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录》猫大虫

11、绿窗花

　　“煌大人，道台的那件案子府台最后是如何处置的？”霍叶城问道

　　“王清凝算是自首，免死罪，流放西北，姚莹因包庇毁证降职查办…”

　　霍叶城叹了口气低声道：“哦……”

　　“不过前几日听说姚莹辞官了…”如星道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霍叶城叹道

　　“你的手……”

　　“什么？”霍叶城一下没反应过来

　　“手没事了吧”煌如星问道

　　“啊……早没事了，下官这皮厚的很，不像大人冰肌玉骨…”霍叶城笑道

　　如星冷冷看他一眼，心下想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油嘴滑舌的调子还是一点没变，后悔问他了

　　“大人想不想出去走走？”霍叶城道

　　“什么？”如星一怔

　　“我见大人除了办案都没出过府衙，大人可真是……”霍叶城笑道：“换了是我早就闷疯了”

　　“你去找阿祥……”如星摆手道

　　“煌大人，阿祥好不容易用功一回，还是别打扰他吧……我听人说这晚上的宁波城最是热闹，大人真的不想去瞧瞧？”霍叶城极力游说道

　　煌如星想自己来宁波上任已几月有余，确是没有出去过几次，一来是没什么时间，二来他也不爱热闹，偶尔有当地名士送来请帖邀约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霍叶城看如星有些犹豫，赶紧继续怂恿道：“煌大人就当体察民情……”

　　“走吧！……”煌如星轻声道

　　“好！…走！”见如星终于松口答应，霍叶城喜出望外

　　夜晚的宁波城好像的确是与他白天见过的不同，同一个地方这时候见了却别有一番风情…

　　霍叶城一路东看看，西瞧瞧，买一盏花灯，尝一块糕点，看见路边卖肉粽的漂亮姑娘，也逗上她两句，弄的小姑娘满脸通红…

　　“霍幕府今日心情怎的如此好？”

　　“也不是好，没有什么不好罢了！……”

　　两人走着，就到了那天经过的‘明月楼’每天这个时辰正是酒楼里最热闹的，人头攒动，划拳行令的声音此起彼伏，霍叶城兴奋的拉着如星就要进去，如星问疑惑道：“你不是不喝酒？”

　　“今日想喝了！”霍叶城一边拉着如星大步往里走一边道

　　两个人捡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凭窗远眺，这夜晚繁华热闹的宁波城尽收眼底，窗外一轮明月照着大地，远处隐约可见波光粼粼的太湖，湖面之上停着几艘画舫，窗里烛影摇红，隐约有歌声传来：“当初相见，君恨相逢晚，一曲秦筝弹未遍，无奈昭阳人怨……”

　　煌如星盯着远处的画舫出了神，霍叶城笑道：“自古这秦淮河两岸来的歌女们惯是最会悲古伤今的，为赋新曲强说愁罢了，大人怎的还入心了？”

　　如星转过头，抬手把杯中的“新月”一饮而尽，酒的确是好酒，入口香醇，入喉甘凛，不过对于不常喝酒的人来说到底是有点烈了，这酒一路下去所经之处就像是着了火一样被灼的生疼，如星一连喝了三杯，脸上已经泛红发烫，胃里一阵阵的灼痛翻涌起来…

　　霍叶城看他感觉不对：“大人这是怎的了？”

　　煌如星笑笑摇摇头：“想起故人往事一时感慨罢了，霍幕府别怪，‘浮生一大白，酩酊寄此身‘！”

　　说罢拿起酒壶正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霍叶城却从如星手里接过酒壶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同样也是一饮而尽，煌如星见他一连饮下几杯，面色不该，呼吸不乱，竟不见有丝毫的醉意，故意逗他道：“霍幕府明明好酒量，怎的说自己不会喝？”

　　“大人可记错了，下官那日是说不喝可没说不会…”霍叶城笑道

　　“哦？那为何那日不去？”

　　“因为下官每次喝醉后留下的都是不好的回忆……“霍叶城说罢将目光投向窗外…似有所思…“下官…怕…怕喝醉了再想起那些往事来…所以不敢醉”

　　如星看着眼前的霍叶城，那张脸明明还是未经沧桑的少年模样，可是怎么却好像……

　　“那你今日不怕醉了？”如星问道

　　“今日大人醉了，下官就不敢醉了”

　　“谁说我醉了？”如星笑道

　　“大人的脸都红了……”霍叶城凑近如星低声道

　　如星没有防备，一抬头正好迎上霍叶城盯在他脸上的那道热辣目光，顿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好像技不如人似的，赶紧岔开话题道：“莫非霍幕府以前喝过酒后，‘流觞曲水’吟诗行令总是输？”

　　霍叶城收回目光，轻笑一声道：“在下哪有大人那样的雅兴，曾经下官灌了酒后就是要去杀人的！”

　　如星心下一惊，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看着霍叶城那张是笑非笑的脸，正寻思他这话是真是假，不料霍叶城一副你中计了的表情大笑道：“煌大人，下官和你开玩笑的，看大人你这神情竟是当真了！”

　　如星登时脸更红了，一把夺过酒壶，摇了摇竟发现那壶早就空了，于是气恼道：“这酒钱可该你付！”

　　霍叶城详装无赖道：“下官可还没领到大人的月俸银子，让我拿什么给？！难道让下官出卖色相？”

　　狗嘴吐不出象牙！

　　出‘明月楼’时已是月上中天，夜幕深深，如星和霍叶城酒气未散，谁都不愿说话，两人沿着青石小路缓缓而行，夜风拂面，如星却觉得脸上好像更热了似的，他怕霍叶城再看出他脸色不对，故意走在霍叶城前面一段…

　　霍叶城早就看出他的心思，索性故意在他身后跟着，那日他初见如星时曾注意到如星耳后有一颗小痣，现在那小痣因为如星酒后发红的皮肤好像变得更加灵动可爱，霍叶城眼光盯在那一处，心想，这若是今后再醉了，想的就是今日之事和眼前之人了吧，那他今后便不怕再醉了……

　　“煌大人？”霍连城突然停住道

　　“何事？”煌如星身形停住却并没回头

　　“……”霍叶城欲言又止

　　“霍幕府曾说等这案子破了，要让本官应你一件事”

　　霍叶城脸上顿时隐藏不住笑意，紧走几步到如星身边道：“原来你还记得！那下官以后也能叫你如星嘛？”

　　煌如星一怔，没想到霍叶城提的竟是这个，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霍叶城呆在原地，不知道如星是什么意思：

　　“煌大人？……”霍叶城喊到

　　“私下可以！”如星头也不回的说

　　“如星！”霍叶城兴奋喊道

　　“又如何？”

　　“如星，这几日怎没见董大人…还有…你以后也别叫我霍幕府了，显得生疏，是不是…我想想啊，你就叫……”这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真是讨厌！如星心想

　　夜风习习，夏虫喧鸣，夜幕下两个身影向远处走去…

　　苏州……

　　董昌炽知道如星一忙起来是断然顾不上自己的，于是早几日留了一封信便告辞去苏州了，苏州是董昌炽母亲本家，他从小便是在苏州城里的外祖母家长大的。

　　“丁香雨淋睡莲，桃花坞旁杨柳”傍晚时分，走在苏州城临河最热闹的街上，董昌炽心下想许久没回来，果然这江南的夜色比那干巴巴的京城不知好了多少倍，酒也香醇，风也舒服，就连姑娘也更漂亮些…

　　董昌炽正东游西逛，忽听到前面一阵嘈杂声，一辆四乘的马车停在一座红色大门的阁楼前，那马车四面均为精美的丝绸所裹，镶金嵌玉的窗牖遮了一帘淡蓝色的绉纱，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车舆，车前站着一个穿着考究，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和红色大门外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争论。

　　董昌炽走近只听到那男子道：“我家公子前日都与您说了今日邀秦姑娘一起秉烛游湖，你怎么今日却推诿秦姑娘不在……”

　　那妇人瞥了一眼他道：“不在就是不在，我还能骗你怎的？这苏州城里想见我们姑娘一面的多了，可不是有银子就成，哪个说今天邀明儿就能见的，告诉你家公子，得耐得住性儿”

　　那马车前的男子还想说什么，却听一个男音从车舆中透窗传来：“好了，长风，人家不是说了，耐得住性儿！今日我们就走吧！”

　　那妇人听了这话，对着马车窗口笑道：“公子果然是明白人，您慢走！”

　　“好，在下改日再来拜会！”

　　董昌炽刚想随着人群散了，不料那妇人却突然用手指着他惊讶叫道：“你是董…董大人？”

　　董昌炽心里暗惊，虽然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被他都快踏平了，但是怎也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曾与他交好过！？正在董昌炽呆愣在原地努力回忆时，那妇人上前一步低声道：“董大人怎的这个表情，莫不是把我们家雪香给忘了？”

　　“啊……”董昌炽如梦初醒：“那人刚刚说的秦姑娘就是雪香么？！”

　　“可不就是，董大人随我上去吧，雪香姑娘就在楼上呢！”

　　董昌炽一边往楼上走，脑海里往事渐渐浮现，那时他还住在苏州，刚刚考了功名，在一起的旧时同窗很多都已经三书六礼由父母指定了亲事，董昌炽父母亲本就不在身边，外祖父母更是着急他的终身大事，任是见了谁第一件事都是托人家给他作媒。

　　可是这前前后后不知说了多少人家的姑娘，从名门闺秀到小家碧玉…可他就是一个也不点头，外祖母逼的他急了，董昌炽索性跑了，住进了青楼里，说是喜欢上了那里的一位雪香姑娘，非她不娶，给外祖母气的大病了一场……

　　董昌炽自然知道外祖母是断然不会接受一个青楼女子做孙媳妇儿的，但是好在外祖母病好了以后也不再逼他成亲了，只说待他慢慢自己想通就好了，先立业再成家吧……

　　“董大人，你进去吧……”妇人给他带到一间雕花门槛的香闺门口道

　　董昌炽抬手敲了敲门，低声道：“雪香？是我…”

　　“淑人？”门里一个软糯的女声应道

　　董昌炽闻声心下跳漏了一拍，要说对女人他董淑人从来都是自命不凡，自认游历花丛，游刃有余，可是对门里的这个人，他却……

　　“是我……”董昌炽推门进去

　　雪香确是比和他当年在一起时更美了，肌肤胜雪，一双眼睛楚楚动人，眸子闪闪发亮……

　　一时间董昌炽竟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雪香先开口道：“听说你不做道台转了文职？”

　　“嗯……”

　　“当年那个一腔热血和我谈抱负的少年郎呢？”雪香笑道，说罢轻轻起身，坐到了董昌炽身边

　　“呵……”董昌炽轻笑一声：“当年？当年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董昌炽看着她，想了想道：“多谢你当年帮我解围，不然我定被逼着娶了哪家的名门闺秀了…哪还能如现在这般自由自在…”

　　“淑人，你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如今还不能告诉我么？”雪香声音酥酥软软的，听的人心里痒痒，她的脸离董昌炽极近，近到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雪香，听说你现在是江南第一……”董昌炽刚想换个话题调侃，可还没等他说完，对面雪香的手就悄然无声的抚上了他的面颊，摩挲着他的脸道：“淑人，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你…想我吗？”

　　董昌炽只觉得心跳的很快，快的就要冲破胸口，雪香白皙柔嫩的手和他那些年被战场风沙吹过后有些粗糙的面颊之间像是着了火，他不觉伸手握住了雪香的手腕…

　　雪香的另一只手顺势拉掉了董昌炽束发的发簪，长发顺着他的面颊散开下来，使得这张男人的面容多了些许柔情，房间内烛影摇红，董昌炽看着眼前雪香这张熟悉又美丽的脸，在光影下尤显妩媚，心里一沉，吻上了她的嘴唇……

　　雕花古床四周是红色的帷幔，那幔子轻轻放下，里面就是一方小小的天地，缱绻缠绵，温香软玉一不小心撞了个满怀……

　　第二天董昌炽醒来的时候，雪香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掀开幔子，见她正坐在妆奁旁看他，见他醒了忙转过身装作梳妆，半晌才背对着他道：“淑人，你昨晚又叫我雪姨了！不许这么叫我！你怎的就不怕给我叫老了么？！”

　　董昌炽一怔，看着她娇嗔的模样笑道：“雪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哪有胆子敢不听的！？”

　　雪香详装恼道：“淑人，你最是会油嘴滑舌惯了的！”

　　董昌炽笑着攥住雪香锤向自己的拳头道低声道：“雪香，待会我得走了…回家…”

　　雪香神色一暗道：“嗯……”

　　“我再回来看你……”

　　雪香抬头看他笑道：“走罢，你外祖母我可是怕她……”

　　出门时已是日上中天，走在街上，阳光有些刺眼，董昌炽伸了个懒腰，往城南方向走去……

　　城南蒋府

　　董昌炽走到蒋府大门前，抬头看看高高门楣上的匾额“名良千古”这是先帝在位时赐给蒋家的匾额，蒋家满门忠烈，三代五将，尽显忠良大将之风……

　　“外祖母，淑人回来了……”下人开了门后，董昌炽一边往里快走，一边喊到

　　“你还知道回家？”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依然矍铄的老年妇人正坐在正堂里对董昌炽道，责备的语气里明显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董昌炽无论和谁都惯是会撒娇讨巧的，见外祖母叫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跪下，把头枕在老妇人的膝上，仰起脸道：“孙子回来看您了，您老可还好？”

　　老妇人摸着他的头道：“好不好，就我一个人在这府里……”

　　董昌炽知道她又要说那些陈年套话，于是赶忙故意岔开话题道：“刚我进来看见墙角小姨以前养的那些绿梅怎的都要死了？没好好侍弄么？”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一个戍边，一个嫁人，一个跑去外地做了官，哪还有个正经人管这绿梅？我又不会侍弄这花草…”

　　“对对对，外祖母你原本是披甲上阵的女将军的……哪会这些……”董昌炽笑道

　　“淑人啊…”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道：“你怎滴就想转去做了文职呢？你外祖父临走的时候还对这事耿耿于怀…你……”

　　还没等她说完，董昌炽起身说道：“祖母，我们蒋家一门忠烈，太爷，外祖父，舅舅，各个都为这江山社稷尽忠了，淑人做回文职长长久久陪在您身边不好么？”

　　“好！好…文职好…”老妇人拍拍董昌炽的手，不停的点头，眼角带泪的低声道

　　尽管很少回来，但董昌炽的屋子依然被打扫的很干净，物品也摆放的整整齐齐，和他上次离开的时候一摸一样，那些桌案上的古琴谱和诗词举要也都在，夜里董昌炽坐在桌旁，随手拿起一本来读，时过境迁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在穷冬雪夜里读书练武的少年了，而窗外也再也没有夜夜陪伴着他的琴声了，董昌炽一低头看那页上正写着：

　　琵琶金翠语

　　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还家

　　绿窗人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