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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悲欢共此时,事起在今夕 ...

  •   今天家里有宴会。
      我走向花园,暮色连同温热的晚风整个儿迎面扑向了我。有一瞬间,我的心也像天际的火烧云那样猛烈而蓬勃地燃烧起来。
      几乎难以想象,就在数小时以前,我还身处在莫斯科微带轻寒的晨风之中。同事们送别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我的身躯却已被亲人们紧紧地拥抱在怀里。我想到丹蘋在出站口是怎样猛然扑在我的身上,激动地大喊“绿萍”,想到青荇温文的微笑,想到紫菱委屈地在她们背后跳脚,拼命要挤进来,几乎把眼泪满满的抹在我的衣服上。
      我深吸一口气,来自南中国的熏风溢满肺腑。
      到底是回来了。

      办宴会不过是那么些事儿:准备菜肴,调度上菜,安排客人入座,再就是无休无止地陪客人说话。今天的席面是从酒店叫的,服务员也是酒店的人,摊派到我们头上的工作就只有迎宾了。从半下午开始,我们便如穿花蝴蝶一般飞来飞去,轮流把一位位客人领进客厅,为他们奉上茶水,陪他们说话,忙得脚不沾地。
      紫菱一直没有下楼。一如往常。

      “绿萍!”我听见母亲唤,“你去找找紫菱,她怎么还不下来?今天家里办宴会,她做主人的不出现算什么事?”
      “这先不急,随她去吧,她一向都不习惯弄这些,硬要叫她下来也不好。”几乎同时,父亲又阻止了我。
      母亲不以为然,然而也没有工夫反驳,也或者,她不想弄坏宴会的气氛,毕竟是我们三个的欢迎宴。
      是的,这次宴会是为我们三个难得重聚的姐妹所办的“欢迎宴”:我在俄罗斯只身打拼已有两年未归,丹蘋更是长年到处乱跑不着一次家的浪子,青荇倒是一直在北京读大学,可下半年又要出国。错过了这一次,故交长辈们要想一次见着我们三个,恐怕短期内还找不到好时机呢。
      也正是抱了让更多的人能一次见识我们姐妹三个的主意,厌烦应酬的父亲这次一力要大办,广撒请帖,请了客厅差点装不下的一大群宾客来家里赴宴,这当中有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有他们的孩子、我们的童年好友,也有些生意上往来的人情关系。
      我一边走来走去,一边感叹人与人的交流果然还是必要的:对大多数宾客来说,时间多少冲淡了我对他们的印象,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以至于楚濂兴冲冲地与我说一件热门新闻时,他脱口而出的名字却是“青荇”。

      晚宴开始了。
      最疲倦的时刻总算是过去了。
      开席之后的推杯换盏和觥筹交错不归我们管,长辈们一上酒桌便自发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共同体,讨论起独属于他们的话题。我引着费叔叔和他陌生的弟弟进门时,人们正纷纷地围在父亲身边,举酒祝贺我们的回归。
      “有这么些贴心的女儿,就是叫我去做皇帝我也是不肯的!”父亲见我过来,很自豪地大笑,我便这么被恭维的声浪淹没了。
      我扬起一个微笑,尽量忽略久站带来的疲倦,也忽略他兴致勃勃谈论我终身大事的声音,
      “……为人父母的不图别的,只盼着她将来能嫁在我身边,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行了,出名不出名我倒不在乎。”

      正巧青荇端着红酒进来,于是被夸赞的炮口对准的人换了一个。
      “听说青荇被保送到白俄读研究生了,真不错啊。”
      “那是自然,我们青荇现在可是很受教授的器重。”
      “就是不知道咱们未来的大音乐家要便宜谁家了,嗳,展鹏,说不定青荇一出国,会给你带一个洋女婿回来呢。”
      “那倒不会,青荇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爸爸,夸我就夸我,这里可还有一个呢。快放姐姐去外面吧,不然一会您再把丹蘋也留住,谁来跑腿呢?”
      青荇浅笑着劝道,好像她没听见父亲正怎样得意地夸耀她挑选男友的远见。
      “……我们家青荇的眼光是很好的,一下就看中了未来的大法官,更不要说他家又是累世功勋……将来说不准青荇还能当当部长夫人呢!”
      我向外走时,父亲还在志得意满地做着预言。

      父亲的政治眼光也就只能是这样了。我暗暗在心里叹气。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明白,这是大陆,不是台湾,很多事情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在台湾,经商从政可以两不误,但在大陆,政商结合并不是一个好词。真要与那家人谈婚论嫁,以我们家的情况来看,只会拖累了青荇;更何况,他们两个谈恋爱的事也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这才哪里到哪里,怎么就到了结婚的地步。
      而且,以青荇的脾性,她和那个男生之间也未必就能……
      我想到他们之间曾经的风波,想到少年时期青荇的深夜来电,不无悲哀的想,或许真正喜欢这层关系的人不是青荇,而是父亲,就像他对我的期待那样——嫁一个在上海的商业伙伴,为家里的企业增添一重保障——当初他费尽心思让青荇去北京读高中,甚至不惜让她寄人篱下,或许就是为了让青荇为家里找一个政治背景深厚的亲家。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父母支持和爱护我们,而我们也得听从他们,家庭不就是这样吗?
      ——演好我们的角色。
      这样的观念,在进入高等舞蹈学校之前我就谙熟于心:舞者在舞台上,是观众的欣赏对象,是观众眼中的“他者”;在舞台上的我们不完全属于,或者说,完全不属于自己,我们要表现的是剧中人的喜与悲,要体会的是剧作家的无限深思,我们的肢体和表情都要服务于这个最高目的。
      生活已然如此,不过观众从台下换到了台上。又或者,没有观众,只有演员。

      年轻人的席面总是安全的,我坐下时长舒了口气,感觉脚后跟火烧似的胀痛。
      青荇看了我一眼,主动拉了个话头,大家七嘴八舌聊起了新闻。国内的新闻我没怎么关注过,便很有兴趣地听着他们议论种种大小琐事,从明星的绯闻到中美之间的贸易战,从游戏开新服到最新的垃圾分类政策,每个人都有话说。
      一个男生很得意的讲到他们报社拿到了新近归国的爱国华商林先生的独家采访。我看了他一眼,回忆了一下,原来他是何阿姨的儿子。
      “……原来他这次回国是要找自己多年以前丢了的女儿,听他的口风,不是暗中进行,而是要大张旗鼓的找人,估计可能还要上电视节目做宣传什么的,麻雀变凤凰,公主小妹里那种传奇式的场景,咱们恐怕能在现实中看到了……”
      极短的一刻,大家的脸色凝滞住了。
      “书桓!”许冰清就坐在他旁边,直接上手拉了他一把,一边压低了声音说,“你疯了吗,在绿萍她们的好日子提这种事干嘛?”
      她的妹妹许冰洁反应极快地格格笑了几声,用自己兴致勃勃的声音压过之前的一切发言,
      “大家!我刚买了全套的跑团道具,我建议,今天晚上散了席我们搞一局跑团怎么样?”
      “跑团?那感情好,我老刁民了,你敢不敢领教我的魔幻操作?”
      “要我说,打电玩才是最好的,我们荣耀那是天下第一!”
      “虽然但是,拒绝拉踩,给游戏圈一个美好的环境,人人有责!”
      “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轻人们鼓噪起来,似真似假的热烈讨论冲散了刚才的一瞬尴尬。
      “光玩游戏哪够啊,咱们啊应该来个聚会才对。”我笑着提议。
      “对对对,今天家里可是准备了不少好吃的点心,今天都不准走,咱们都得尽情地唱,尽情地跳,尽情地玩,不把肚子塞满了都不准走!”
      “还是丹蘋大气!看看,妹妹,路走窄了啊。”
      “许冰清,你就会欺负我!”
      大家哄笑起来。
      我也笑了。

      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散席后。
      大家都在玩,许冰洁拉着姐姐摊开了跑团的道具,剑波向青荇讨教钢琴上的知识,何书桓与胡家姐妹讨论着怎样建立乐队,不时还拉一旁摆道具的丹蘋来讨教,而我则陪着楚濂说话——他有无限的话要说,关于学业,关于就业,关于身边的不愉快,还有我。他不无骄傲地谈到我最近演出的几出剧目,笑说剧院识人甚明,好几出剧都要我来演公主。
      “绿萍,你是个天生的公主!你不知道你在台上有多么高贵典雅!”他握着我的手,热烈地称赞着我。
      我微笑着接受了这称赞,没告诉他,在那几部剧里,公主都是女二号。
      我的微笑让他更加起劲了,他紧接着开始滔滔不绝地评论起奥古斯丁·布农维尔的《仙女》来,
      “……我不喜欢那个男角色,他明明已经有了美丽的未婚妻,居然还想着别的女人,实在是不忠!”他神色不屑,显出对男主角的无限不满。
      “仙女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她就是男主角自我欲望的投射,男主角在情感上倒没有不忠,我更愿意认为他是在责任上不忠,明明自己选择了婚姻这份责任,却还被自己内心其他的渴望诱惑。”陶剑波坐在琴凳上,他也是芭蕾舞演员,对芭蕾有更深的理解。
      “说得对,剧情里都说了,他结婚又不是被逼的,新娘子欠他什么呢,凭什么搞得人家被骗。”丹蘋手里哗啦啦翻着跑团手册,“这个新版规则怎么改了这么多?这么搞我压力很大啊。”这后半句话是对着许家姐妹说的。
      “他自己的投射,怎么可能会是个女人呢,要我看,他就是个不忠的男人,出了事就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楚濂还有些不服气,执着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也是,时代在发展,作品解读也应该与时俱进的。”青荇敛眉一笑,以目向我示意因为她的赞同一下子得意起来的楚濂。她总是那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
      “唉,这就是现实吧,理想和现实的抉择总是很难做出的,大概他也不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为两个女人动心的男人吧。”何书桓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很有所指的感叹一声。
      “哎呀,浪漫主义的作家喜欢这么写,大概他们也知道,写男主角和男人的纠葛没有看点吧。”丹蘋一摊手,有些促狭地笑。
      “胡说,两个男人明明更有看点好不好!”胡尘轻很热情地接口,我知道她是一个资深的同性文学推广者,似乎是叫……腐女?
      “胡尘轻你冷静点,我们这可都是直男。你上回那推荐可坑死我了。”
      “什么推荐?”许冰清追问。
      陶剑波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古怪,
      “上次院里要完成新剧改编的任务,我正忙着,就问二胡有没有好的作品推荐,也是我疏忽了,事先也没看电影,就直接在闲聊的时候告诉我们院长了。”
      “怎么啦?我的推荐不精妙吗?你们院长觉得怎么样?”
      “我们院长觉得我疯了!”
      “你给剑波推荐了什么?”我问胡尘轻。
      “《断背山》。”
      大家愣了一愣,然后狂笑起来。
      “各位仙女,饶了我吧,我给你们买了奶茶,你们放我去做太空人吧。”
      剑波夸张地捂住脸。
      “我去拿!”丹蘋忙不迭地跳起来,楚濂坐在门这边,她一旋身闪开他,径自往外退去,一边走一边笑着,“当然,我也要先尝一尝啦。”
      “我和你一起吧。”
      楚濂话刚出口,丹蘋已经快手快脚地退出门去了,他只得又坐下。
      “楚濂你是客,哪有让客人帮忙的。”我温和地对他一笑,不出意外的看到他的眼中重新闪动起自信的光彩。
      楚濂啊楚濂,你的心可真是难猜!如此朦胧的你,如果陷进情爱的漩涡里,会不会也成为再一个詹姆士*?

      我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丹蘋。外卖的奶茶放在她身边,已经有点凉了。
      “怎么了,丹蘋。”
      我揽住她的肩膀,用一块纸巾拭去她的泪水。
      “跟王八蛋吵架来着。”
      她愤愤地用纸巾猛擦一把眼底,
      “谁给他的胆子,还有脸来跟我说情话,狗男人。”
      “是谁惹着我们家的小姑奶奶了?你的追求者?”
      我轻轻笑了一声,丹蘋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罕要人哄的。
      丹蘋的表情沉下来,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模样,
      “费云帆。”
      她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补充道,
      “——就是费叔叔的那个弟弟。直娘贼,费叔叔那么好的人,居然有这种弟弟,我真替他不值,这要是我的弟弟,我是必定要跟他断绝关系的。”
      她似乎想起了很不愉快的事,眼尾又染上淡红,
      “绿萍,你不知道他有多么不是东西,四十多岁的人,诱骗十八岁的小姑娘,哄得人家跟家里断绝关系了,又……”
      她突兀地刹住了话头,
      “事情太复杂了,还是等宴会完了再说吧,不然我还得再给青荇重新讲一遍。”
      我笑了,
      “好,那我先去厨房热热奶茶,你去洗洗脸,咱们一起回客厅去。”

      宴会结束了。
      收拾残局也是一项苦差事:腾空的客厅和大厅要打扫过再重新布置,厨房的剩饭剩菜也要操心,疲惫的佣人们需要有人一起工作才能打起精神,还要留意着时间,好问客人们有没有到家。大厅的钢琴弹得走了音,丹蘋的吉他不知怎么出现在花园里,酒席上的烟灰缸里积满了烟头,无数只瓷杯里盛满残茶,一半还带着口红印子,父亲喝的微醺,一面指挥我们工作,一面提醒妈妈别忘了送一点吃的上楼——紫菱一直没有下楼。
      “她刚才下来了一趟,肯定已经吃了,她这么大的人了,知道管自己吃饭的。”
      母亲烦躁地上楼又下楼,
      “早睡了,我就说……”

      “这真不公平,我也不想干活,我也要睡觉。”丹蘋嘀嘀咕咕。
      “你有工夫抱怨,不如快一点做,我可已经弄好了”青荇这么说着,还是走过去替她一起整理那些杯盘。
      我凝视着她们两个,突然地。
      雪白的脸庞,墨一般漆黑的鬓角,斜斜微扬的眉锋。
      这是我的妹妹。
      这也是我。
      我们是彼此的三分之一,离开彼此,谁都不会完整。
      或许紫菱对我们一直以来的不满不只是因为所谓的“白天鹅和丑小鸭”,也不只是我们占据了父母太多的爱,而是因为她是孤单单的一个……

      “各位,我有件大事想办。”上楼前,丹蘋忽然这么说。
      “什么大事?”
      “明天再告诉你们。”

      我关上大厅的电灯,月光孤清,寥落一地。

  • 作者有话要说:  *詹姆士,芭蕾舞剧《仙女》的男主角,在婚礼前夜遇见了仙女,抵制不住她美貌的诱惑,在结婚当天追随仙女而去,结果与仙女悲惨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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