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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把盏言欢风流人物,惺惺相惜苦难知己 ...

  •   我胜利了!我胜利了!
      我战胜了死气沉沉的“复读”,从今往后,什么“专科”,什么“本科”,什么“读书”,什么“成绩”,都被我远远地甩到身后了!我将品尝和绿萍她们一样甜美光明的大学生活!
      哦不,大学?谁在乎那个!重要的是生活!是自由!我今后能像绿萍她们那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出国就出国,最最重要的,我也有恋爱的权利了!母亲再也不能用“早恋”这顶大帽子来压我了!
      哦!恋爱!多么青春,多么美妙的字眼!
      小说中读到的无数情节涌上我的脑海,可是我的思维,却在这美好的瞬间,在这美好的字眼面前踌躇不前了。一阵刺痛突如其来地搅动了我的心,这一定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楚濂!
      楚濂为什么该死呢?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只是简单的想到高中三年来的点点滴滴:他陪我在网上聊天,放假时耐心地给我补课,送我可爱的小公仔,和我一起出去疯玩……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了,因为真正的公主回来了,一个王子,一个真正的王子怎么会喜欢丑小鸭呢?
      我想到昨晚我偷听到的谈话。
      “……楚濂那孩子,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我们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寻常可比,我想,他和绿萍是标标准准的一对,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如果和楚濂能订下来,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和楚濂吗?那么青荇呢?丹蘋呢?我呢?我瞪视着客厅的玻璃门,心却不知不觉飘到卧房里的珠帘上:晶莹剔透的珠子们,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颗一颗,像我的玻璃弹珠!那些弹珠呢?都遗失到何处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遗失到何处去了?
      捧住头,朦朦胧胧的悲伤缠住了我:我必定要失掉什么东西——我永远在失去。我的弹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我深吸了口气,或者我根本没失落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
      哦!楚濂!楚濂!我的——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
      如果他也出国留学该有多好,我们可以去同一所学校,朝夕相伴,没有绿萍她们,也没有其他女孩子,这样该有多好!我们便可以重温童年的欢乐,而这一次将更纯粹、更热烈!
      想象着我和楚濂并肩走在异国的大街上,我笑了,居然有点儿羞涩。

      “失策了失策了,今天真是大无语事件!”
      丹蘋,我的三姐,身穿雪纺衬衣和阔腿裤,脑袋上高高地架着一副墨镜,风风火火地直冲进客厅里,一边走一边还在发语音消息,
      “好了小白,你也别气了,这又不赖你,洞庭先生和他女朋友那要死要活的样儿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两个大概就是drama,有戏瘾,下次再出去玩咱俩单飞得了,让他们死了都要爱去!”
      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我,头一偏,笑道:
      “Ciao*!紫菱!我新换的发型怎么样?”
      她把长发剪短了,新剪的头发长只及颈,两侧的发尾利利落落地贴着脸颊,配着她明亮的眼睛和活泼的语调,显得既调皮又妩媚。
      “哦——活力四射!”我叫道,随后故意作出支支吾吾的样子,“就是……有点眼熟!”
      “Parfait*!”她一拍手,很得意地笑起来,“对吧,咱们看过的,奥特曼!我可喜欢那个开飞机的女队员了,为这,小的时候我还想过当飞行员来着!”
      我正想问她去了哪里,可话未出口,她便踩着风风火火的步伐上楼去了。我只好继续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想着楚濂,想着朦朦胧胧的未来。

      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楚濂,楚濂,是他,准是他,只有他会骑摩托来。
      楚濂!我的心一跳,我的天神!我的力量之源!我世上最爱的人!我要亲口告诉他,我胜利了!我说服了我的父母!我冲破了束缚!我要见到他!马上!
      我一下子冲到玻璃门边,刚要跨出客厅。可是,刹那间,我僵住了!他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身边,是我那美丽的姐姐!她穿着芭蕾练功服,她是绿萍!
      楚濂和她双双并立着,好一对标致的人物!我的眼睛一痛,大概是被正午的烈日刺痛了,盈满了泪水。
      他带着爽朗的笑,眼光在我身上轻飘飘地掠过,笑嘻嘻地说:
      “紫菱,恭喜你!要到国外留学了!”
      我心中一阵抽搐,我忘了我要告诉他的话,我忘了一切,我只觉得胃里隐隐作痛,而头脑里混沌一片。
      我听见绿萍的声音。
      “这次只是女三号……其实我原本是打算等学生们公演的时候请大家去看的,我们这次排了很创新的剧目……”
      我的心一痛。
      我应该离开这里,立刻离开,随便找什么理由,随便去哪里,只要别让我看见他们和谐的场景,可是我不能,我得在这里受他对我的恭喜——这有什么恭喜可言!此刻的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了!
      “紫菱,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楚濂笑着问我。
      一起去?有了白天鹅,要什么丑小鸭呢?
      绿萍笑着,笑得那么美,看上去真得意。她看着楚濂,楚濂也看着她,父亲母亲一齐用满意的眼光看着这一对,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
      我掉头逃开了这一切。没有吃午饭。

      回到房间也是折磨。那窗前的珠帘变作了心灵的折磨,我简直不敢把视线落在上面。珠帘,珠帘,楚濂,楚濂,他就在楼下与姐姐们笑语晏晏,可我,我只配在楼上看一件替代品!
      是的,我拨弄着珠帘,绿萍她们不懂我为什么用珠子作帘子,她们不了解每颗珠子里有我的一个梦,这整个帘子,是我的一帘幽梦。没有人懂,也没有人会理解。谁会理解我?谁又想去理解我呢?
      她们只知道责备我每天无所事事,可她们不会明白,我每天坐在房里,一点儿也不空闲,我脑子里永远充斥着万马奔腾的思想,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思想,这些奇思妙想恐怕是举世难找的宝贝!于是,我把这些思想,笼笼统统的作了一个称呼——一帘幽梦。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欢愉随流水!
      珠帘闪着光,我想起他盯着我时那闪亮的眼睛,想起他曾饶有兴趣的问我这珠帘的讲究,要我试一试他的领悟力。
      讲给他听?试试他的领悟力?我闭着眼睛,回忆那浓眉,那漂亮的黑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我轻叹一声。我怎能讲出来?他还把我当作那个顽皮的小丫头,还是像待妹妹的那样伴着我,陪我聊天,跟我玩耍,可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小丫头小小的心思已经悄悄地生根发芽。
      可是,每一次姐姐们出现时,他的眼里就不再有我了,我只是他的小妹妹,她们不会允许我与她们争夺楚濂,她们之间就够争夺的了!
      哦,楚濂!哦,楚濂!你知不知道,你沦为了她们争夺的战利品!她们争夺你,就像是公子哥为了花魁争风吃醋一般那!
      我坐不住了,房间里的珠帘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心,我猛地起身出外去。

      饭点早过了。午后的一切都是死寂,其他人都在休息,只有我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屋子里游荡。
      我走下楼梯,在大厅走进走出;我走过明暗参半的走廊,穿行在那挂在墙上的象征荣誉的照片之间:马林斯基大剧院,莫斯科红场,华沙爱乐厅,肖邦故居,亚眠大教堂,巴黎圣母院……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在午后的静谧里,我忽然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似乎这一张张微笑的脸属于同一个人,同一颗心。

      手机在滴滴作响,我不理会,它却坚持不懈地响着。是费云帆,昨天我们还讨论过音乐,他给我发了几个音乐链接。
      〖链接〗
      〖你喜欢吉他乐吗?〗
      〖不喜欢,那不是属于我的领域〗
      〖没关系,我理解〗
      〖你理解什么?理解一个根本不会弹吉他的笨蛋吗?〗
      〖那当然,就算是大师也是从菜鸟慢慢学成的嘛〗
      〖只怕,我一辈子也学不成大师!我连一把自己的吉他也没有!〗
      我久久地看着消息页面。费云帆,他总是那么可靠,那么温和。而我回答得多不得体!可是,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反正,也没人在乎我,不是吗?
      〖那么,请允许我送你一把吉他,好吗?〗
      我点开链接,音乐从扬声器里缓缓流淌出来。在如歌如诉的淙淙吉他声中,我酸涩的眼泪夺眶而出。

      〖微信·一小时前〗
      〖丑小鸭的家人向温暖的南方飞去了,把它丢在沼泽的泥水里〗

      我一动不动的躺在沙发后的地毯上,觉得自己已经快羽化成仙,太阳的光线慢慢从地板的一角移到另一角,黄昏要来了,带来楚濂,再带走楚濂。
      再看一眼手机。费云帆没有回消息。
      门铃一响。紧接着是热络的交谈声。
      “快起来!躺着像什么样子!快跟你两个费叔叔问好!”母亲推搡我。
      我懒懒地坐起来,一下子愣住了。所谓的“客人”,竟是父亲的老朋友费云舟,和他那个弟弟费云帆!他们正和父亲很热心地在谈着话,我从沙发后的突然出现显然使他们吃了一惊。
      我对费云舟先点了个头,很习惯地叫了声:
      “费叔叔!”
      然后,我转过头来看着费云帆,他正微笑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停在我脸上,我咬着嘴唇,愣着。
      “怎么?”费云帆开了口,“不记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会上,我似乎和你谈过不少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
      我摇摇头。
      “不,”我说,“我没有忘记你!更没有忘记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虑,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父亲在一边说,“你也该叫一声费叔叔!”
      “两个费叔叔怎么弄得清楚?”我说,“如果叫大费叔叔和小费叔叔,你们的姓又姓得太不好!”
      “我们的姓怎么姓得不好了?”费云帆笑着问,我发现他有对很慧黠而动人的眼睛。
      “你瞧,小费叔叔,好像人家该给你小费似的,假若你拿着吉他,在街边表演,靠小费生活,这称呼倒还合适。现在,你又衣冠楚楚,蛮绅士派头的,实在不像个街头卖艺的流浪汉!”
      费云帆大笑了起来,父亲对我瞪着眼,笑骂着: “紫菱,你越大越没样子了!”
      费云帆对父亲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望着我,笑得很开心。
      “别骂她!”他说,“你这位四小姐对我说过更没样子的话呢!这样吧,”他抬抬眉毛,“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费云帆?”我问。
      他含笑点头,眼睛闪亮。
      “对了!”他说,“很谢谢你,居然没忘记我的名字!”
      “这怎么行?哪有小辈对长辈称名道姓的……”父亲不满地说。
      “别那么认真,好吧?”费云帆对父亲说,“我在欧洲呆惯了,你说我崇洋媚外也好,人家儿子叫爸爸还叫名字呢!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辈分是很难划分的,中国人在许多地方,太讲究礼貌,礼貌得过分,就几近于虚伪!人之相交,坦白与真诚比什么都重要,称呼,算得了什么呢?”
      “好吧,”费云舟插嘴说,“四丫头,你高兴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吧!反正,云帆生来是个反传统的人!”
      也不尽然,”费云帆对他哥哥说,“你这样讲太武断,我并不是反传统,传统有好有坏,好的传统我们应该维持,坏的传统我们大可改良或推翻。人,总是在不断地变,不断地革新的!这才叫进步。”
      “说得好!”父亲由衷地赞许,“紫菱,你就去对他称名道姓吧!”
      “好,”我兴高采烈地说,故意叫了一声,“费云帆!”
      “是!”他应得流利。
      我笑了,他也笑了。母亲走了过来。
      “好了,紫菱,”她不耐地蹙着眉,“你好像还很得意呢!现在离出门还早,你已经见过了两位费叔叔,别在这儿打扰爸爸谈正事,你回屋去学一会英语,等到点了再下来!”
      她不想我在这里丢人现眼,可是我偏偏不要遂她的心意。我悄悄地溜到费云帆身边,低声地说:
      “你说要送我吉他的。”
      “是的。”
      “现在就去好吗?”
      他注视了我几秒钟。
      “好!我们去吧!”他很快地说,抬头望着父亲,“汪太太,我带你女儿买吉他去了!”
      “什么?”母亲叫,“一会我们还要出去的!再说马上就是饭点了!”
      “我会照顾她吃饭!”费云帆笑着说,“别等我们了!你女儿急着要学吉他呢!”
      “什么吉他?怎么说风就是雨的?”母亲喊着,“紫菱,你不去看绿萍的演出了吗?”
      去看绿萍的演出,我当然没什么不情愿,可是要看到楚濂、看到楚濂与绿萍亲亲密密地站在一起——想到这里,我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朝妈做了个鬼脸,
      “绿萍每天都有演出!而且,这样不是正好嘛,还可以给他们制造二人世界!”这个他们当然指绿萍和楚濂,楚濂——我甚至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嗨呀,什么二人世界,难道当我们俩是空气不成吗?”
      “什么咱俩,不是还有家里人吗?”
      穿着蓝衣裳和红衣裳的姐姐们的谈笑缓和了母亲的脸色。可是费云帆却猛然拉住我,
      “人生难得几回疯,不疯又何待?”费云帆胡乱地喊了一声,拉住我,“走吧!疯丫头!”
      “云帆,你也跟着这疯丫头发疯吗?”
      没人理睬母亲的叫喊。我和他迅速地跑出了玻璃门,又冲出了大门,到了大门外边,费云帆打开了门外一辆红色小跑车的车门,说:
      “上去吧!”
      我愕然地看看那辆车子,它的车标我完全陌生。
      我愣愣地说:
      “这是你的车吗?好气派!”
      “那么,小姐,请上车。”他笑笑说。待我上车后,他帮我关好车门。
      我坐在车里,一下子想到了楚濂和我那美丽的姐姐们,不禁鼻子酸酸的,心头涩涩的,神志昏昏的。费云帆上了车,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默默地望了我一会儿,他丢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帕。
      “擦擦你的眼睛!”他说。
      我接过手帕,擦去睫毛上那不争气的泪珠。
      “对不起,”我嗫嚅地说,“请原谅我。”
      “不用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我都了解。”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们早早地就出国了,一直都是他陪着我。”我喃喃地解释,喉头带着一丝哽塞,“我从小就知道,他不会属于我。绿萍也好,青荇也好,丹蘋也好,别的女孩子也好,都一样,她们那么美,那么优异,那么出色,事实上,我从没想过我要和她们竞争什么。真的。”我不由自主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把他的大手压在我的手上。
      “不要再说了!”他粗声说,“我们买吉他去!我打赌在三个月内教会你!”他发动了汽车。
      车子向前冲去,我仍然呆呆地坐着,望着前面的路面,想着楚濂和三个美丽的姐姐!是的,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
      马路上是路灯惨白的光,明暗交错落在我脸上。我呆呆的从高架桥下看下去,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S市的夜景争奇斗艳。夜空晦暗不明,显出暗红的质感,没有月亮,更不见星星,夜空好像被这强烈明亮的灯光遮蔽了。
      是啊,灯光一亮,就看不见星星了,从来如此。
      费云帆转过头来看看我。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喂,小姐,”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抽支烟吗?”
      我想起在阳台上的那个晚上,愣了愣,就突然忍不住笑了。我真不相信,这才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我们似乎已经很熟很熟了。拿过他的香烟盒来,我抽出一支烟,塞进他嘴里,再代他打燃打火机。他燃着了烟,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透过烟雾,他望望我,含糊地说:
      “笑吧,紫菱,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

      我们千里迢迢跑到城市另一头的一家高级琴行买了一个吉他,钱是费云帆付的,他坚持要送我一件来自老师的礼物。他差不多试遍琴行提供的吉他,才勉强选定一把。他反反复复的的试音,弹着美国的名歌,那吉他的声音淙淙,从他指端流泻出的音浪如水击石,如雨敲窗,说不出来有多动人。但是,他仍然摇摇头,不太满意地说:
      “只能勉强用用,反正你是初学,将来我把我那把吉他带给你用,那个的声音才好呢!”
      “我听起来每个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实地说。
      “等你学会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学习分辨吉他的音色与音质。”
      “你从什么地方学会的吉他?难道你也是音乐专业的吗?”我问。
      他笑笑,没说话。
      买完吉他,他开车带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厅里。那餐厅坐落在过去我从来没有机会来的地方,周围全是奢侈品专卖店和高级卖场。穿着运动服的我和这一切格格不入,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又是一阵黯然,要不是费云帆走在我身前,单是那着装高贵的人流就足以让我掉头逃跑。
      可是一踏入餐厅,新的刺激又马上冲散了我刚才的黯然。那餐厅是一条船!缆绳、渔网和油灯把它布置得如诗如梦,墙是用粗大的原木钉成的,上面插着火炬,挂着铁锚,充满了某种原始的、野性的气息。而在原始与野性以外,由于那柔和的灯光,那朦胧的气氛,和唱机中播的一支低回婉转的英文歌,把那餐厅的空气渲染得像个梦境。我四面环顾,忍不住深抽了一口气,说:
      “我从不知道S市有这样的餐厅。”
      “这家是新开的。”他笑笑说。
      有个经理模样的人,走来对费云帆低语了几句什么,就退开了。然后,侍者走了过来,恭敬而熟稔地和费云帆打招呼,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费云帆看看我:
      “愿意尝试喝一点酒吗?为了庆祝你的胜利。”
      “我的胜利?”我迷惑地问,心底仍然摆脱不开楚濂和三个姐姐相偕着的影子,这句话对我像是一个讽刺。
      “瞧!你不是刚获得出国留学的权利吗?”
      我记起了早上我与母亲的那一场“战斗”。我已经对死气沉沉的应试教育取得了全面胜利,不用再面对那恐怖的复读学校和专科学校了,美好的国外生活正在向我招手。
      真好。回想使我微笑了。
      他对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又看着我:
      “这儿是西餐,吃得来吗?”
      我点头。
      “要吃什么?”
      除了跟家里人一起外,我还是头一回独身一人做这种高档西餐厅的客人。这个餐厅与家里之前常去的那一家风格完全不同,从装饰到侍者到客人。身处于这火的跃影与歌声之间,我的心里产生一种陌生、神秘又新奇的感觉,好像我彻底获得了自由,真正摆脱了桎梏,正踏入崭新的世界。
      我点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点了鱼和沙拉。侍者走开了。我不住地东张西望,费云帆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他才问:
      “喜欢这儿吗?”
      “是的,”我直视他,“你一定常来。”
      他点点头,笑笑,轻描淡写地说:
      “因为我是这儿的老板。”
      我惊跳,瞪着他。
      “怎的?”他笑着问,“很稀奇吗?”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对我微笑,耸了耸肩:
      “我看起来不像是个老板吗。”
      “我——我真不相信,”我讷讷地说,“我以为——你是刚从欧洲回来的。”
      “我确实刚从欧洲回来,就为了这家餐馆,”他说,“我在罗马也有一家餐厅,在旧金山还有一间,在法国,我还有一个酒庄。”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个怪物,“我真没有办法把你和餐厅联想在一起。”
      “这破坏了你对我的估价吗?”他锐利地望着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无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艺术家,或音乐家,就像我姐姐她们那样。”
      他又微笑了。
      “艺术家和音乐家就比餐馆老板来得清高吗?”他问,盯着我。
      “我——”我困惑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确实以为如此。”他点穿了我。靠进椅子里,燃起了一支烟,他的脸在烟雾下显得模糊,但那对眼光却依然清亮。“等你再长大一点,等你再经过一段人生,你就会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价值与一个餐馆老板的价值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艺术家在卖画的时候,他也只是个商人而已。人的清高与否,不在于他的职业,而在于他的思想和情操。”
      我瞪视着他,相当眩惑。他再对我笑笑,说:
      “酒来了。”
      侍者推了一个车子过来,像电影中常见的一样,一个装满冰块的木桶里,放着一个精致的酒瓶,两个高脚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们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夸张的开瓶声和那涌出瓶口的泡沫使我惊愕,我望着费云帆,愕然地问:
      “这是什么?香槟吗?”
      “是的,”他依然微笑着,“为了庆祝你的自由。”
      酒杯注满了,侍者退开了。
      “我从没喝过酒。”我坦白地说。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槟不会使你醉倒,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对我举了举杯子,“来,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
      “祝福我什么?”我故意刁难,“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
      “人生没有失意,哪有得意?”他说,眼光深邃,“让我祝福你永远快乐吧,要知道,人生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快乐才是最珍贵的。”
      “连金钱都是假的吗?”我又刁难。
      “有时候花费金钱也是一种快乐,不过,如果你拥有了太多的金钱,金钱就变得虚无了。”
      “你的金钱买到过快乐吗?”
      “有时是的。”
      “什么时候?”
      “例如现在。”
      我皱眉。他很快地说: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说,你想要找个清净的地方谈谈话,喝一杯好酒,享受片刻的闲暇,这些,你都需要金钱来买。”
      我似懂非懂,只能皱眉,他粲然一笑,说:
      “别为这些理论伤脑筋,你还太小,将来你会懂的。现在,喝酒吧,好吗?”
      我举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差点呛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
      “说实话,这并不太好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烟。
      “等你喝习惯了,你会喜欢的。”
      我看着他。
      “你又抽烟又喝酒的吗?”
      “是的,”他扬了扬眉毛,“我有很多坏习惯。”
      你太太能忍受这些坏习惯吗?”
      他震动了一下,一截烟灰落了下来。
      “谁和你谈过我太太?”他问。
      “没有人。”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有太太?”
      “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有很好的事业基础,有很多的钱,你该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的男人会没结过婚。”
      他沉默了。凝视着我,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喷着烟雾,那烟雾把他的脸笼罩着,使他看来神秘而莫测。在他的沉默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我就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那香槟。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灭掉了烟蒂,他的眼光又显得神采奕奕起来。
      “嘿,”他说,“别把那香槟当冷开水喝,它一样会喝醉人的。”
      “你刚刚才说它不会让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这样喝法!”他说,“我看,我还是给你叫瓶可口可乐吧!”
      我笑了。
      “不要,你只要多说点话就好。”
      “说什么?”他瞪着我,“你很会揭人的伤疤呢!”
      “伤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伤疤在什么地方,如何揭法?”
      他啜了一口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吗?”
      “不知道,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毕业于巴黎一所著名的建筑大学。不过,差一点毕不了业。”
      “为什么?”
      “大学期间,我谈了一个女朋友,为此跟家里闹翻了,只好靠学生贷款半工半读。不过,我运气不错,最后圆满完成了任务。”他自嘲的一笑,“毕业之后,我去了美国,转攻室内设计,四年后,我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师。”
      他抬头看看四周,“这餐馆就是我自己设计的,喜欢吗?”
      一口酒哽在我喉咙里,惊奇使我睁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转动着手里的杯子。
      “可是,等等,你还没有说你的恋人呢。”我追问。
      “她?我申请了学生贷款之后,她就立刻离开我了。”他深深吐出一口烟雾,脸孔在明灭的光点中显得模糊不清。
      我说不出话来。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我学着他的样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他好像没注意到似的,接着往下说:
      “在美国,我专门设计橱窗、咖啡馆和餐馆,赚了一点钱,还清了学生贷款,生活宽裕了一些。”
      “有一天,我突然对股票产生了兴趣,心血来潮地买了一万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们在沙漠里探测石油。这股票在一年后就成了废纸,因为那家公司始终没有开采到石油。我继续干我的室内设计,几乎已把那股票忘记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那沙漠竟冒出石油来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间暴涨了几十倍,我骤然发现,我竟莫名其妙地成为一个富翁。”
      他顿了顿,“你听过这类的故事吗?”
      “闻所未闻。”我呆呆地说。
      “这是典型的、美国式的传奇。”他晃动着酒杯,眼光迷迷蒙蒙地注视着他手里的杯子,“正像你说的,一个年轻有钱的单身汉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个月之后,我就结了婚。”
      “哦,”我咽了一口酒,“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美国吗?还是欧洲?”
      他看了我一眼。
      “欧洲。”他说。
      “是个外国美人吗?”我好奇地问。
      “不,她是华人,”他说,“她是任何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美女,温柔贤淑,端庄持重,就像中国画上的仕女,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过,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前妻了。”
      “噢!”我惊叹,“那为什么你要放弃她?”
      他苦涩地一笑。
      “是的,她什么都很好,无论长相和才干,都称得上是秀外慧中。有一阵,我以为我已经上了天,幸福得像一个神仙一样了。但是,仅仅几个月,我的幻梦碎了,她是个完美的人偶,不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发现我的妻子只有心机,而没有头脑,她的脑子里只有怎样弄钱的手段,我不能和她谈话,不能让她了解我,不能——”他沉思,想着该用的字词,突然说,“通电!就像两个绝缘体一般,我和她之间没有电流。我的婚姻开始变成一种最深刻的痛苦,我尽力使我们有交流,可是她不是冷若冰霜地拒绝,就是歇斯底里地咆哮,她几乎把我看做了她的一样财产,恨不得把我囚禁在家里。我们争吵,不断地吵,什么话都骂,简直是在互相折磨。这个婚姻维持了两年,然后,我给了她一大笔钱,离婚了。”
      侍者送来了汤,接着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鱼,这打断了他的叙述,我铺好了餐巾,拿起刀叉,眼光却仍然停驻在他身上。他对我温和地笑笑,说:
      “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着牛排,一面问:
      “后来呢?”
      “后来吗?”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虚,很无聊。我有钱,有事业,却既得不到一份真心实意的爱,也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标是什么。于是,我开始玩乐队。”他吃了一块鱼,望着我,“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从念大学时就迷上了弹吉他?”
      “没有,你没说过。”
      “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国后我迷乐队,我一直没放弃学吉他。离婚之后,在我的无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个二流的餐厅里去弹吉他,我是那乐队里的第一吉他手。”他笑着看我,“你信吗?”
      “我已经开始觉得,”我张大眼睛说,“任何怪事发生在你身上都是可能的,因为你完全就是个传奇人物。”
      “还有更有传奇的那!”他接着说下去,“我后来加入了一个流浪乐队,完全把事业丢开不理了,那时我生活里只有音乐!我们非常疯狂,在整个欧洲飘来飘去,到处演出,从冬天到春天,又从春天到夏天。到了音乐节前夕,我们决定回到法国,到巴黎演出。”
      “音乐节?”我问。
      “是的,一个音乐的节日,一场大狂欢!每逢夏至日那天,全法国的大城小镇,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乐队在演出。那天的巴黎简直像锅煮沸的热汤!”他眯着眼睛,回忆那欢腾热烈的场面,“也就是在那天,我认识了她。”
      “我猜,她也准是一个大美人!”我笑。
      他笑着看我一眼,接着说下去,
      “她是个大学生,还是乐队的主唱,桀骜不驯,才华横溢,什么歌都敢唱,什么话都敢说,简直就是个小恶魔,或者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时候我们两支乐队正好狭路相逢,在斗歌的时候,她差一点斗破了我们主唱的嗓子!”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她实在不讨人喜欢!”
      “可你却很喜欢她!”我看到他的微笑,心里酸酸的,又故意地刁难,“我猜,后来她一定成了你的女朋友!”
      他笑着摇了摇头。
      “正相反,她立刻拒绝了我。”
      我吃惊的瞪大了眼。不等我问,费云帆已经把答案说出:
      “因为她的朋友喜欢上我了。”
      我差点把香槟喝进肺管子里。
      “我们在音乐节之后一直保持联系,我们一同约会过多次,可等我向她告白,她却说她的朋友已经爱上了我!老天啊,我约她朋友不过是想知道她的消息!再说,她那朋友那时本来也有男朋友——那人换过的男朋友足有一个排!她却请我不要伤害她朋友的心,然后非常彻底地抽身就走,干干脆脆地离开了我,把我丢给了那个女孩。”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现实里居然真的有这种复杂而狗血的韩剧桥段。
      “后来呢?”
      “那姑娘一定要与我结婚,她家在法国有权有势,我不愿那姑娘一时脑热耽误自己,坚决不肯结婚,没想到被她们家的人抓住绑着进了教堂——我忘了西方人不在乎婚姻次数的。”他无奈地一摊手,问我,“这够不够传奇?”
      “这过于传奇了!”我吃惊地说。
      “然后呢?”
      “后来就跟之前一样,结了婚,又离婚,原因都是现成的——她生了别人的小孩。”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自在,“这一场婚姻开头就荒诞,有这样的结束也不奇怪。”
      有那么一会,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我偷偷看他,希望他没有因为追述往事而影响心情,他又开始吃着他的鱼和沙拉,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冲我一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戳弄盘子里的牛肉,一口一口抿那有着刺激气泡的香槟。
      他笑着问我,“不要再戳那可怜的肉了,怎么,这牛排不合胃口吗?”
      “这黑胡椒太正宗了,”我喃喃地说,“我以前经常点它,可我不知道它在你的餐厅里居然这么辣!”
      我的坦白使他发笑。
      “给你另外叫点什么?”他问。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槟,“我现在有点腾云驾雾的,吃不下任何东西。这香槟比汽水强不了多少,嗯?我已经越喝越习惯了。”
      他伸过手来,想从我手中取走杯子。
      “你喝了太多的香槟,”他说,“你已经醉了。”
      “没有。”我猛烈地摇头,抓紧我的杯子,“她——那个女孩——你也请她喝香槟吗?”
      “不,”他叫来侍者,为我点了一块蛋糕,“她从不接受我的好意。”
      “那么,再告诉我你的故事好不好。”我勉强地咽了一口奶油,蛋糕腻腻的,并不好吃,或许是酒精的作用。
      “我的故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呢?”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谭》里的人物,故事是层出不穷的,你说吧,我爱听!”
      于是,他又说了,他说了很多很多,欧洲的见闻,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艳遇……我一直倾听着,一直喝着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槟。我的脑筋开始模模糊糊起来,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我家的事来。
      我说自己小时候的傻事,说与楚濂一起玩耍的童年,说被三个姐姐捉弄的狼狈,说妈对我的苛责和爸爸对我的疼爱,说同学对我的孤立和排挤,说我的一帘幽梦。
      我说得那么起劲,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开始磕磕巴巴。我越说越快,越说越起劲,最后简直不假思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上次看到她们三个了吧,你能分辨她们吗……她们三个长得那么像,到现在了我还能把她们三个认错,有时候我觉得她们三个可能就是一个人,造物主的偏爱把她们从一个人变成三个,这样她们就不孤单了……”
      “……妈从小就认定了绿萍和楚濂在一起,他们两个多么般配啊!嘿!天生一对!可是,为什么不让青荇来呢?反正都是一样的长相……”我喉咙被涌上的酒气哽了一下,“哦,青荇已经有男朋友了,是那个叶……我想不起来了!他们家很有很有、很有钱,也很有权势,青荇费了好大劲才攀上他的……也不能让丹蘋来,她从小就恐婚恐嫁,而且她那么凶……可是为什么不是我呢?我是独一无二啊!”
      “不,我不是,我不是……我是家里的耻辱,妈就是不甘心,她蛮好生了她们三个就停下,那就皆大欢喜了,可是她一定要贪心,结果有了我这么一个耻辱——”
      过去从来不宣之于口的事,现在我全都敢说;过去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我有无穷的勇气去做。许多血涌到我头脑中,许多话涌到我的嘴边,我已经控制不住倾吐的热望,于是我大口把更多的酒吞下肚,为自己增添更多燃料。
      费云帆劈手夺走我的杯子,这时,我凑近了他,小小声地说,
      “费云帆,你知道吗,我们家,有一个大大的秘密!”
      我想费云帆的表情一定是震惊的,可是我头昏脑涨,看不清楚,我只是凭着一股惯性接着往后说,
      “我原来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可是她,她有心脏病,所以她很快就去世了。妈妈一直把我当成是她在这世间的残留……我是个抢劫犯!我抢走了她的养分,抢走了她的健康,甚至抢走了她的生命……所以我不能做失意,我必须出人头地,必须十全十美,不然我对不起为了我而死去的妹妹。”
      “哈!多么可笑哇!我比一个死去的人还要不幸!她虽然死去,却是独一无二的,而我,注定做她和绿萍她们的附庸!”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才有精力去看他的脸。我想我应该没有直着嗓子喊,可他看起来真像是挨了一记直拳,看到他那惊愕的表情,我心里模模糊糊的感觉痛快。
      我切切地笑起来,连心跳都带着热辣辣的快活,
      “费云帆!你没想到吧!我家里有这么一个大秘密!她们全都逃走了,逃到国外去,只有我逃不掉,我只能忍受这种压力。哈哈!家里所有人都在互相欺骗,大家都知道她的存在,可是,他们全装着糊涂!”
      我切切地小声笑着,我的头越来越昏沉,我的视觉越来越模糊,我只记得我一会笑,一会哭,一直说个不停。我的话是那么没头没尾,糊里糊涂,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绿萍她们从来不陪我……我也好想有人能那样陪着我……只有楚濂,只有他……可是他眼睛里只有白天鹅,没有丑小鸭……我不配做白天鹅,可是,我要做……我要所有人都看着我,像明星一样……”
      似乎有什么酸酸的液体喂到我口中,我咽了,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小孩子,于是嘿嘿的傻笑起来。
      最后,夜似乎很深了,夜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他把我拉出了那家餐厅,我靠在他身上,还在笑,不知什么事那么好笑。他把我塞进了汽车,我坐在车上,感觉自己完全醒了。可是车子一跑起来,我又昏昏然陷入沉醉之中了。
      随着车子的颠簸,我不知怎的,开始背起诗来了,或许是我的潜意识不想我再说疯话。我一定背了各种各样的诗,因为,当汽车停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反复念着我自己写的那首《一帘幽梦》:
      “我有一帘幽梦,
      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诉无人能懂!
      ……”
      我被拉下车子,我又被东歪西倒地拖进客厅,我还在笑,在喃喃地背诵我的《一帘幽梦》。直到站在客厅里,陡地发现楚濂居然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中。而我那亲爱的母亲,又大惊小怪地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紫菱!你怎么了?”
      我的酒似乎又醒了一半。我听到费云帆的声音,在歉然地解释: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会喝酒……”
      “喝酒?”母亲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云帆,你知道她才几岁?你以为她是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吗?”
      我摇摇晃晃地站着,我看到楚濂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瞪视着我,脸孔雪白,我对他笑着问:
      “楚濂,你现在是青蛙,还是王子?你的公主呢?”
      我到处寻找,于是,我看到绿萍她们,脸孔同样雪白,有的满脸惊慌,有的满脸不解,有的满脸恼怒,并肩坐在沙发里瞪视着我,我用手摸摸脸,笑嘻嘻地望过那一张张脸孔,问:
      “我是多了一个鼻子还是少了一个眼睛,你们为什么这样怪怪地看我?”
      “啊呀,”她们中的一个喃喃地说,“她疯了!”
      另一个要上前扶我,可是,我不要她扶,我歪歪倒倒地躲开了。
      是的,我疯了!人生难得几回疯,不疯更何待?我摇摇摆摆地走向楚濂,大声地说:
      “楚濂,你绝不会相信,我过了多么奇异的一个晚上!你绝不会相信!我认识了一个《天方夜谭》里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种王子,你信吗?”
      那大概是我那晚说的最后一句清楚的话。
      几乎是我大声发言的同时,就在我的背后,我听到一声清脆的抽响,和怒吼声。
      “费云帆,您是畜生吗?!”
      我不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我在同时倒进了沙发里,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ciao,意大利语“你好!”
    *parfait,法语“完美!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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