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录》猫大虫

12、梨洲先生

　　如星总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好像特别短，这天突然就热了似的，窗外树上趴着得蝉成天叫的人心烦……

　　如星白日里就在府衙里看公文，偶尔去后院的空地上练练功夫，活动活动，自从霍叶城来后，阿祥终于有了人陪，倒是再也不缠着如星了，看他们俩同进同出，一天神神秘秘的样子，如星总觉得薛祥明年的科举考试很可能又要名落孙山了…

　　是夜，薛祥又不知跑到哪里疯玩去了，煌如星压着火坐在房内等他回来，更声打过三下，终于听见房门被“吱呀”一声偷偷摸摸的推开，阿祥先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借着月光看见正坐在他房里等他回来的如星吓了一跳，随即闪身进来，讪讪笑道：“如星，你怎的还没睡？是找我有事么？”

　　“薛含真！…（薛祥的字）”

　　薛祥听如星这么叫他，当下心头一紧，如星对他很少这么严肃，当下这么叫他，可见是真生气了，忙陪着笑脸道：“我在，我在，如星你莫生气，我错了，错了…”

　　如星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话，就只是盯着他看，薛祥心想，平日里如星那眼睛多好看啊，此刻怎么就像带了刀似的，凶的很，吓死人了！

　　薛祥被他这个样子吓住了，一时间定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道是解释好还是道歉好，又怕如星赶他回京城去，心里叫苦不迭…

　　过了半晌，如星才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叹了口气，对他语重心长道：“薛祥，你记得同我一起来宁波前在京城你对我说过什么？”

　　薛祥当然记得，他虽为家里独子，可父母却从不骄纵他，对他管教约束非常严格，父亲常告诉他‘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男儿大丈夫若是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就是枉费来这世上走了一回！

　　无奈不知是不是薛祥这辈子投错了胎，竟然一点父亲的风采也没继承到，读书，练武样样稀松平常，被别人比下去也不急不恼，从不曾有过‘知耻后勇’这种觉悟，一天最开心的就是玩玩乐乐，上树下河，或者遍访美食，和官宦子弟们显得格格不入，所以薛祥在京城世家子弟里也就只有煌如星这么一个朋友。

　　当时他听说如星要去宁波任职，想尽了办法要同他一起，为了离开京城，逃到这天高皇帝远的烟花江南，薛祥想都不用想当时定是说了很多赌咒发誓的“假话”胡吹大气了一番，类似：“一定勤奋读书”“一定科举中第”“一定好好听如星的话”云云……

　　现在想想这些话在他到了这儿后，真是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就着饭吃了……

　　“阿祥…”如星语气缓了下来：“当时我答应带你来，是应承了你父亲母亲的，一定好好管束教导你，明年科举……”如星看着薛祥叹了一口气

　　薛祥最怕提到这个“沉重”的话题，也最怕看见如星这个表情，虽然他对那些科举，功名什么的毫不在意，但是他身边那些他在乎的人好像都认为他现在必须努力为自己谋个好前程，而这好像就是他唯一的路…

　　薛祥用手摸摸头，走到如星身边低声道：“兄长，我知道错了…我…好好用功…”

　　如星拍拍他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叹了口气道：“过几日，我送你去‘崇文书院’吧……”

　　薛祥心里一沉，眼前一黑，暗暗道：这回真是完了……

　　“崇文书院”是这宁波城里最有名的私塾，教书的夫子曾是会试里的贡生，能进来的学生也大都是宁波城里有头有脸家人物的子弟，为方便老师教导，学生们平日可以住在书院，平时白天学习文章，数术，法令，和政论，晚上则练书法和试贴诗，一月可以回家一次，一直到次年的科举考试。

　　薛祥一大早就闷闷不乐的蹲在院子里地上，垂头丧气的用小竹棍抠墙角的蚂蚁窝，如星经过看见也不理他…

　　薛祥越想心里越憋屈的慌，自己好不容易从京城逃出来，到了这么个人间天堂一样的地方，怎么还要去这“天堂”里的“书院”？！

　　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薛祥回头一看，霍叶城正笑呵呵的看着他：

　　“阿祥你这是怎的了？垂头丧气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薛祥扭过头气呼呼道

　　“因为我？！”霍叶城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疑惑

　　“这几日若不是你带我玩的狠了，昨夜那么晚回来，如星怎能给我送去‘崇文书院’？！”

　　“哈哈哈哈……”

　　看着眼前这个笑到停不下来的男人，薛祥心想自己如若不是打不过他，此时必然已是一拳挥过去了！而现下却只能翻个大白眼儿给他！

　　“如星他也是为你好，进那‘崇文书院’听说要不少银子呢，你还不领情？”霍叶城笑着逗他道

　　“这么好你自己怎不去？！”薛祥气呼呼道

　　“我？…”霍叶城被他问的愣了一下，转而笑道：“我倒是想去，可没人给我出银子啊……”

　　“银子”这个东西在薛祥这从小到大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所以他也不能理解会有人能因为银子做不成某件事的。

　　“阿祥，如星是为你好……”霍叶城拍拍他的头，声音突然柔了下来

　　薛祥见惯了霍叶城平时不正经的放浪样，如今突然这么语重心长的同他讲话，反倒让他不适应起来。

　　“哎……我知道…他这个人，就这个样子…”阿祥摇摇头，叹了口气道

　　“哦？…他这个人？他是怎样的人？”霍叶城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嗯………”薛祥被他这么一问，一时语塞，他一时也想不好应该怎么评价如星这个人，薛祥心想，反正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儿只要他在自己就安心：“他就是…”薛祥眨眨眼，想了想答道：“他就是很可靠的一个人…”

　　“那我呢？”霍叶城低头望着薛祥的眼睛问道

　　“你？……”说也奇怪，霍叶城和煌如星任谁看了都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可是刚刚那么一瞬间，阿祥却觉得这两个人那么像，虽然眼前这人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可是有他在的时候薛祥的确也感觉和如星在差不多。

　　“算了，我看你啊，还是想想怎么能被先生少打板子吧！”霍叶城起身笑着往外走去……

　　都不是什么好人，薛祥心里恨恨的想

　　………………

　　“煌大人，有您的信！”

　　浙江宁波煌公明府勋启

　　如星展开信：墨儿吾徒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落款：天津鹅湖书院梨洲先生

　　上至老掉牙的夫子，下至只识得几个字的小童，谁不知道一句话“北鹅湖，南白鹿”，这鹅湖和白鹿指的就是如今世上最有名的两个书院，白鹿书院在杭州，而这鹅湖书院就在天津，因为创办书院的职事梨洲先生喜欢的宋代文豪王羲之尤爱白鹅顾起名“鹅湖书院”。

　　创办书院的黄斋先生字太冲，后辈学者尊称‘梨洲先生’，在煌如星没去国子监读书之前，曾被送到鹅湖书院呆了一段时间，听梨洲先生讲学。

　　因为如星在同龄孩子中铮铮佼佼，独鹤鸡群，所以梨洲先生对他印象非常深刻，关怀备至，疼爱有加，说他后生可畏，常在人前夸赞他，日后定能皇榜高中，成就一番事业！

　　后来煌如星果然不负众望，金榜题名，中第后还特意回去拜谢了曾经的恩师梨洲先生，这些年来他和梨洲先生也是偶有书信往来

　　“谁的信？”霍叶城在他身后探头问道

　　如星瞥了他一眼：“我曾经恩师…”

　　“信里说什么？”霍叶城好奇道

　　“先生说他入冬以来身染沉疴，缠绵病榻，久治不愈，或恐大限将至……”如星顿了一下，低眉道：“梨洲先生说他这一生虽弟子众多，可久念入心者不过寥寥，近些日子尤为想我，希望我近日能回去看他一趟。”

　　霍叶城立马来了兴致，凑近如星道：“如星，反正近日宁波城无事无灾，风调雨顺，我们不如就去天津一趟看看你老师梨洲先生？”

　　“恩师病重，我本应去探望…只是……”如星犹豫道

　　霍叶城知道如星担心什么：“只去几日而已，再说我们快去快回，薛祥也住去了书院……”

　　见如星仍是犹豫不语，霍叶城继续道：“真要是实在有事，那董淑人也是做过道台的，就让他替你几日？”

　　“嗯……”如星这才点了点头

　　………………

　　“整日在那府衙里，闷都闷死了！”霍叶城骑在马上回头对如星笑道

　　“是么？霍幕府何时‘整日’在府衙里的？”

　　“欸……虽没‘整日’也差不多…”霍叶城嬉皮笑脸解释

　　“如星，你看！……”霍叶城忽勒住马，指着前面官道上一辆押解犯人的囚车对如星道

　　那囚车里是个年轻女人，两名差役在囚车左右押送，囚车旁还跟着一个骑马的男子，这一行人显然也看见了如星和霍叶城，那囚车旁的男子打马过来

　　“煌明府……”

　　“姚大人……”

　　“煌大人不是早知道在下辞官了么？还什么大人…”男子笑道

　　“今日启程去西北？”

　　“对，同我夫人一起”姚莹笑道“在下还得多谢您向知府通融，让我们等到风和日暄再上路…”

　　“………”如星抱拳一笑，没有答话

　　“煌明府，在下告辞…”姚莹也一抱拳

　　“告辞……”

　　“对了，煌明府…”本已拨转马头的姚莹突又调转回来对如星道：“在下听闻您和宋龙驹将军曾为莫逆之交，可同生共死，当年北疆蛮夷入侵之时曾一同死守军台关，苦战三月有余不让敌军前进一步…煌大人这么绝顶聪明，怎么就没想过宋将军如此骁勇神武，用兵如神，后来却在那样的情况下兵败大岳城，这件事可有蹊跷？”

　　霍叶城自看见姚莹后就一直在如星马后不远的地方盯着这两人，从姚莹提起宋龙驹开始，煌如星的脸色就开始变得不对，霍叶城自觉也和如星相处了不少时日，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样子，煌如星喜怒惯不喜形于色，当下却脸色白的吓人，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如星……”霍叶城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