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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人初来 ...

  •   一大早起来,还未下床就听得院子里一片吵吵嚷嚷,这样的热闹声好久都未听到了,自从那件“有辱门风”的事发生后,吴家大院变得寂静,沉默,父亲远走上海,只逢年过节才回来,一与祖母深谈必是要起争执,一顿像样的饭也吃不全便又匆匆离开;祖母那样慈善又爱叙叨的人也变得少言寡语,起先还整日唉声叹气,渐渐眉头紧锁,鼻子下那两片厚唇更是闭得比眉头还要紧;我一个小孩子还是喜爱玩闹的年岁,受不得家里这样的沉闷,出了大院就如放了缰的野马,然小镇上的孩子与我正面碰上却都如避瘟神般躲开去,我堂堂吴家大院的小姐怎生受得了,便不爱出门,只躲在大院中,连学堂也不愿再去,请了教书先生日日来家中。今日这样的吵闹声怕不是要惹到祖母老人家特别的不安生,是要不高兴的,怎的就没有个管事的人来静一静?
      思及此,我忙掀被下床,顾不得穿外衣,也顾不得趿拉上鞋子,光着脚蓬头垢面地推开门。我住的是东厢房旁边的小院子,叫小兰院,是随了东厢房所在的兰院叫的,是由各处通往兰院的必经之处,往往杂乱得很,自母亲搬离兰院,只有一两个花匠去往院中照管兰花,再无他人,今日确是反了常,老婆子小丫头们在门前的小径上来来回回,盆儿瓶儿的统统搬往兰院。我光着脚一步步走下门前台阶,只看着她们忙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往父亲回来小住几日是不会如此劳师动众地收拾兰院,他住的是祖母旁院的小杂院,连个名字也没有。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终于有个人看到我了,是玉妈,是祖母娘家的陪嫁丫头,快六十的小脚女人,走起路来颤微微的,一把拉过我就往屋里走。“也不怕地上石头硌了脚,快,回屋!”
      “玉妈,她们是要做些什么?”我一边磨磨蹭蹭地走,一边回头拿眼瞅着那些下人,“是不是我娘要回来了?让她们收拾兰院呢?”
      “小祖宗哎,你哪来那么多话,快回屋穿衣穿鞋,洗洗干净,姑娘家像个什么样子啊,让老夫人看到又要说你。”玉妈把我拉进屋,又冲门外喊了一句,“来个丫头伺候小小姐洗漱!我看你们越来越没规矩,小小姐都起床也没个人在旁边照应着,再有下回非扣你们工钱!”玉妈看着一个小丫头跑进我屋中,嘴上气哼哼地念道。转个身又离开了。
      其实我最讨厌让下人伺候穿衣洗漱,只是碍了这吴家小小姐的身份,嘟着一张嘴,满脸的无聊厌烦,任由这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小丫头拧了热毛巾擦脸,又端了荼盏漱口。
      “你们是要做些什么?”
      “伺候小小姐穿衣漱口啊。”叫英桃的小丫头稍微犹豫了下,认真地回答。
      “我问那儿。”我朝门外兰院的方向努了努嘴。
      “吴管家让咱们把兰院收拾利落。”
      “东厢房要住人了?”我追着问。
      “没听吴管家说。” 小丫头口挺紧,玉妈教出来的伶俐丫头。
      “没人去东厢房住收拾什么院子?”我抚开英桃给我系领扣的手,径直走向门口,便要抬脚出去。
      “哎哎,小小姐,扣子!”英桃在后边叫着,看我回过身盯着她,声音立即小下去,但仍喃喃着,“扣子,还没扣完呢。”
      “哼,一个破扣子没得你收拾东厢房那么重要!”我就是这样,天生的小姐脾气,说起话来也不由得尖酸刻薄,这大院中除了祖母疼我,便是玉妈宠我,再有就是吴管家怕我,别的下人,哪个不是表面上对我恭恭敬敬背地里使劲笑话我?“我这使不起你,快去那边吧!”
      “小小姐,英桃做得不当,您消消气,让我帮您穿戴好,那边不缺英桃一个。”
      “这话听得倒像是我在责怪你,让你受了不明不白的委屈?”我走近桌前,坐下,只拿了刚才漱口用的茶盏,并没有看英桃,“你不比卖身进来的丫头,我家是要月月付你工钱的,再说我也不是你的主子,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既是吴管家指了你去兰院忙活,去便是了,用不得听玉妈使唤。”
      英桃垂手立在一旁,也不言语。
      “让厨房准备早饭吧。”没人应着了,我也觉得无聊,便让她招呼早饭,也好打发她离开。
      “是,小小姐。”听这声倒也没有怨气,“今儿院子里人杂,小小姐在屋里用饭吧。”
      “用不着你来替我拿主意,人杂如何?在院里吃!”重重放在手中的茶盏。
      “是,英桃去了。”英桃端了洗漱的盘子,转身出门,体态轻盈,难怪祝绍卿喜爱至极。
      说起祝绍卿,我总道他是个泼皮无赖,明明是个男孩,年纪也比我大些,却不去学堂读书,偏偏也到我家中跟了请来的教书先生一起学习,背地里又说这先生是老古板,镇里的学堂早就开了自然课了,这老古板还在教《四书》《五经》,背得脑仁疼。
      “那你不要来了,又没人非求了你来!我看着你就心中生厌,明里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副嘴脸,分明厌恶先生却又偏偏做出一个好学子的样,讨他喜爱,你居心何在?”我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就不由得发怒,嘴上自然没有半句好话。
      “哟,我们吴大小姐真真是烈女子,脾气硬得很嘛!”祝绍卿倒是不恼,还嬉笑着,“只是嘴巴太厉害,怕是找不到好婆家,这可不好,你看人家……”
      “看哪家?”我截过他的话,“哪家姑娘好,你去看便是了,谁由得你找来与我比?”我最恨与别人比,别人再好是别人的,再不好也与我无关,这个祝绍卿,招人恨!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不理会我的怒气,只管自说自话。
      “眼前?”我看看四周,半个人影也没有,正要问他,发现他手里拈了颗葡萄放在嘴边,不吃不咬,只来回滚着,眼神迷离,看向窗外,我顺了那方向也望去,原来是英桃在伺候祖母纳凉,小巧的身形,着了青蓝色布衣,独辫,未着半点脂粉却双颊微红,抿嘴垂眼,右手执扇,来回轻摇。
      “原来我比不上英桃,”我说的是真话,没半点怒气,“要是喜欢,你说句话,送到你家去便是。只怕你家老爷子不同意让她做了正房,纳成妾兴许可以。”
      “如何使得!”他丢下葡萄,口中有些许怒意,“我祝绍卿才不会娶三妻四妾,那不是文明人做的事!”
      “文明人又做得什么事?”我听着就来气,“娶三妻四妾便不是文明人?与妻子离婚便是文明人?”
      “阿赟……”他看着脸色发青的我,只得叫着我的名字,却半句话也说不下,也不知如何劝我,劝人向来不是他的强项。
      讨了没趣之后,他便安静地看起书来,没有再来烦我,我却因了那句“文明人做的事”又自恼了许久。从那日起,我明白了祝绍卿的心事,他也知道了我的禁忌,我不提英桃,他不提文明事,还像以前一样相安无事。
      英桃带着两个丫头提着食盒走到院中石桌前,安置早饭,我一旁无聊望着还在小径上来来回回忙活的下人。
      “小小姐,您趁热用饭。”英桃不卑不抗的声音响起。
      我坐在石凳上,虽已入夏,但吹了一夜凉风的石凳还是不由得让我浑身一颤,但我嘴上没说,只当没事。倒是英桃太聪明伶俐,一眼便看出我生生压下去的窘迫,张张嘴,却被我用眼神驳回去,她是聪明伶俐的,但她哪里知晓我现在的处境,是半点窘态都不得让下人看出的,今日收拾兰院真当我不明白,以为是母亲要搬回来了?错错错,是父亲要领了那迷他心智的狐狸精回来,要住那兰院,住那东厢房!东厢房只有女主人住得,她一来,哪里还有我容身的小兰院?我是迟早要搬离的,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强装起门面,让下人们知道我在这大院的地位,除了老夫人,便是我,说一不二!再不济也不能让下人看了笑话,他们背地里说再多,我听不到,便如同没说,明面上,他们谁也不能看低我,我才是主人!
      我用象牙筷挑了挑盘中的小菜糕点,没由来的胃口全无,分明腹中饥渴,却一口也咽不下,我放下筷子,用瓷勺搅着小碗里的米粥,有一口没一口地吹着气,没再看那些下人们一眼。
      “小小姐,日头大了,您用完饭还是进到屋里好些,不要叫太阳晒着。”英桃说着摆摆手让另两个丫头走了。
      “还有人管得我死活?”我提高声音,“当”地撂下勺子,那些正忙活得欢的下人停了下来,不再动弹,小兰院顿时安静下来,“这么吵,我听着心里不舒服,你们都散了。”
      “小小姐,吴管家让我们……”一个老婆子不知死活地出了声。
      “吴管家?”我接过话,半笑着面向她,“我还不知道吴管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那是不是不由得我也要听了?”
      “那到不是,”她矮下声音,到底是认清了谁才是主子, “那这院子,您是个什么意思呢?”
      “都散了!”
      她看看四下,没人应声,摆摆手,“散了罢。”
      “把门锁了,那破院子没得人住,有什么好收拾的。”看着她们刚折回要走,我添上一句,又令她们站住不动,相互看着,却没人肯出头说话,“非得我再说一次?还是让我亲自去锁?”
      英桃走过去碰了碰那老婆子的手肘,对她使个眼色,老婆子上前两步,“哎,哎,小小姐,我这就叫人拿锁来。”就叫身边一个空着手的丫头快些跑出院子,又让其他人散了,自己则落下最后头,等着锁门。英桃并没有跟着她们离开,收拾着石桌上的食盒,经过这出,想也知道我是没心思再吃饭了。我闲闲地站在台阶上,背着手,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正在收拾的英桃,心里想着祝绍卿什么时候来,给他个机会跟英桃见面。那老婆子手下无事,锁还没拿来,不知我又是个什么心思,只好往院外退了些,立在小兰院门口,拿眼时不时地往里瞄,看看我,又看看英桃,心下一定不解英桃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使唤丫头。英桃收拾好食盒,对我说了句“小小姐,英桃去了。”
      是用不得我头点说话的,英桃就知趣地端了食盒出了院子,独留下那老婆子摸不清方向,呆呆立着。没上两分钟,那快脚的丫头便拿了锁跑来,解了老婆子的尴尬。她二人一同往兰院门口走去,锁了门,转身对我欠欠身,便要离去。
      “钥匙拿来。”我依旧站在台阶上,不挪一步。
      纵有万般不肯,她也是不得迟疑,现如今也看出我小姐的身份和脾气,便近前递了钥匙,讨好般地笑道:“那,吴管家问起……”
      “让他来找我!”我攥了钥匙,转身回屋。
      老婆子嘴上瘪瘪,拉了丫头,走了。
      看看桌上的钟也到了先生授课的时间,我端端正正地抱起书本,连同那把大钥匙一齐,出了门,顺着小径往堂屋后的书房去了。本不路过厨房的杂院,只是突然想到,脚下顿了顿转个方向来到杂院,院中一口深井,我探头看看,一伸手,把钥匙丢落,再往书房处去。
      刚进到书房便看到祝绍卿那个无赖小子。
      “你到来得早,让先生知道肯定又感动得老泪纵横,”我放下书,坐正,拿眼看他,那眉眼还与平日一样,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悲恸。“你这样模样是要给谁看?我可不是你爱慕的那位。”
      “阿赟何时才能不要这般伶牙俐齿,气势汹汹,小心说不到好婆家。”还是那副衰败样,却吐出这般让人气结的话。
      “不劳你祝少爷费心!再不济也不会说到你家去……”话甫一出口,我便后悔起来,便想着要如何破了这尴尬。
      “确是。”他接过话,“我家再不是十几年前的祝家,再富贵也落得今天这样潦倒,真真是要为娶个媳妇犯难了。”说罢摇摇头。
      “祝绍卿,我没有那个意思。”纵我再伶牙俐齿,再骄横无理,这时也说不出再好听的话来。
      “阿赟,过了今日,我便不能与你一处学习了,虽然我很讨厌老古板,”他的语气突得严肃起来,令我措手不及。“但能读书,总归是好的。”
      “祝绍卿,你要做什么?”我惊道,“平日我都是故意与你争执,并没有真的想赶你走。”
      “阿赟这么聪惠的女子还真道我是为了那几句争执才要离去吗?”说着,他笑起来,真好看,“傻阿赟,我是男子,到了十六岁也要为家中谋生计了,我父母自打出生便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现在这样穷窘,他们如何受得了?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我要赚钱养他们的。大哥也到了可以婚娶的年纪,单凭家中那点钱财,又有哪家姑娘肯嫁来?”
      “祝若卿!”我口中念道。“他现在就在我家茶行做事。”
      “没听你称过他一声大哥,永远直呼其名。大哥在茶行做得还算顺利,我也想与大哥一样出来做事,分担家事。”
      “那也去茶行。”
      “你是要霸占我祝家两兄弟吗?我自有去处。”
      “自有?”我恢复了往日的骄纵,丝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你就自顾自己,把英桃放在何处?你自有的去处能有多好,能挣多少钱,先是予了你大哥婚娶,还剩下够你娶英桃的?”
      “英桃,英桃,我,我自会娶,用不到你来,来多管闲事!”戳到祝绍卿的痛处,他结巴起来,乱了阵脚。
      “英桃不是卖进我家的,我自不会多管,只是她那唯利是图的舅母可是要为她讨一家好婆家的,光那彩礼就够你受,你凭着自己年轻可以挣钱,那要挣到几时才够?只过两年,怕你是都娶不到了。”我句句说到他心里,不管疼不疼,话还是要说明的,祝绍卿看是个聪明人,脑子里愚木得很。“你要是也进了茶行做学徒,还可经常来院中,自有与英桃相处的时间,等你两人感情一深,我再让奶奶与她舅母说说,不让她家吃亏,定不会让你落空。”
      “你也知我是承袭了祝家那秉性,处处还是少爷命,怕受不惯别人的气。”
      “那你……”刚要开口,便看老古板慢吞吞地从院中往书房来,于是噤了口,对祝绍卿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也不再言语,坐定。
      这一日的课上得更是索然无味,我心下惦记祝绍卿以后的去处,又想到今早小兰院中的种种,竟把前日背的书全忘了,还好那老古板总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倒也不放在心上,只草草授了课,待午时去往前院小厅用饭。祝绍卿也起身要走,我自知是不可挽留他,便让他再考虑我说的话,随他去了,一路走到前院大门。
      小兰院里我闹了那一出,祖母肯定也知道我的心意,中午必定要叫我与她一起用饭,没人来知会便往她的住处去,才抬脚走了几步,就听得身后有下人叫嚷:“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我立在院中,转过身,正对着大门,眼睁睁看到父亲说笑着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女人。当她第一次走进我家那扇沉重的红木大门时,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她身上散发出的美是那时的我们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合身的丝绸旗袍,象牙白上盛放着细碎而美艳的玫瑰,粉□□巧的脚踝挺立在锃亮的皮鞋口上,细高的跟,走在青石地面上,“叩叩”作响。她挺着纤细的背走入院中,青灰色的天空,浓黑的发,嫣红的唇,以及周围的一切都使她小巧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但仍然是高雅美艳的。
      “赟,快叫人,这是顾阿姨。”父亲抬眼看到我,脸上笑意更浓,伸手便要揽过我,我扭着身体躲过父亲伸过来拍我头的手,躲过他的热情,一脸冰霜,抬头望向她晶亮的眼眸,再是她的腰肢,她的旗袍。“这孩子怕生。” 父亲的口气显然对我的行为非常不高兴,转过脸去,不再理我,忙着叫下人来拿他们的行李,领她往后院去,丝毫不管我还立在原地。
      我到乐得不用与他们同行,一个独行。
      “小小姐,”吴管家一脸笑意地阻了我的去路,“老爷的行李要放到兰院,您早上把兰院锁了,我也没有备用的钥匙,这向您来寻了。”
      “果然是没用的丫头,也不知找把常用的锁,现在倒劳吴管家要与我来寻钥匙。”
      “是,是,老奴管教无方。”
      “下人的错,与吴管家无关,不必放在心上。不过,现在倒有件麻烦事。”我停下话头。
      “小小姐您说。”
      “钥匙落到后院井里了,”看着他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微有些变化,我不禁动怒,“早先就问了收拾兰院要给谁住,没一个人回应,偏要我锁了那院门,才说要放老爷行李,现在倒与我说了,不是故意为难我?”
      “小小姐,是老奴考虑不周,让他们惹到小小姐生气,”吴管家又更弯了腰,低了头。“老夫人那已经布了午饭,小小姐这就去往用饭吧。”
      “要凿便凿,别弄出大动静,别没眼力见得看错了主人!”我继续往前走。
      “是,是,小小姐,您慢走。”吴管家在我身后唯唯喏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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