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荷》大漠里的眼睛

8、比试

　　从春明门出发，东行三十里，便是天河院所在。

　　天河院占地八百六十七亩。从高处看去，院内是与长安城中如出一辙的灰瓦朱墙，除了占地极广，并无甚新奇之处。

　　一次仅能容纳三辆马车通过的玄铁大门上写着“天河日轮”四个大字，银钩铁画、笔意磅礴，乃商国开国帝君赵非渊亲笔所书，取“天河渐没，日轮将起”之意。

　　今日乃九月初九，正是天河院招生的日子，院外那不起眼的大门附近站满了考生。

　　秦天荷抱着朝天伞站在人群中等待，忽见一名考生撞了自己前方的人一下。

　　“看路，乡巴佬。”撞人的考生恶声恶气的说。

　　被撞的人一身粗布麻衣，风帽盖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少年。他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说话，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除了少部分天赋异禀的修行者，开启灵脉需要借助丹药或法器，这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承担的，故来天河院的考生多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在一群身着轻袍薄羽的考生中，少年身上的粗布麻衣显得格外突出。

　　被这种漠然的态度激怒，撞人的考生一把扯住少年的风帽，说：“连道歉都不懂吗？”

　　风帽滑落，少年扭头撇了眼撞人的考生，眼神冷冽如刀。

　　“怪、怪物。”

　　考生心底发寒，退后两步，转身灰溜溜的遁走。

　　因两人背对着她，秦天荷看不清少年的容貌，但她能感觉到少年身上浓烈的杀气。

　　还好有函书可以直接入学，不必与这样的人竞争。看来这金陵秦家的名号，终于有些用处。秦天荷庆幸。

　　插曲过后，终于轮到她。秦天荷从怀中拿出函书递给负责登记的典谒。

　　典谒打开函书检查一番后，并未放秦天荷入院，而是招来侍立的小童，附耳说了句什么，摆手让小童自去。

　　看着朝内院奔去的小童，秦天荷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面色不变，朝典谒行了一礼，轻声问：“先生，可是我这函书有什么问题？”

　　典谒的眼睛围着秦天荷娇嫩的脸打量了一圈，心道可惜，口中却说：“并无。”

　　“既无问题，何不允我入院？此处考生众多，我一直挡在这里也是耽误大家的时辰。”秦天荷低眉颔首，细声细气的开口。

　　“无妨，他们等得起。你也一样，若是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入院也是白费功夫。”典谒不在意的说。

　　此时秦天荷已知事情必不止这么简单，心念微动，她从怀中掏出另一份书函递给典谒，说：“先生不让我入院，怕是对我的身份有所顾虑吧？这是博陵崔氏大公子崔忆寒写与我的保书，还请先生一观。”

　　典谒瞄到保书上崔忆寒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脸色微变，咽下一口水，仍强硬的说：“不管函书保书，总之你不能入院。”

　　秦天荷眯起眼睛，沉声问：“函书保书俱在。敢问先生，因何阻我入院？”

　　“凡五姓两家子弟，年满十六岁开启灵脉者，皆可持函书入院。此乃先帝旧例。”迎面走来一名中年男子，尖嘴猴腮，一脸刻薄之相。

　　“曹监院。”典谒与小童见到中年男子，纷纷拱手行礼。

　　曹监院腆着肚子缓缓走到秦天荷面前，绿豆大小的眼中满是轻蔑：“你连灵脉都没有，阻便阻了，当如何？”

　　嗡的一声，门口考生顿时炸开。

　　“这都敢来，还是五姓两家的子弟？”

　　“没有灵脉竟然还妄想入天河院？可笑。”

　　“既然没有修行的缘法，身为女子就该安心嫁人、相夫教子，来这里也是自取其辱。”

　　“五姓两家？到底是哪家出了个这么不中用的子弟呀？”

　　一片讥讽声中，秦天荷攥紧了手指。

　　因事涉家丑，她天生没有灵脉的事情，唯有秦家和与她有婚约的陆家知道。崔忆寒知道她没有灵脉，必是通过女帝的消息渠道。女帝既知道她没有灵脉，天河院却依旧发了函书给她，说明女帝已经默认她有入院资格。

　　至于今后如何应付教习同窗，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只要有朝天伞，能启动术法，灵脉的事情便可想办法糊弄过去。

　　曹监院……那秦天薇的生母，秦家大姨娘不正是姓曹么？没有父亲的首肯，曹氏绝不敢将此秘闻透露出去。看来为了阻她，父亲连最爱的脸面也不要了。

　　“我有没有灵脉，口说无凭。难道只凭你轻飘飘一句谎话，便能断了我入院的机缘？别说区区一个监院，便是院长来了，身为五姓两家的子弟，我也容不得这般折辱。”秦天荷直言道。

　　院门口哄声再起，众人没料到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竟如此大胆。

　　“呵，好。你既说我的话不可信，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同这些考生一起参加入院测试，若是通过了，我不仅让你入学，还亲自跟你道歉。若是没通过，不可再做纠缠。如何？”灵脉还能自己长出来不成？他曹万金可不信这个邪。

　　“一言为定。”秦天荷也不多话，随手拿起一块考生用的玉牌，走向院内的考场。
　　………………
　　“四十八号考生，秦天荷。”监考官用平淡无波的声音念道。

　　“学生在。”

　　秦天荷回答，扭头发现那名粗布麻衣的少年也走了进来。

　　不会如此倒霉吧？她暗暗叫苦。

　　单从气息来说，这少年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对手。

　　“四十九号考生，陆停云。”

　　陆、停、云。

　　他竟然叫陆停云。

　　听到这三个字，秦天荷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在。”随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少年取下风帽，秦天荷终于看清他的脸。

　　虽说面容俊朗，但他墨一般的眼眸苍苍茫茫，没有任何光彩，唯余凛然杀意。

　　仿佛一名常年浴血的杀手，冰冷若雪、锋利如剑。

　　他的左眼角边有一颗泪痣，配上淡漠的气质，并不显出女相，反而给他增添了一份别样的邪气。

　　看着那颗熟悉的泪痣，秦天荷浑身冰凉。

　　秦天荷脐上五寸、靠近承满穴的地方，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

　　那是八年前施暴者留下的。

　　也许因为太过害怕，她失去了那段恐怖的记忆。

　　只依稀记得推门而入面露惊恐的下人、浑身是血扑倒在地的陆远舟以及手持匕首满脸仓皇的陆停云。

　　施暴者是陆停云。

　　没有人料到，那个飞扬跳脱、喜欢亲切的称秦天荷为“小荷叶”的男孩，竟然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虽然最后她保住了清白，却不得不与救下她的陆远舟绑在了一起。

　　为给卧病在床的朝天姬一个交代，陆家人将陆停云送进了教养所，并做主让她和拼死救她的陆远舟定下婚约。

　　教养所，是商国关押最穷凶极恶的罪犯的牢狱。没想到八年过去，陆停云活着回来了。

　　他竟敢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来参加天河院的院试。

　　一定要将他再次拖下地狱。

　　感觉到主人翻江倒海的杀意，朝天伞发出低鸣。

　　并不知道秦天荷在想什么，监考官继续用无甚感情的语调宣布：“考试牌为丙号，方式为对抗，以对方出界、认输或失去战斗力为获胜条件。制度为二进一，胜者进败者出。请考生移步演武场。”
　　………………
　　天河院，演武场。

　　“请。”

　　话刚落音，少年拔刀出鞘。

　　只见他双手握住刀柄，上身微屈，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刀锋对准秦天荷，那是标准的唐刀架势。

　　陆家以擅长轻剑出名，而陆停云用的却是唐刀，想必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狱里，他寻到新的机缘。

　　首先发起进攻的是陆停云。

　　与轻盈灵活、变化多端的轻剑不同，唐刀沉重，招式只有最朴实无华的劈、撩、刺、砍等。但若使用得当，直接将敌人劈成两半也是可能。

　　只见陆停云移步冲向秦天荷，手中唐刀直直刺向秦天荷心口。

　　秦天荷撑开朝天伞挡在面前，想要阻拦刀势，岂料对方来势汹汹，竟想将她连人带伞推向界线之外。

　　她莲步轻移，将朝天伞向一边轻轻带过，卸去刀势。

　　因她身姿婀娜，迈步时如弱柳扶风，又像瑶池仙子翩然起舞，令人陶醉。

　　这是老乞丐教她的第一招杀人之技。

　　这一招她学了整整三年。

　　看似不过柔柔弱弱的迈出一步，实则包含着极其高深的技巧。

　　一道冷冽的刀光闪过，陆停云改刺为劈，锋刃以横扫秋叶之势朝着秦天荷破风而来。

　　电光火石间，秦天荷抬伞抵挡，同时抽出伞中剑，刺向对方胸腹。

　　陆停云的刀势过于强横，光凭秦天荷一只手持伞难以抵挡。但她不管不顾，任由唐刀插入肩膀，手中的剑也顺势刺入陆停云的胸口。

　　“学院比试，点到为止。”监考官平板的声音再次传来，他放出一道气劲，强行将两人分开。

　　兵器见了血，秦天荷眼中杀意渐浓。

　　她按住肩膀，任由血沾染到手上。趁陆停云还未攻过来，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伞柄上飞快的涂了几笔，将朝天伞甩出。

　　伞飞到半空中自动撑开，一道灵气将陆停云裹住。

　　八年前的事情她一刻也未敢忘，此刻便向他先收点利息。

　　不知道像陆停云这样的人，心底最恐惧的记忆是什么。

　　秦天荷眼前出现一片莲池，碧波荡漾、小荷初绽。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着一叶扁舟。舟上坐着两个人。

　　撑船的是个男孩，剑眉星眸、清新俊逸，虽然略有些瘦削，但胜在身姿挺拔。

　　一个小女孩坐在船尾，双手托腮，盯着池中的荷叶发呆。

　　男孩一边用力划动船桨，一边眉飞色舞的跟小女孩说着什么。小女孩侧耳听着，时不时抿嘴一笑。

　　微风拂过，满池清香。

　　夕阳没入远方的大山之中，暮色沉沉，天地一片苍茫。

　　仿佛有所感应，莲池中的荷花一朵接一朵的绽放。花瓣舒展，花心出现一张张人脸，人脸的表情不一，或哭泣或欢笑。每张脸的嘴巴不断开合，似都在诉说着什么。

　　男孩甩开船桨，捂住耳朵，不停的摇头。小女孩缩在船尾，伸手想安抚男孩，却在触碰到男孩之前收回了手。

　　似乎实在承受不住，男孩翻身跳入莲池中。不知何时，池水已变为深红色。

　　小女孩攀住船沿伸出手，却捞了个空。血色的池水没过男孩的头顶，又恢复一片平静。

　　竟被反噬了？

　　一阵剧痛袭向头部，秦天荷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陆停云的唐刀就插在离她脖子一寸的地方。

　　他蹲下身，对着秦天荷森然一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小荷叶，我回来了。你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