寿已尽,你们还在此地撒甚么野!”
“我呸,枉你们仙家号称慈悲,连条人命都不肯救!今日这仙草我们是要定了,你不给也得给!”
青蛇蛮不讲理,转首对那白蛇道:“姐姐,再跟他磨蹭下去,你家许相公可就真的没救啦。”
白蛇闻言立时下了决心,袖中旋即伸出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刃:“仙鹤护法,对不住了,素贞也是为了救人。”
她说罢,天地一黯,昆仑之巅旋即爆发一场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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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被这梦惊醒了——猛坐起,一抹额头,一把冷汗捏在手心。
梦中那场恶战的结局,是仙鹤身受重伤,所幸南极仙翁及时赶到,救下了他那武功不济的徒儿,不止给仙鹤疗了伤,还念在他尽忠职守的份上,施了他三百年的道行。
而那白蛇苦苦哀求,一片痴心终是感动了仙翁,欢欢喜喜地捧着仙草回家救活了自家相公。
唯一倒霉的就只有我这棵昆仑仙草——五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不说,竟为了救那不中用的许仙,被熬成了一碗汤药。
同样的梦不知反复过多少回。
见多识广的蚯蚓仙姑曾帮我掐指一算,说道:“你乃地煞星转世,前生几世杀生太多,如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须得历经几番枉死,方能还了这累世的命债。”
她的一番话说得我几近五雷轰顶:敢情本仙草还不止要死一回?
我随即便将这事告诉看守药田的仙鹤,提醒他勤加修炼,莫到上了战场才觉不济,丢了自个儿的脸不说,还要搭上我的性命。
可那只臭鸟自恃南极仙翁座下第一弟子的身份,对我的话不屑一顾,我苦口婆心说了三天三夜,结果他来了这么一句——
“仙草本就是用来炼做丹药的,你与其为虚幻的梦境扰乱心神,不如多汲取些天地精华日月灵气,争取早日功德圆满。”
我问:“那圆满了之后呢?”
他不语。
呵,还用说吗?自然是被送到炼丹炉里去见阎王爷了呗。
我与仙鹤向来话不投机,却也从未想到相识数百年他竟会对我见死不救。若继续在昆仑山待下去,就算不被白蛇青蛇盗去做药,迟早也会被送进炼丹炉,受三昧真火焚身之苦。
俗话说,树挪死,草挪活,我思前想后,终不愿坐以待毙——如今算来,我这一走已快有百年。
下山后,凭着几招仙术,在杭州城里做点算命生意,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几年前,我离开杭州,上了黑虎山,结识了黑虎寨的大当家,两人一见如故,随即结为了忘年的义兄妹。
原本山中岁月自在有趣,谁知我那位义兄临死前不知中了什么邪,直接跳过了二三四五当家,将山大王的位子硬塞给了我。
我泪眼模糊地跪在他榻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他也没传授我什么占山为王的门道,只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念着“老天爷待我不薄。”
老天爷待他是不薄,但他待我可就不厚道了。
我来黑虎山,只想体验一下生活,哪担得起这一山之王的重任?
果不其然,才半年的功夫,黑虎寨便肉眼可见地零落萧条,越来越穷。
几天前,我的眼线飞鸽传书,说官府不日将封山剿匪。
虽说坊间流传黑虎寨个个凶神恶煞,实际却都是乱世之中无奈从贼的老百姓。
如今大当家已死,黑虎寨已是昨日黄花,就算没有官府添柴加薪,在我的经营下,它也早晚要玩完。
一番思量后,我索性分了钱财,解散了黑虎寨。
此时此刻,荒郊野外,黑风嚯嚯,我身边除了一个波斯大胡子外,就再没别人了。
“大当家方才做噩梦了?”波斯人拈着胡子,操着一口地道的汉话。
波斯人名叫秦欢,算是黑虎寨编外的江湖朋友,在官府有点人脉,常来通风报信。
我问:“黑虎寨都没了,你还留在这儿做甚?走吧,走得远远的,千万别被官府捉住,我可没本事劫狱。”
秦欢笑了笑,“大当家不也没走么?”又问:“方才做了什么梦?吓成这样?”
我长叹一声,“梦见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黄泉奈何,刀山油锅。”
秦欢朗朗笑开,“梦都是反的,且我方才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大当家天乙贵人入命,诸事皆顺,不必杞人忧天,顺其自然便可。”
随后话锋一转,“倒是秦某我,流年不利,易生祸端,桃花盈缺,恐多互斗之灾、筋骨之累,就在方才这么一会,还历了一个劫……”
我问:“什么劫?”
秦欢道:“祸从天降劫。”
见我不解,他便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上头,“大当家可还记得,从黑虎寨出来后,自己做了什么?”
我自然是记得的:先是去了后山,在前大当家坟前点了香、烧了纸、叩了头、谢了罪。
随后一路往山下走。
走得累了,想歇一会儿,生怕和官兵狭路相逢,于是就爬上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本打算在树上眯一会儿再赶路。
再之后便做了那个恶梦。
“怎么了?”我问,又仔细一想,自己醒来时分明已不在树上,“难道我掉下来了?”
在黑虎寨当山匪那么多年,也不是没在树上打过盹,怎么偏偏今时今日就掉下来了,还掉得无知无觉?
于是问:“这和你的劫有什么关系?”
秦欢倒也不回避我狐疑的目光,厚重卷曲的胡子下,竟露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因为我就睡在树下。”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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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翌日清早便下了山。
波斯人彬彬有礼地说:“原本今日约了个一万两的大生意,谁料昨夜被大当家的虎躯一压,右手经脉已废,望大当家知恩图报,负责到底,痊愈之前,提个行李。”
于是所有的行李都落在了我手上。
我与秦欢认识约莫两三年,有几回我向前大当家打听过,这波斯人究竟是做何营生,结果被他老人家一句“闲谈莫论人非”生生顶了回来。
此刻我与秦欢并肩而行,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腰间一串云白色的佛珠上。那珠子细腻柔润,似抹了酥油,一看便知是砗磲中的极品。
再想起每次我问起秦欢究竟是做何“生意”时,前大当家那讳莫如深的态度,不禁想道:难不成秦欢是个梁上君子?
秦欢眼珠子已然斜了过来:“怎么?你喜欢?”还未待我回答,他便潇洒地解下佛珠,递予我道:“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秦欢为人素来爽利,可今次未免也忒大方了些,就算是偷来的,也好歹是个宝贝不是?
我怔了怔,“你倒是舍得……”
秦欢洒脱极了,“自家人,有何不舍得?”又道:“花堪折时直须折,你喜欢就果断收,别等我后悔,这珠子来头可不小呢!”
我问:“有何来头?”
秦欢道:“它头一个主人是个贵妃,后来贵妃遇害,珠子落在了她儿子手里。那小皇子原本想将此物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可那姑娘是条蛇妖……”
我惊然截口道:“难不成……后来那蛇妖把小皇子给吃了?”
秦欢皱了皱眉,“呃……也不是所有的妖都吃人的。”
我想了想,也是……梦中那对蛇妖倒的确不吃人,只是抢人家东西还振振有词,两个打一个丝毫不讲武德,也没比吃人的妖怪好多少。
我一边将宝物收进怀里,一边道:“我猜猜……那两人后来没成吧?否则珠子也不会流落到你手里了。”
秦欢笑嘻嘻地叹了声,“可不是……”
不一会儿,秦欢又问:“你如今已不是山贼了,我总不能继续叫你大当家,你可有名字?”
我怔了下,这倒是个问题。当年在昆仑时,仙鹤叫我”喂”,仙翁唤我”草”,虽不见得亲厚,却简单明了。到了凡间,却要有名有姓,实在麻烦得要命。
我在凡间是有过不少名字,如今我能记得的也就两个——一个是我在杭州十里桥摆算命摊子时叫的“山神娘娘”,另一个便是做山贼的时候用的,叫“鬼见愁”。
“说来惭愧,我天生天养,无父无母,自然也无名无姓。要不你就给我起一个呗。”我随口说道。反正还了眼前人情,我俩便各自天涯,你现在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罢。
秦欢不假思索地道:“那就叫小青好了。”
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小……小青?”
秦欢对自己起名字的本事一脸的满意,“这名字甚好,够机灵,极衬你这个山贼。”
我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可不是?那梦境里的小青真真是个偷草的贼,若不是她在旁边一个劲地教唆煽动,白素贞也不会破釜沉舟与仙鹤拼命,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我俩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街边人家陆续飘出一股又一股饭菜香,我才发现此刻已近未时,我们却连早饭还没吃。
“秦欢,我们还要走多远?”我忍不住问:“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他停住脚步,转头看我,“你饿了?”
我心道:难道你不饿吗?
此刻不知从哪刮来了一股子风,连带着泡椒板筋、折耳根炒腊肉、红烧鸡棕菌、烩三宝的香气一道直窜进我鼻孔里。
“也是……”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素面纸扇,“啪”地一声抖开,朝不远处一指,“不如就在那个地方吃饱喝足,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正经谈生意。”
“对对对,我正有此意……”我一边捣蒜似地点头,一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欣喜地看去,三个烫金大字赫赫然地映入眼帘——丽、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