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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追昔述往万里寻凶,感时怀命青荇悲秋 ...

  •   我离开上海时,台风雨仍绵绵地下着。
      高铁出站了。
      提速的时候,雨水划过封闭的窗玻璃,划出道道轻巧的、白亮的水线。
      雨,mae,the rain,la pluie,дождь。
      我用手触碰窗玻璃里那个穿着橄榄绿罩衫的人,那看起来简直像是绿萍——想到这里我笑了,在上海几天,我又自觉的把老规矩穿在心里了,明明在北京的时候也没少穿绿色衣服。

      按亮手机,微信聊天还在那一页,消息停在互道的“晚安”上,时间是昨晚。
      “我要去北京啦!”
      实在做作。
      “叶秋,我要去北京了。”
      有点官方。
      “我要去北京了。”
      好像通知。
      我犹豫了一下,把对话框里的文字完全删掉了。
      何必现在告诉他呢?让他安心实习好了,毕竟我也不是为了见他才要去北京。

      车厢平稳地提速,出行淡季的清晨车厢安静而清闲,乘客稀稀拉拉地分散着,或许在后面的几站中,会有更多乘客把这里装满,那时喧闹的气氛又将涌入这里。
      下车后恐怕要奔波一天,我本该趁机好好休息一下,可是现在的我头靠在玻璃上,目睹着沿途的景色随着雨水飞驰远逝,毫无睡意。我打开手机,再三辨认照片上有些模糊的潦草字迹,那是著名医学教授罗毅的就业介绍信,那根造成了我们家悲剧,引爆了世纪打拐案的导火索,出狱后恳求曾经的同事为他写了这封介绍信,而这行地址就是我前往北京的理由。
      实在是讽刺,一个享誉全国的医学教授居然会陷入如此荒唐的医疗事故,也实在讽刺,一个造成过如此医疗事故的医生居然还想重操旧业。他难道不知道他为博红颜一笑的片刻松懈拆散了多少原本美满的家庭?毁掉了多少孩子原本快乐的童年?
      他不知道,我想,他也不在乎。毕竟,他甚至也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怎么可能在乎呢,反正生育的代价不是由他这男人来付的,只要有源源不断的新女人,孩子总会有的。在被逮捕之前,他恐怕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爸爸……恐怕也是这么打算的吧。

      在外人眼里,我们汪家是个模范的幸福家庭,夫妻恩爱,女儿们又很有出息,可是,我们彼此谁不对那个禁忌心知肚明?就连无所事事的紫菱,也知道拿它打擦边球来博同情。
      紫荆,紫荆,不可名的、未开便凋零的花朵,我们汪家的禁忌。

      我该将何时标为这场悲剧的起点?现在的一切并非生而不幸,在我们的幼年,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单纯童年。那时的世界多简单:慈爱的妈妈,爽朗的爸爸,还有爱逗人的舅舅和叔伯,做个好孩子很容易,做做恶作剧也没什么大不了,没有苛责,没有斥骂,做人的规则明晰得像空白的五线谱,黑是黑,白是白。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童年的记忆模糊而破碎。我只能从碎片上抓起一个又一个关键词:爸爸出远门了;妈妈要生小妹妹了;某天夜里,妈妈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楚伯母说妈妈生了小妹妹,我们做姐姐了。
      我们做姐姐了,所以就是大人了,从今往后,就得面对更加可怕的现实了。
      楚伯母把我们接到了她家,却从不告诉我们妈妈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去医院看妈妈,她却搂着妹妹不停地哭;我们开始学着偷听大人的谈话,可四岁的孩子根本理解不了那些深奥的名词,比如“出轨”,比如“支票”,比如“离婚”,比如“心脏病”,比如“旧态复萌”。
      但有一个词我们明白,就是“双胞胎”。我们有两个妹妹,可是我们永远只能见到她们中的一个,另一个则永远呆在大人嘴里的“ICU病房”里。
      等妹妹病好了就能见了,他们这样说。
      等,等,无尽的等,孩子的时间总是不值钱的。
      爸爸回来了;妈妈不哭了,也不吼人了;小妹妹的病有起色了;我们真高兴,可是爸爸妈妈围着妹妹们团团转,我们还得住在楚伯母那儿,挤在家属大院的小房间里;小妹妹的病要好了,妈妈很快要回家了,那时我们都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然后那无法回忆的禁忌事件便发生了。
      回到家的第一天,争吵声持续了整整一夜。我们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在尖锐的破碎声响起时,听见彼此擂鼓般的心跳。
      在那一刻,我们不想知道小妹妹为什么不见了,也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疯狂的争吵,我们只想他们停下来,放我们安静,哪怕是死了也好。

      这就是真实,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在幼童最需要人关怀的时候,我们的父母亲却终于撕掉了和睦家庭的面纱,在家里激烈地争吵起来。当着我们的面,他们就能吵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争吵恐怕更加不堪入耳。
      我厌恶与人争执,因为争吵的回忆异常容易被勾起。比如现在,当我想到紫荆,那些刺耳的声音便会从回忆深处幽幽冒出来。
      “汪展鹏!你是不是人!难道咱们家缺这点钱吗?”
      “她一个那么小的婴儿,又有心脏病,人贩子不是慈善组织?她哪里可能还有命在!”
      “你现在知道她有心脏病了!她生下来到现在,你认真照顾过她几回?放弃调查放弃的倒很痛快!”
      “够了!舜娟,你接受现实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抓着这个不放,有意思吗?”
      “我不接受!我一会就去警察局撤销死亡通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找不到。”
      “这不是徒劳无功吗?就算从此咱们什么都不干,紫荆也找不回来了!不工作,家里吃什么,喝什么?你不为绿萍她们想想吗?”
      “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你明知道我们家根本不差钱!”
      “那是你们李家!”
      “好,你果然有骨气,你宁愿你的女儿是死人,你也不想用我们家的钱把她找回来!汪展鹏!你可真是个男人!”

      一切温馨都只是粉饰太平,从来如此。
      幸福的童年结束了,从那以后,我们三个,就变成了一个人,因为父母的精力,都给了那个消失的和仍然存在的孩子。
      他们无数次的争吵在我们麻木了很久之后停止了,不知道是谁说服了谁,但从今往后,紫荆便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言语中了。我们的另外一个妹妹因为生病夭折了。没有人教我们,但我们自觉地学会了这套说辞。他们终于意识到忽视了我们,可是太晚了,哪怕是绿萍也已经丧失了相信他们的勇气。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似乎那些无尽的争吵、那些忽视和冷遇都只是我们的一场漫长的噩梦。母亲恢复了对我们生活和学习的照顾,父亲也会给我们几句夸赞和礼物,只是他们不怎么理睬彼此,而我们也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冷漠。这种伪装不是很好吗?至少我们得到了安宁,还有关心,虽然不怎么可靠。
      是啊,不可靠。我们时刻提防着,不提起紫荆,不提起过去,生怕我们的一句话、一个字触了他们的霉头,再次引发那些疯狂的争吵。这并不容易,面对完全的未知,每一条规则都是我们在父亲的责骂甚至是巴掌中蹚出来的。也正是靠着这些零碎的敏感词汇,我们才得以真正理解了紫荆消失的原因:她被人贩子从医院里偷走,至今下落不明。

      在禁忌的规避上,我们配合默契,可是有人不配合。
      紫菱,这傻瓜,把口无遮拦当作直率,把父母的宠爱当作理所应当,她以为没有什么事情不该为她让路,当她向我们索取时,的确如此,可当她得意洋洋地把脚踩在那个禁忌上时,事情则不同了。
      谁知道她从哪里听来了紫荆的事情,反正,当她得意洋洋地把这个名字说出口时,父亲骤然铁青的脸和那个劈头把她从座位上掀翻在地的耳光好好教育了她什么叫做祸从口出。她当夜发起高热,在医院住了整整一月。
      紫菱毕竟是紫菱,小女儿和大女儿到底不同,我们挨打只能自己长个教训,她挨打却成了父亲的教训,或许是不想失去所有女儿的信任,或许是真的认清错误、洗心革面,总之,那竟成了父亲最后一次反应过激。
      紫菱的高烧让她失去了那段糟糕的回忆——或许这是件好事,如果可以,我也想丢掉这些回忆——总算还有一个女儿与父亲演父慈女孝的戏码,这更是好事,总比叫我来演要好。
      说来真可笑,疯狂过那么久之后,父亲居然还在我们面前维持着谦谦君子的伪装,他大概觉得小孩子会很快忘掉他暴躁的一面,他的伪装就能像贴上的新墙纸那样把墙上的霉斑和裂纹全遮住,事实也的确如此,至少对于紫菱来说,是这样的。

      紫菱啊,紫菱,你不知道,你的姐姐们未必是白天鹅,你可实实在在不是丑小鸭,而是父母细心呵护的珍宝啊!父母何曾对我们有过偏爱,反倒是你,一直生活在幸福当中。你逃开了一切恐怖的时刻。你从不尝过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稍不小心便招来责骂的滋味;你从未被父母丢在家里从天亮等到天黑;你从未试过一天没有饭吃,最后要冒着摔破脑袋的风险去够冰箱上层冷硬的面包;你也从未摔破了头也不敢说,宁可冒着留后遗症的风险,也不敢毁掉好不容易维持的太平。
      紫菱啊,可怜的、可笑的紫菱,一无所知的幸福的沉浸在伤春悲秋中的紫菱,她以为没了我们世界更美好,可是生活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她以为伟大的爱情能感天动地,可是爱情跟人一样,生下来只是为了等死而已。

      “旅客们,列车前方到站南京南站,有在南京南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带好您的随身物品……”
      列车通告的声音将我带回了现实,我定神去看窗外,太阳出来了。

      水泥路,电动车,小孩子到处跑,条形瓷砖楼面上贴着小广告。
      这里不像北京,甚至,在那些把北京作为自己尽显的高傲的人眼里,不配做北京。
      但这里是北京。

      这小诊所实在小的可怜,藏身居民楼内部的它甚至没有招牌,只在陈旧幽暗的楼道边摆了个褪色的蓝色塑料布立牌。斑斑破洞下,“xx区罗立诊所”几个白字勉强可辨,因为风吹日晒显得灰扑扑的。
      少女走进客厅里时,一个孩子正大声哭闹着不要打针。他被人按在床上,裤子脱到一半,在输液架上的锈斑上面蹭上黄色的污渍。按住他的那个人穿着件灰扑扑的白大褂,满面胡子,头发蓬乱,须发斑白,一颗硕大的脑袋凑在挨针的部位上,看起来不像是要打针,倒像是要拿病人做什么可怕的实验。
      “再哭就打两针!”
      一声低沉的怒吼从男人那丛生的毛发中喷出来,直喷在那孩子身上。孩子立竿见影地停止了扭动,并在他的动作结束后以更加可怕的音量大声嚎叫起来。
      另一边病床上打点滴的病人又叫起来,
      “罗大夫,我快打完了!换瓶呀!”
      “皖皖,换瓶!”他大吼。
      没有人理他,他低低地叽咕几声,踏踏大步跑去配药室取点滴,又大踏步跑回来,
      “换什么换!打完了!”他向病人大叫。

      应付完了病人,走出放满病床的客厅,罗大夫才有空闲真切地打量不知何时立在自己办公桌前的人。
      少女灰裙绿衣,看去像路旁的行道树,她也行道树一般的沉默在诊所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冷气中。直到他那充满怀疑的眼光透过参差乱毛紧盯在她的脸庞上时,她才微微露出笑容。
      这人决不是来看病的,她的穿着排除了这种可能。
      那么她必然是因为他的过去而来,这个认知使这高大但佝偻的男人充满敌意,他竖起他的尖刺,以自以为严厉的口吻蛮猛而强横地问,
      “你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因为过分地用力反而塌败了,甚至没有刚才对着病人时威风。他浑然不觉,似乎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因紧张而露怯,又或者,他意识到了,但已经改变不了自己是个毫无威慑力的老头子的事实,所以宁愿假装不知道。
      “罗教授。”
      少女微笑,声音里有公事公办的克制。
      “您真不好找。”

      一声“罗教授”,定住了他。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神经质地猛抽一下,把写病历用的圆珠笔碰掉了,他立刻弯腰去捡,随后碰掉了处方本,劣质簿子的红色胶封条不牢靠地一摔就掉,纸掉的满地都是。
      他起先弯着腰,后来干脆蹲下去捡那些纸。少女直直地站在原地,完全没有帮他,似乎正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狼狈的模样,可她的微笑是那么礼貌和耐心,显示出她良好的教养。
      “罗教授,我来帮您吧。”她说,一只手却只管挎住提包,似乎笃定他不会向自己寻求帮助。
      当然,这个虚张声势的邋遢男人不会寻求一个妙龄少女的帮助,尤其这还是一个很以雄性力量和雄性身份为荣的男人。出于捍卫自己尊严的潜意识,他丢开拾到一半的处方笺,猛拍着桌面,对少女大声咆哮,
      “走!快走快走,不看病就走!我还有工作,别来烦我!”
      少女仍然微笑着,连眉毛也没有抬一抬,全然平静地伸手进自己的挎包里,抓出一叠红色的钞票。
      “咚”,轻轻一声,钞票压在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上。
      “这些够买您的时间了吧。”
      男人野兽一般警惕地盯着她,
      “你什么意思?”
      “有点私事麻烦您。”
      她仍是微笑。
      “滚!给我滚!我什么也不知道!”
      “吧嗒”,又是一叠。
      “您别这么激动,我只是想向您打听点事。”
      “打听什么也没用!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微笑着,桌面上又多了一叠。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过!”
      “啪”,又是一叠。
      “我告诉你,你吓不住我!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力!谁也没有资格逼我开口!”
      “哗啦”,第五叠钞票从她的手里散落。少女毫不在意地把手中的钞票洒在之前一叠压一叠高高摞起的钱堆上,红通通的纸片散落在桌面上,顺着桌面滑向地面,盖住了白色的处方笺。

      “当然,罗教授,您什么也没做,否则您就不会只被判十年了,您可是在严打期间被判的最轻的那一批了。”
      少女的语调礼貌得近乎漠然,
      “罗立先生,或者说,罗毅教授,上海XX医院前儿科主任,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什么罗毅,我不认识!你找错人了!”
      少女定定看着他,看着白色的唾沫在他咆哮时如何喷在杂草样的乱须上,润湿的嘴唇在这下面间或反光,亮出獠牙的野兽似的。
      “怎么会,二十年前您被捕的时候,照片登得全国人民都认识,更何况,我还实打实地见过您的样子,所以——”
      低叹似的,她轻描淡写地吐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论您是一副什么尊容,我都认得您。”

      “老头子,我出去玩了,你自己管我妈……”
      房间那扇唯一的破门猛地嘎吱了一大声,似乎与推门的人一样的心惊肉跳。
      “我去,这么多钱,啧啧啧,看不出来啊老头子,你的黑历史还挺值钱嘛。”
      带着满身浓烈的劣质香水味,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从门缝挤了进来。不健康的瘦弱肢体从她穿着的低胸露脐装里大喇喇地裸露出来,艳俗的假珠宝在上面叮当乱撞。
      “只可惜令尊实在坚贞不屈,这钱只怕我还得带回去。”少女好像没注意到年轻姑娘对钞票热切的目光,脸带遗憾地摆了摆手。
      那姑娘看也不看罗大夫,只拿眼睛上下溜了一遍少女,然后再使劲盯着桌上的钞票,
      “……他坚贞个头……你问就是了,只要钱到位,你爱问啥问啥。”
      “罗皖皖!”
      “怎么,咱们家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有不也早让我妈给抖搂干净了。”
      她毫不理睬父亲色厉内荏的吼叫,看看桌上的钱,又看看地上的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从脚边拾起几张就走。
      “顺便说一句,你找错人了,小姐,要是想知道他坐牢的经过就应该去问我妈,这段她可比我爸熟一百倍!”
      “罗皖皖,你给我把钱放下!”
      “就不放!”
      小太妹罗皖皖扬长而去。

      出了大院的自动栅栏门,转过街口就是大路。
      华灯初上的时刻,人群来往不息,其中不乏年轻情侣:年轻男女们,手挽手,肩并肩,橱窗里倾泻的灯光映亮了他们的脸庞,映亮了洋溢着青春和喜悦的笑容。
      涌动的人潮中,走着一对青年恋人。他们各走各的,没有牵手,相并的肩膀之间留有一线模糊而暧昧的距离。
      “你想不想走得远点?”他问。
      “远点?去哪里?”她疑惑地望他,路灯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回母校看看怎么样?”
      “这会在放假,咱们进不去的。而且家里还有客呢。”
      “小荷不算客人,再说,要不是有她陪着老头子,他能那么容易放你走了?”
      青荇失笑,她的男友一直坚信,他们俩独处的最大障碍就是自己的老爹,后者对青荇简直偏爱过头,常常一有机会就拉着青荇说天说地,让儿子这个正牌男友在一边干坐,这个现象在他预备退休后有加深的趋势。
      “别这么说,伯父能高高兴兴的也是好事。”
      “他是高兴了,我可不高兴,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他要把我扫地出门,直接抢你当他的女儿。”
      “那不是正好,我替你在家,你去和你哥浪迹天涯。”青荇忍着笑说。
      “那不行,离家出走我也得带着你,不然有什么意思。”青年对女友暗含的取笑之意毫不在乎,一本正经地拒绝了这个玩笑的提议。现在的他忙得很,没有闲工夫去离家出走了,不过,提及这个多年以来的理想,倒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个,青荇,你说那家伙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啊,我大学都上完了,他还在外面漂,听说他现在都快被俱乐部开了,还在那边死撑,你说一个游戏就是再好玩,这么长时间过去不也该腻了吗。”
      “人各有志呀。”青荇也记起了那个嘴上很不饶人的男同学,想到他对自己的未来既清晰又荒诞的规划,继而又想到了自己百般犹豫的那个夜晚。
      ——如果不是我告密,那么,他是不是也有机会过他想过的生活……
      疑问再次萦回。

      “你今天怎么了,好像很有心事。”青年很敏锐地察觉了对方低落的情绪。
      “没什么,只是去探望了一个病人。”她回答,不无歉意地问,“很明显吗?伯父伯母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老妈是有点,不过她觉得你是太累了,刚才出门的时候还让我赶紧送你回酒店。”他这么说着,侧头去看身边人的脸庞,“我看你也确实累了,不然还是赶紧回去吧。”
      少女无声地摇头,“我不累,只是……有些感慨。”
      她的视线与那些游乐中的张张年轻笑脸交错,带点怔忪,又带点悲哀,似乎感慨,又似乎叹息,她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他一些事实,可是也知道没有必要,所以沉吟许久,只是茫茫然地问,
      “叶秋,你说,世界上有真爱吗?”
      话出口的瞬间她便失笑了,
      “算了,这也太小布尔乔亚了,还是说点有意义的吧,你实习的怎么样?”
      他便开始做发言,无非是些整理卷宗,跟法官办案,写判决和裁定书的琐碎事务,青荇不是第一次听,他也不是第一次说,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公检法部门实习了,他早已决心以此为后半段人生的旅程,或者,在某种意义上,这将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未来。
      “……他们都劝我们实习生将来去法院,说检察院太忙什么的,但是在法院的时候,那边反而劝我们来这边,感觉我们好像被当皮球踢了……”

      他说了好一会,忽然问,
      “那个,咱俩不算吗?”
      青荇看向他,才意识他问的是自己之前那句小布尔乔亚的矫情问题。
      夜色中漫出她短促的轻笑,
      “那你觉得是吗?”
      “那是当然!”他信誓旦旦。
      “当然什么?”青荇故意地逼问。
      “当然……是……真爱……”他可疑地犹豫了一下,话尾难为情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间,“……这也太肉麻了……”
      笑声低低地从他们之间流过去。

      青荇笑一阵,却更觉得心头一种悲惨的感受冷阴阴地漫上来。
      真爱?当然?当然是不存在的。

      她想到罗太太枯瘦惨白的脸,想到那双空洞浑浊的眼睛和皱褶遍布的眼皮,想到那异样偏移了的高鼻梁;
      她想到女人身上皱巴巴的老头衫,想到那蓬乱如枯草的头发,想到那干瘪单薄的躯壳,想到那瘦骨支离的肢体;
      她想到那梦一样恍惚的神情,那涣散游离的视线,那些含混的呓语,它们从两片唇间和涎水一道流出,
      “他说,我会照顾你,永远、永远、永远……,他说的,他要照顾我,永远、永远……”
      “……我没有心,我不会伤心,我不知廉耻,我不会自力更生,我遭报应了……报应、报应、报应、我是寄生虫,我是菟丝花,我把一切都毁了,我是坏女人,我勾引了自己的姐夫,我遭报应了……”

      如果是电视剧,那么这个时候男主角会把她的头揽在自己怀里,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温柔的话语安抚她,他们会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就此互诉衷肠;可惜在现实中,罗大夫只是不耐烦地猛推了一把自己的妻子,怒吼道,
      “给我滚回去!”
      然后罗太太便消失在墙皮剥落的房间尽头,连同她模糊的狂热与痴傻。

      罗太太,罗教授,他们何尝不觉得彼此是真爱,甚至他们的真爱等级还要高,能凌驾在法律和道德之上。
      可当她身处那陈旧的陋室,眼观那一事无成的丈夫,疯疯癫癫的妻子,乖张冷漠的女儿,耳闻那些悔不当初珍惜故人的抱怨,谁又想得到二十年前这是一段突破一切的伟大爱情?
      而最最可笑的,就是这么一桩伟大的爱情,永远的断送了她的小妹妹紫荆!

      “我今天去探望的那个病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因为真爱,和自己的姐夫在一起了。”她幽幽地说,“再说,现在的人谁不是因为真爱才在一起……”
      “他们那种是个例,而且……你看我……反正,我、我肯定不是那种人。”
      他抓住青荇的手,不知是紧张还是害臊,突兀地吐露盟誓般的话语。

      当然,罗教授和罗太太不算是真爱。
      熟知马克思的理论,她自然该明白,罗教授和罗太太之间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银货两讫的交易:一个有钱有闲,迫切渴望有新鲜调剂的男人,一个美丽而毫无自理能力,只想靠攀附男人获得舒适物质生活的女人,因为需求的互补而在肉|体和精神上生发出的那种种行径与思想,往难听了说是“肉|欲”,往好听了说是“奸情”。
      依赖,崇拜,宠爱,占有,这就是他们那伟大的“真爱”。
      只是罗教授没料到,这次调剂生活的猎艳让他的阶层不可逆的滑落了,罗太太更没料到,离开丰足的家产,什么温情、什么真爱脆弱得纸糊的都不如。
      有些复仇的快感涌上她的心头,让她的眼眶一阵发热。
      好啊,这一切实在是好极了。
      既然不负责任,既然抛弃廉耻,那可要好好相守一辈子啊。不然,那些在你们婚外情期间因为疏忽而被人贩子偷走的孩子,那些因为失去孩子而破碎的家庭,那被你们的背叛所伤害的江秀琳女士,那险些被自己亲生父亲亲手卖掉的小太妹罗皖皖,怎么能甘心呢?

      “是啊。”
      青荇握住那只有力的手,低声叹息,不知是在肯定哪一件事,
      “那个男的后来坐了十年牢,现在他们靠低保过日子。”

      “我只是觉得有些……可笑,那个男的和他的前妻也是自由恋爱才结婚的,可是这一点也没妨碍他跟别人产生爱情,可见……哪有什么永恒的爱可言呢。”
      永恒?什么能永恒呢?一切事物不都是运动的吗?帝国会毁灭,恒星会消亡,文明会泯灭,连原子也会衰减,渺小如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就连人的存在本身,以数量上看,甚至不如恒河之一沙,更何况是人的亿万万分之一,更何况是亿万万分之一那随时可以产生和分解的“爱”!
      是了,她何必奢求什么永恒,难道她敢盟誓自己有永恒的爱吗?万一哪一天她也厌倦了自己的责任,万一她也爱上了在自己责任之外的人选,万一她也被那令人作呕的婚外恋情的动物性冲动所挟持——
      哪个人类的本性经得起真正的考验?如果经得起,怎么她身边却充斥了种种不重样的失败?人,脆弱的物种,永远遵守不了自己制定的规则,永远抗拒不了生物自私自利的本能,永远在物质的漩涡里徒劳可笑地挣扎。失去财富,恋奸情热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攫取财富,同舟共济的联盟顷刻也能分崩离析;利益的分歧只要够大,什么神仙眷侣分不开呢?
      即便是他们俩,如果在前途和彼此之间只能选一个,要劳燕分飞不也指日可待吗?

      可是他,叶秋——
      这傻子,她的内心迟疑着,他是不会想到这么可怕的假设的,那么他又怎么会做呢?
      他是个太幼稚,太好骗的人,固然以反叛为外衣,他又何曾真正脱离过这个环境和规则?他们是同一只笼子里的鸟,不同的是,她从不试图迁徙,而他曾经向往蓝天。
      他不是罗教授那种人,也鲜有可能在未来成为那种人,她该清楚的,从他们少年相识的那一刻起,从他向素昧平生的自己伸出援手的那一刻起,从他眼含期待的描述自己天真的理想的那一刻起,从哥哥的小跟班到今天意气风发的未来检察官,对他的性格和人品,她该清楚的。她没有不信任他的理由,更没有、也不该有背叛他的必要。
      你们现在正走在、而且在任何人眼中也将继续走在光明的未来中,这难道不是可预见的事吗?这难道不足以使你安心吗?她问自己。
      不能。她永远不会安下心来。无关于任何事,只关乎未知本身。罗教授能与前妻分道扬镳,父亲会在短短几年内形象大变,楚伯伯和楚伯母能在疼爱她们的同时让楚沛在老家自生自灭,楚濂能在对绿萍情话绵绵之后毫不愧疚自称从未爱过,她又凭什么能肯定自己就是例外?
      难道我必将抛弃他吗?或者,他必将抛弃我吗?无望地,她问自己。

      然后,那个句子从深不见底的记忆之海中浮现。
      “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最古老而强烈的恐惧,则源自未知……”

  • 作者有话要说:  *罗毅,琼瑶名作《菟丝花》的角色,本作沿用原著设定,在新时代背景下重构了这个故事
    *叶秋,没错就是全职那个叶秋,小说对其家庭背景无明确说明,本文采用了比较流行的说法,角色形象可能存在ooc
    写了三天感情线,实在推不动了,不甜我也没辙了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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