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腰潘鬓（第一卷 旧版）》沈腰潘鬓

8、第七章

　　李棠长舒了一口气，便见几人将一架步辇缓缓放下，一妇人正由侍儿扶掖着，从那步辇上颤巍巍下来。待得站定了，穆娘便抱着李棠躬身拜了一拜，口中低道：“阿家您来了。”
　　那妇人身子似是有些不好，下辇还未说话，先撕心裂肺般咳了一阵，巾帕捂了口看向穆娘，略有些严厉道：“吾家家诫可是忘了？不过小事就值得你这样。”
　　穆娘应了声是，便说道：“阿家，是媳妇不懂事，只是棠儿身子本弱，又实在不知道宫里头照顾人得好歹。因此虽是天大的恩宠……也情愿辞了。”

　　李深之母只是又盯着穆娘看了会儿，穆娘迎着她目光，末了倒是李深之母先收了回来，却道：“天使已经颁完旨意了？”
　　“天子赏赐完了，天后的口谕还未宣得。”
　　那李深之母唔了一声，也不多说，又捂了口轻咳数声，便由人扶着打头往正厅里走去，穆娘等人连忙跟上。

　　听见脚步声，正和李深说着话的杨公公回头，便看见李深之母带着他们一干人过来，很出乎李棠意料的是，这人此时态度却有些不同。
　　“怎么就惊动斛律老夫人了，天后陛下知老夫人身体欠安，还特地嘱咐老奴千万莫要吵扰了老夫人……”
　　李深之母斛律老夫人未等那杨公公奉承完毕，便截断道：“宫使远来辛苦。老身听子媳转述圣上旨意，深感皇恩浩荡，纵粉身碎骨我李家也难报君恩万一，感激涕零不尽，唯有要立刻入宫向天后陛下谢恩才是正理。”
　　这话说完，满室静寂，只那斛律老夫人说了这一大会话，似是有些不胜其力，又轻轻喘息咳嗽起来，李深见状忙亲自上前扶了母亲在厅中交床上坐了，恳切道：“母亲尚未大安，往来颠簸，怕对身子不好……”
　　未等他说完，那厢他娘已是捶了案几高声道：“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我，我自己的身子骨儿，我自己知道！”说到激动处满面泛红，也不知是怒是气，又剧咳起来。

　　李深不敢多说，众人面面相觑，那宫使便连忙上前道：“斛律老夫人愿意进宫探望，我们天后陛下可是求之不得，前些日子老奴还听得陛下抱怨，说娘家许久不曾来人。老夫人您抱病相探，陛下一定欢喜不尽。只是却容老奴先行回宫禀报，再定了时日可好，陛下也好吩咐人准备些……“
　　那斛律老夫人微嗽着，一笑道：“宫使不闻择日不如撞时么，想来天后陛下念着自家姐妹，应不会怪我失礼的。”回头又看看李棠，道：“我就这么一个亲孙儿，陛下又是恩封于他，自然要带了他一起去给陛下谢恩。”
　　那杨公公听了这话也就嘿然，道：“既是如此，老奴愿为老夫人开道。”
　　众人忙碌起老夫人入宫事宜，穆娘便把李棠交到那名叫阿武的侍女手里，轻声交待她抱着李棠随老夫人一起入宫。

　　待得万事齐备已是一个时辰之后，说起来准备入宫的时间，倒比从宅中至宫门耗时还要久些，不一会儿便到了——李家所居通义坊，原是离宫中不远。
　　老夫人下了牛车换了步辇，阿武抱着李棠同数十侍儿一道随在辇旁走着。李棠便毫不客气研究起这天家居所来。
　　却见得：粉墙黑瓦，青砖漫地，不似他想象中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倒像是前辈子他游玩过的徽州古城，格局并不甚端严，倒是一派从容明丽气象。

　　一行人慢吞吞行在宫里头，不单无人盘问畅然无阻，一连数次路遇的宫人，无不极恭敬地行礼让道，众人行了半晌，方至了一处深广正殿阶下停住，便有宫女出来相迎搀扶，斛律老夫人令了从人在此等候，只领了阿武李棠拾阶而上，绕过朱红廊柱进入侧殿。

　　那侧殿也是极深的，李棠脖子都酸了还没望见尽处，已有一深青服色女子带了不少从人自正殿款款出来。离有数步时阿武便先俯拜行礼，斛律夫人颤巍巍要跪，却给那女子手势拦住了，又听那女子极动情唤了一声“姊姊。”
　　李棠便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子就是当朝天后斛律氏了。

　　一时宾主各自入席，李棠偷眼觑去，皇后坐席和自己祖母竟然离得甚远，阿武抱了自己跪在祖母斜后方，也隔了不短距离，再联系起先前祖母始终不来探望自己，来时路上也决不与自己同车……
　　此时宫女俱给屏退，只剩几个贴身人侍候在侧。三两句起居叙毕，那皇后转头看向阿武怀中李棠，温柔笑道：“好乖乖的宝贝儿，过来给姨奶抱抱可好。”
　　一头便有个小宫女过来，往阿武手里接过襁褓，两人换手时颠得一颠，李棠想起此来任务，乘势放声大哭，那宫女忙笨拙地抱着他摇晃，只让哭声愈发大了，回荡在殿堂里引起重重回声，简直震耳欲聋。
　　皇后便从茵席上直起身来，那宫女砰地跪倒叩首，磕得青砖地面哐哐直响，那皇后只不耐轻摆手道：“行了，笨手笨脚，看把棠儿惹的，下去自领杖罢。”便不再理会。
　　李棠心中稍有些后悔，可事已至此也没法再弥补，只好眼睁睁看着那宫女带了哭腔谢恩完毕，那阿武早在她俯首之时就已经束手退后肃立，小宫女看看离她最近的便只是斛律氏老夫人，下意识地便屈膝把李棠往他祖母怀里交过来。
　　“贱婢！”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上头一声断喝，那宫女方才递到半道，本就惊魂未定之下双手猛地一松，浑身一软，整个人眼看着就向地上瘫坐下去。
　　不仅是她，李棠也给震得耳朵里嗡然作响，回过神来发现自个正往地上直落下去，心中惨叫一声小命再次休矣，谁知落到半路，便被不知何人伸手一接，稳稳落入个温暖怀里，李棠的心脏，这才从喉咙口落回原位。
　　李棠再能抬头看时，发现果然是皇后亲手接住了自个，此刻她立在他祖母身旁钗鬓微乱，身形冷凝，连李棠都能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怒气。

　　那阿武便赶忙过来，低头从皇后手中接过襁褓，直挺挺跪下不再说话，一时间除了斛律老夫人极力掩住的轻轻咳嗽声之外，殿内人等或跪或立，竟是死样的静寂，静得人心口一阵阵的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