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肆》林大袅有

48、EYE（二十二）

　　裴丧坐在病床的椅子上，单手撑着脸，闭着眼睛，桌子旁边放着上一周的报纸，他没有动那份报纸。

　　门口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还有一些人的交流声。但裴丧听不到。

　　莫丞同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苏醒的。

　　当他睁开眼睛时，意识尚未恢复，脑袋轻轻转动，脸上毫无表情。直到他看见裴丧睡在床边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他一直在这儿守着我？

　　莫丞同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瞳，饶有兴趣盯着裴丧，就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喂，顾守。你听得到吗？”莫丞同开口道，声音略沙哑，语气含着几分试探。

　　裴丧纹丝不动。

　　没醒吗？

　　“顾守？”

　　换一个试试？

　　“老师……顾老师？”

　　莫丞同突然觉得这个称呼挺有意思的，他喊了几声，撑起身子，上半身前倾。而裴丧一无所知，仍在沉睡。

　　莫丞同眼里的试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好奇。他伸出手，就在手指触碰到裴丧脸上时，动作忽然停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莫丞同想显露可怖之色，恐吓裴丧。

　　他努力想从这个男人外表上找出一点点虚伪恶毒的特点达到目的，但想起顾守坦然自若的眼神，不由撇嘴。

　　这个男人跟他是不一样的。

　　莫丞同默默地握紧拳头，余光瞟到放在桌子上的报纸，随意扫了几眼，又收回目光，重新放在裴丧身上。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这男人好似憔悴了不少？

　　莫丞同抿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斜过身子轻轻拿起报纸，扫了眼日期，眼瞳微微放大。

　　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惊诧之余，他想，一直是这个家伙在照顾我吗？

　　莫丞同静静地把报纸放回原处，他盯着裴丧，眼神复杂。

　　“梅丽莎还没有起床吗？”有人在病房外道。

　　“里面住着病人，声音小点。”是罗伯特的声音。

　　莫丞同微微皱眉，有几人压低了声音，但还能听清楚。

　　“病人？敢住梅丽莎的病房……难道是莫？”

　　“对。”

　　“哎呀，这么说，那位顾先生也来了？”

　　“是啊。”罗伯特声音有点不悦，“哎——收起你们那副花痴模样，顾不是异性恋，别打他的主意。”

　　“切，这跟顾是不是异性恋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觉得跟他交谈会让心情变好罢了。”

　　“对啊。顾超好的，他很会照顾别人。之前为了照看莫，顾每晚睡得比换夜班的小姑娘都晚。”

　　罗伯特：“行了，你们别说……”

　　有人揶揄：“罗伯特，你青筋都暴起了，我看你是嫉妒他吧。”

　　罗伯特：“……”

　　罗伯特揉揉额头，他最烦的就是年轻的女孩子叽叽喳喳，上班的时候没个正经，他无奈道：“OK，OK，我嫉妒他，是我的错。小姐们，咱们别聚在这儿了，去工作吧。”

　　“……”

　　房间外的闲言碎语渐渐消停，莫丞同扭过头盯着裴丧，目光深邃。

　　莫丞同曾一度认为顾守是个虚伪的人，跟他自己一样。

　　莫丞同觉得这人比他更成熟，在某些方面态度更为从容，更加高超，外人眼里的温和有礼的良师益友的形象，在他眼里，全是粉饰伪装。

　　可是现在，有人握着他的手，不断耐心劝导他，告诉他，顾守是个好人，值得他信赖。

　　他该允许这个人接近他吗？

　　他该告诉这个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

　　不。

　　“我自炼狱而生，造就尸横遍野，而你不能在场。”莫丞同喃喃道，“你不必知道我的真面目。”

　　莫丞同双手撑着床逐渐接近裴丧，动作缓慢，审视的目光凝视着裴丧，心脏在跳舞，跳得飞快。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产生了，他每靠近裴丧，就会产生这种陌生的感觉。莫丞同不在意，这种压倒一切的情绪让他极为兴奋。

　　晨曦渗进来，空气弥漫了消毒水的味道，可他只觉得舒适。

　　莫丞同想起自己跑出地狱的那天，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由衷感到美妙，自由的味道差点把他醉死。他钟爱血液般的赤红，却没有回头看过一次尸横遍野的路途，也没去管是谁下的手。他一直向前，跟着雾疗药司院长步入了孤儿院。

　　而此时此刻，他拥有超越那时的情绪。

　　莫丞同轻声道：“我想这是和我呼吸到新鲜空气一样的感受。我喜欢新鲜的空气，我喜欢自由……我喜欢你。”

　　莫丞同俯下身，吻上了不同于美丽鲜血的唇色。

　　——那便是他开始喜欢人世的第一个迹象。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冷风从门口处快速涌了进来，裴丧皱了下眉头，睁开眼睛，对上了莫丞同的目光。

　　裴丧微微一怔，有些吃惊：莫丞同什么时候醒的？他凑这么近干什么？

　　莫丞同不动声色躺回原位，好似刚刚偷吻的人不是他。

　　张诺站在门口，整个人僵成了木头，他注视着房间里的两个人，一脸毫不保留的错愕。

　　裴丧推开椅子起身，对张诺道：“今天不是圣诞节吗？你怎么来了？”

　　张诺依旧瞪着眼睛，没回神。

　　裴丧走上前，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了？”

　　张诺跳了起来，他死命的抓着裴丧，脱口而出：“你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

　　“……”

　　莫丞同眯起了眼睛，危险的盯着张诺。

　　裴丧沉默片刻，轻挑眉头：“我给你1分钟，慢慢整理思路，好好说人话。”

　　“哦哦！”张诺察觉到另一个人危险的目光，他连忙改口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说了些蠢话，裴丧，你别当真。”

　　裴丧脸色微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头一次看到张诺如此慌张，竟直呼他的真名。

　　不过裴丧可误会张诺了，毕竟，任谁毫无准备推门看到一副香艳的画面，都会大吃一惊，尤其主角是两个男人。

　　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莫丞同。

　　张诺走进房间：“咳咳，你应该还没有回别墅的吧？”

　　裴丧：“对。”

　　张诺道：“是这样的……”

　　“顾！”

　　正当两人交流时，一人突然闯进病房撞上张诺，张诺低呼一声，他转过头，看到双目发红的梅丽莎。

　　梅丽莎满身狼狈，她几乎是冲进病房走廊的。这个经历无数病人生死的医生此时非常失态，她的脚甚至被门槛踉跄了一下。

　　张诺疾步上前，连忙扶起站不稳的梅丽莎。

　　梅丽莎借力站了起来，她抬头看到张诺，也是一怔。

　　她立马关上门，快速对张诺道：“你也知道了那件事？”

　　张诺道：“对。他们已经把尸体取下来了，查出了她的身份，现在就等着顾认领了。毕竟她在这儿无依无靠，资料上填的紧急联系人也是顾。”

　　梅丽莎道：“这件事太疯狂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两个人交谈时嘴型太快，裴丧只能看懂几个词，他沉声道：“究竟怎么了？”

　　两人对视半刻，还是张诺站出来，舔舔嘴唇：“顾，贝拉被人杀了。尸体高挂雾疗药司学院的旗杆上，记者和警察已经把那儿围的水泄不通了。”

　　梅丽莎紧接着说：“他们都说是黄种人下的手。现在白人利用所有宣传方式煽动当地人反对黄种人。根据我得到的内道消息，七日后，黄种人将禁止外出，之后警察会安排你们参加奴役劳动。噢！妈的！我就说交通警察去哪了！敢情都他妈去参加会议了！”

　　裴丧眼底的情绪一闪而过，他将自己的情感控制得很好：“谢谢你，梅丽莎。这个消息很重要。莫希安，你那边没关系吗？”

　　张诺摸了摸鼻子：“邓艺已经在准备了，不用太担心。我们虽是黄种人，但毕竟是贵族。在这个国家，贵族势力根深蒂固，我们顶多需要避下风头。”

　　梅丽莎插嘴道：“顾，如果你想走的话，我可以安排你离开！”

　　裴丧冷静道：“梅丽莎，谢谢你。但是我还需要跟莫希安谈论其他的事情，暂时无法作出决定。”

　　梅丽莎抿嘴不语。

　　张诺环视病房，忽然问道：“少艾呢？贝拉被杀了，那少艾呢？”

　　“少艾不见了。”裴丧回答。

　　“什么？怎么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张诺焦急道，“他跟莫丞同一样大！只是个孩子啊！”

　　梅丽莎摁住张诺，安抚道：“莫希安，冷静点。说不定少艾只是迷路了。”

　　张诺道：“我知道，可是他一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梅丽莎理解张诺，她知道对方喜欢少艾这个孩子，她也喜欢：“我懂。可是眼下处在劣势的是黄种人，少艾是白种人。在这个节骨眼，应该没人不长眼去惹她才对。”

　　陷入沉思的裴丧看到这句话，表情有所动容，他死死的看向梅丽莎，厉声道：“你刚刚说什么？”

　　双耳失聪可以使用唇语跟其他人交流，但多人在场，一同说话，聋者会漏掉很多字眼。而梅丽莎刚刚说到了某句话，引起了裴丧的注意，可他偏偏没有看清楚。

　　梅丽莎看起来颇为困惑：“啊？我说少艾可能迷路了。”

　　不是这句！裴丧咬着嘴唇。

　　“她说——”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莫丞同开口了。他轻咳一声快步下床，轻轻拍了拍裴丧的肩膀，确认对方看过来后，以低哑的声音道，“她说，少艾是白种人。”

　　！

　　刹那间，裴丧恍然大悟，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眼睛发亮，轻声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梅丽莎疑惑道：“顾？”

　　裴丧道：“抱歉，梅丽莎，有些事情我需要跟莫希安谈谈。”

　　梅丽莎眉毛一挑，但她没问，识趣道：“好吧。我去跟诊所里的人交代几句。在这个时候，可不能让他们乱说话。”

　　梅丽莎走后，裴丧示意莫丞同滚回床上，他拉开椅子，坐在张诺面前。张诺随手拿了张椅子，全神贯注看着裴丧。

　　裴丧看了眼莫丞同，莫丞同无辜道：“怎么了？”

　　裴丧：“……”

　　张诺叹气道：“裴丧，算了，反正又不影响什么。”

　　张诺心想：都已经被你们喂狗粮了，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