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园意浓无人知》余馆

2、玫瑰与兰

　　“你是生生要气死我罢！且不说你那离婚的事，且不，且不说……”刚迈进祖母的屋门便听到祖母发怒，正在气头上偏见我进来，张张口话头一转，“且为阿赟想想罢！”
　　“娘，我是为阿赟想着啊，这才带蘋茹回家，阿赟再过几年也要出嫁，总还是有个母亲好些。”父亲与那叫蘋茹的年轻女子立在一边，直拿眼往我身上看。
　　“阿赟母亲还在呢，用不着别人做娘！”这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你也为我们吴家门面想想，才三年，离婚那事如今还叫镇上人议论不止，你现在又领了这小女子来家，还要迎娶，叫人笑掉大牙！我不许！”祖母说罢坐在椅中，不言语，玉妈在一旁小声地劝慰着。
　　“阿赟，”我正事不关已地看着，父亲的话头也转向我，“我听闻你一直与先生学习，他还在教授《四书》《五经》如此之类罢，现在城市孩子都是学自然，学洋文的，顾阿姨就是学洋文的。”看向她的眼神自然是无比的温情。“阿赟，叫顾阿姨教你习洋文罢。”
　　“阿赟，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她的声音轻细轻细的，我听得心底一阵刺麻，把脸偏向别处。
　　“不要逼迫阿赟，她小孩子经不得你们连哄带骗的，省省罢！我不许的事，找谁都没用！”祖母扫了一眼他二人。
　　“我与阿赟的娘是定无可能，再说，我与蘋茹情投意合，为何不能在一起？母亲大人，儿子不是逼迫您与阿赟，只希望你们能为我想想。”说罢牵起顾小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玉，他这是要气死我！不孝子！”祖母抬头看着玉妈，手指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别气坏身子，少爷是倔脾气，慢慢解决，为个外人伤了母子和气，不值。小姐来用午饭吧。”我见状也过去与玉妈扶了祖母坐到桌边。
　　“阿赟，你向来有自己主见，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娶谁还不都一样，我自有娘，来十个顾小姐也只是姨娘，唤她什么都是依我的心思，父亲娶她是定必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奶奶，随他们去，我们过好往后的日子便是，家中有您在还能真让她成了女主人？没名没份，年轻女子，乡里多得是人笑话，怕来了也是没脸出门。”早晨没进一粒米一口水，现在还真是饥饿了，执起象牙筷就挑了最爱的菜，脸上更是一派平静，又夹了些菜放在祖母碗里，“奶奶，吃菜，用不得跟别人置气亏待了自己肚子，那才是不值。”
　　“哟，我家阿赟长大了。”祖母与玉妈对视。“真有当家主母的气势了。”
　　“是啊是啊，小小姐长大了便要独当一面呢。”玉妈跟着附和。
　　“不争气的儿子，不管也罢，吃饭。”
　　“奶奶，我若真有命成当家主母便好，只怕没有。”当家主母？今日之前我还真没想过，想这家有祖母，再有就是父亲，以后娶了姨娘便会有子女，儿子当然是要继承家业的，我自是要出嫁，现在看来，做个当家主母倒是件好事。
　　“傻阿赟，怎得没那命，吴家大小姐必是要嫁于富贵人家的长子长孙，日后自是当家主母。”祖母嗔怪道。
　　“阿赟虽小但心里清楚，那顾小姐再争也只是个姨娘，我也没把她当成事，只是，父亲何止是与她情投意合，也是要她生子，继承香火，奶奶再允我，那儿子一生，我还得退到一旁，母以子贵，父亲又那般疼爱，待她翻了身，哪还有阿赟容身之处，他二人联手，把我许了哪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家，且放下当家主母一说，能不能过得好还得两说，也不能依靠奶奶一生一世。”我嘟起嘴，一副撒娇大小姐的模样。
　　“他们休想！”祖母果然大怒，转而口气软下来，“原来阿赟担心这个，放心，你一天未出嫁，那个狐媚就别想生子，管他如何地情投意合，许了她进门做姨娘就是给了她天大的脸，再想拿着生子来欺侮我家阿赟。”
　　“我是要选了自己中意的人才肯嫁的，才不要他们做主。”
　　“自然，阿赟日后少与那狐媚走动。”
　　“嗯。”我乖巧点头。
　　接着用午饭，无话。
　　下午遣了先生回家，今日这般闹腾，哪里有心思再读书。回到小兰院，看那兰院门上的锁果然撬了去，老老少少的都往了那去，新来了主子当然要拍拍马屁，到是再没有听到那位细软的声音，只有父亲张罗着下人搬这搬那，一听便是压不住的得意。我现在是打定主意，与他二人不用亲近，亦不必疏离，过好现下的日子，有祖母的承诺即可。看她也没个陪嫁丫头，没个贴身的下人伺候，父亲接下来便是要从院中找个灵巧的丫头。心里想到，便转个身出了小兰院，也懒得听这与吴家大院一点也不搭配的热闹。
　　才走几步，就遇到我要寻的人。
　　“小小姐好。”吴管家一脸讨好的笑，向我欠欠身。
　　“吴管家办事好啊，少得老爷责骂我，多亏吴管家了。”
　　“哦，小小姐小孩子心性，难免喜爱玩闹些，老爷不会责怪，哪里是我办事好。”依然是不卑不抗，一脸讨好。
　　“不管如何，总归是好结果，吴管家去忙罢。”我笑笑。
　　吴管家应后刚要离去，我又开了口：“吴管家，你说英桃与灵秀哪个伶俐些？”
　　“那自然是英桃。”吴管家稍稍停顿下，接口。
　　“那给了我罢，”看他脸上起了变化，似是明白些，才又说道，“自从年初冬儿嫁人走了，我身边一直也没个勤快聪灵的，见谁用谁，现在家中来了新人，下人不免忙碌，我自不想多麻烦，寻个听话的丫头也好，吴管家是个怎样意思呢？”
　　“老奴这就去办。”
　　“那麻烦了。”我挥挥手，让他去了。
　　果然是脑子清醒的老奴才，当晚就安排英桃来了小兰院。
　　“往后就由英桃伺候小小姐起居饮食，请小小姐教导。”
　　“今日看你便知你也是个心思玲珑的，我有心收了你，不管你是不是卖身丫头，你不必吃苦，家中一切用度也不必担心，你那舅母也自有我来招架，只望你从今以后只认我一个主子，别做个吃里扒外不知恩情的东西。”才进屋，我便板了脸，给她下马威。
　　“请小小姐放心，英桃不是个吃里扒外的，小小姐有事只管吩咐英桃去做，英桃万死不辞。”
　　“你有心就行，我既用你，自是有什么心思便都会让你知晓，”我停下，只拿舌尖轻点了下唇，英桃便忙上前倒了茶端上，我接过，“我与你年纪一般，自认还是孩子，纵有七窍玲珑心也玩不过那些个大人，我只求在这院中过上自在日子，你也看到，兰院来了新人，往后我日子便难过了。”
　　“小小姐且放心，英桃懂得，定不会让您过得不自在，不舒坦。”
　　“便好。”我笑笑，拉了她的手，“你坐下，我想与你一处好好说话，丢了这主仆身份，做一对好姐妹，不要怪我白天里那般刁蛮，只是想摆摆小姐架子，不愿让那些下人看低。”
　　“小小姐做事自有道理，哪里是刁蛮，主人必要有主人的架子。”英桃还有些扭捏，只坐了半个屁股。
　　“不用与我生分，但凡有事便都与我说了，今晚你就收拾东西过来，睡在我屋内。”
　　“是，小小姐。”
　　一夜长聊，真如小姐妹亲密。
　　自祝绍卿离去，英桃住进我屋，我便懒得再与先生学习，终日不愿出门，听得下人去往兰院来来回回经过我门前，实在厌烦，便纠缠祖母要搬出小兰院，住进姑姑出嫁前住的璃园，远离兰院，祖母自是非常愿意。父亲那边本打算拉了顾小姐一齐给祖母跪下求了娶她呢，祖母算是听进我的话，摆摆手随他意愿去做，只不可迎娶，不能办宴，全家默默吃了饭便可。那日吃饭，顾小姐穿了桃花的旗袍，素着一张脸，对谁都恭恭敬敬，父亲要我叫“姨娘”，我也不想多为难她，乖巧地应了声“顾姨娘”便默默吃完饭，与英桃早早回了璃园。
　　父亲在家中只比平时多住几日，照料了茶行的生意便又去往上海，美娇娘再温情还是留不住他，顾姨娘还算是懂礼数，日日早晨到祖母屋中奉茶，让祖母挑不出什么毛病，各院依然是各吃各的，大家都落得自在。顾姨娘是极爱打扮，每天就算不出门，在院子中也要穿上精致的旗袍，花色繁多，兰花，淡菊，玫瑰，牡丹……极少重复，鞋子也不是这里年轻女子穿的布鞋，一例是皮鞋，细高的跟，走着会有清脆的声音，不用看到她的背，我都可以知道她在院里的什么地方。在院中遇到，她便淡淡地笑，称一声“小小姐”。
　　“小小姐，祝若卿少爷来了，去了老夫人那院！”英桃一日风风火火地回园便冲我大叫。
　　“当真是他？你没看错？”我忙起身。
　　“是，当真是他。”英桃忙拿了外衣为我穿上。
　　“你去拿了柜子里的东西，与我一道去。”我抚开她的手，指了柜子。
　　“好。”
　　心想着祝若卿为何来，不觉已走到祖母院前，不敢前近一步，只在门外等着，一时还不见人影，担心他人已走，便让英桃进去。
　　“来了。”不一时，英桃匆匆小跑出来，小声说。
　　我用手抚抚衣角，又走远几步，停住。
　　“阿赟。”听到一声干净沉稳的男声，我转过身。
　　“若卿。”我微笑着看他，他与绍卿的眉眼那样相似，还有笑容，一样干净好看，但在我眼中，若卿有种温暖的感觉，那是我在别处从未感受到的。“你好久都没来了，还记得我是谁啊，哼！”我放下微笑，抿紧嘴，故意装出生气的皱眉，半扭着身体，不去看他，却见英桃在一旁低头想笑。
　　“阿赟生气了？”他当真，把手放在我肩上，半哄道，“好阿赟，不要恼，我最近是忙些，少来了看你，以后常来便是。”我还要逗逗他，依旧不言不语，他又哄道，“如此这样也不行？阿赟还要我做些什么才肯不气？”
　　“呵呵，我道只有我自己傻，原来你也这般傻呆呆，我逗你呢，哪里是真生气。”我咧来嘴笑出声。
　　“我傻也罢，逗我也罢，只要你不生气就好。”看我笑了，他也放松许多。“我今日是来给老夫人送新茶的，茶行里生意忙，大掌柜就差我来了，正想着也不能去看你，没想到就在这遇到你了。”
　　“那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小小姐昨日还说道哪天去茶行看若卿少爷呢，没想到便在这里遇到。”英桃一旁接口，把手口的包裹递到我手中。
　　“这个给你。”我把包裹塞到他手中。
　　“是什么？”他看看包裹，又笑着看我，“是好吃的？”
　　“你又不是为绍卿，哪里会是吃食。”我笑话他，“打开看看就是。”
　　他拆开包裹，脸上一阵欣喜，“真叫阿赟费心了，我没为你准备过什么贴心的物件，哪里有好意思收？”转而又不好意思地便要推委回来。
　　“哎，不予你还能送给谁去？”我拿起一块丝绸手帕，提了一角，“绣了你的名字呢。“
　　“是啊，是小小姐亲手绣的，咱们小小姐的女红可细致了，若卿少爷仔细瞧瞧便知。”英桃一旁打趣，我也没阻止，这丫头真个聪颖，知我心，晓我意。
　　看着手帕一角用蓝绣线绣的“若卿”二字，他便有些语结，“阿，阿赟，你对我，真是，真是，太用心，倒叫我不知，不知怎得回报你了。”
　　“谁个叫你回报？”我嗔怪道，把手帕放回包裹中，又提了另一件物品，“我是女子，也该知晓些琐事，你们大男人不放在心上的，便统统让我操持罢，看这几双夏袜我本不会做的，是跟了英桃现学现卖，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你且回去试试，若不合脚，便拿回来，我重新做。”
　　“阿赟做得，怎会不合适？”他喜笑着拢了包裹，“好阿赟，我下次给你带好吃的。”
　　“人家又不缺你那好吃的，只要你能经常来看看我就好，绍卿走后连句话也没有，你也不见人影，我一个人多无趣，又不能像你们男孩子那般到处走动，叫外人说笑我没规矩的。”我故意气哼哼地说。
　　“嗯，我定会常来看阿赟，只是老爷回来，茶行里不免忙碌了些，我不便常来的，等过些日子生意淡了必是要带你到处走动的。”他拍拍我的头，安慰我道。
　　“且信了你。”我笑道，刚要再说下去，便听见“叩叩”声音，知是顾姨娘就在近处，抬眼便看见她一人正往这边来，不及躲避，只好这么站着迎着她。
　　“顾姨娘。”我先开了口。
　　“小小姐。”她应了声，看见若卿，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心中意思，“这位是？”
　　“这是祝若卿，我的朋友。”我不想在这院中点明了若卿的身份。
　　“祝先生好。”她对着若卿欠欠身，很端庄地浅笑。
　　“顾姨娘好。”若卿也笑笑，脸上有点不自然。
　　“顾姨娘这是要去奶奶院中？”我想支走她，便故意点出她要往的去处。
　　“是，给老夫人送点我做的糕点和果茶，不便耽搁，我这便去了。”她心意清灵，对我们点点头，便要离开，我亦点头笑笑。
　　顺着若卿的目光，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单薄，但身段是纤细且妖娆的，浅粉的旗袍包裹着精瘦的腰恰到好处地款摆着。
　　“顾姨娘就这么好看？”我多少有些不高兴。
　　“这就是顾姨娘？早听得茶行里有人议论，原来这般。”若卿收回目光，笑笑。
　　“原来哪般？”我追着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酸涩。
　　“顾姨娘就如同她身上穿的衣裙，像一枝玫瑰。”
　　听闻，我不自觉地低头看自己穿上的衣服，淡蓝的薄棉衣，小碎花的白裙，一副小孩子的简陋，口中更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与气愤，“果然还是顾姨娘如花般俊俏，不同我们乡间俗人，只如同路旁野草般不入眼。”
　　“阿赟哪里会是路旁野草？”听出我话中的不高兴，若卿矮下身来，抚抚我的头，“我们阿赟是兰，高洁淡雅，清新脱俗，哪有人可比得？”
　　“当真？”我抬头，嘟起嘴巴。
　　“当真！我何时骗过你？呵呵。我要赶着回茶行了，迟了要叫大掌柜训我偷懒了，我改日来看你。”
　　“嗯，把东西收好，我送你到门口。”我点点头，把包裹包好递到他手中。
　　“我这要快跑回去，你不要送了，我过几日就来，还有，谢谢阿赟的心意了。”他扬扬手中包裹。
　　“也好，你快回去罢，路上小心。”我也由了他，与他就些道别。
　　看他疾步走出后院，没了身影，我心中也空落落的。
　　“你怎么看若卿说的话？”我问英桃。
　　“若卿少爷果真会看人，把小小姐看得真准，如兰，高洁淡雅，清新脱俗，一点不假。”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句，是那玫瑰。”我看一眼英桃，知我心，所以故意不说我在意的话。
　　“也算是合适罢，”英桃稍稍停顿，看了看我的脸色，见没有变化，又接着说道，“玫瑰，还是太艳了些罢。”
　　我不接话，转身回璃园，英桃也不做声地跟着。
　　“平日是谁在她身边伺候？” 晚饭时我忍不住又说到顾姨娘。
　　“原来给老爷收拾书房的香铃，”英桃一边为我夹菜一边回答。“不过还是一个人走动，不见还着香铃。”
　　“你与香铃处得如何？”
　　“我叫她一声姐姐，是很随和的人。”
　　“且与她多走动罢。”
　　“嗯，知道。”英桃点点头，没有多问。
　　“你怎么看祝绍卿？”我换了话题。
　　“绍卿少爷？”英桃歪头想了想，“以前经常在院中碰到，只道他是很怪的人，遇到时便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问他何意，又语结说不出，再来就是跑开，再遇到又是如此。”
　　“英桃把别人看得清楚，单单看不清自己？”我暗笑。
　　“小小姐如何意思？与我什么关系呢？”
　　“果然当局者迷，那祝绍卿是中意你。”我点明，低头笑着吃饭。
　　“中意？”英桃大为吃惊，满脸不解，“怎么会呢？我与他，我与他都不相熟，只在院中遇到过，一定不会。”
　　“爱慕之事，哪里来得相不相熟，”我不再逗他，正色道，“英桃，我与你说的是真，祝绍卿是中意你，想将来有一日可以娶你，别害羞，这也是真。”
　　“可是，英桃只是个使唤丫头，哪里配得上祝少爷。”
　　“他祝家不似以前的富贵人家，你嫁过去也不算高攀，且不管这些，祝绍卿不会娶三妻四妾，能一心待你，这才是最重要的，英桃，一个女人要的不就是这些？”我放下手中的碗筷。
　　“这事我也不能决定，要听舅妈。”英桃声音矮下去。
　　“我知道你担心何事，她是望着能把你许到有钱人家，收了彩礼给她傻儿子娶媳妇，许到有钱人家只能做小，比在这里做使唤丫头还要受苦，这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让奶奶给她说，吴家便是你娘家，陪你优渥嫁妆，多半是会给她了，她定会同意，实在不行，你便卖进吴家，从此与她断了关系，你往后如何都与她无关，你看可好？”
　　“小小姐！”英桃突然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我伸手去拉她，“快起来，起来说话。”
　　“英桃是如何修来这等福分跟了小小姐这样好的主子，英桃不求别的，只求小小姐能开心地过日子，我便足够，不求其他。”说着便要哭起来。
　　“傻丫头，你又不能跟我一辈子的。”我拉起她，“这事咱们日后再说不迟，现在与你说了，希望你能认真想想，祝绍卿是好人，也想给你们发展的机会，你若不喜欢他，也不会强迫你的。”
　　“嗯。”英桃点点头，站起身，擦了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