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猎人临死前的故事》煨荆

24、月光（二）

　　凌晨四时，玢誉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像一个丢了魂却不知道要去找的人。

　　忽然，他的余光瞥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他转头看去，是修利戈王的比日祖兰座。

　　座高六层，每层绘以一件创世六圣器，绣以一种弑恶六神兽，顶层中心铸以祖兰六瓣花蕾，尾武祭之时怒放送故，金光灿灿，熠熠生辉。

　　而此刻，他第一次见到璀璨繁华的它落寞的一面。在夜的尽头，守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它闪着寂寥的光。

　　他想起几分钟前匆匆结束的对话。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开门见山吧。今晚百人舞之前，同样地点，你把程聆九日和十日收在储存箱里的东西带过来。事成后，我会告诉你……他埋在哪里。”说到“他”字时，她的眼里还是有克制不住的恨。

　　玢誉的脑子却已经是一团乱了。

　　因为拉森口中的“他”，正是他的父亲！

　　在塔米瑞部落里，杀人犯是不能上玄庙祖簿的。而死者家属有权利处置杀人犯的尸首，以泄心头之恨。

　　通常死者家属处置杀人犯尸首的时候，杀人犯的家属和其他成年人会在旁边围观，以此警戒后代不可再重蹈覆辙，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是当年的拉森不同，她要求独自处理尸体。除了程聆外，谁都不准观看、不准过问、不准跟随。碍于程聆的面子，加上当时程聆和丰禧财阀的高管走得特别近，于是该届村长允了特例。

　　玢誉和母亲直到今天都不知道父亲最后魂归何处。

　　他知道，那是母亲一生的遗憾。

　　***

　　三十二年前。

　　狩猎三日凌晨。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破长夜。

　　附近的村民纷纷惊醒，不约而同打开门。

　　“好像是积姿家传来的。孤儿寡母的，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几个村民不敢懈怠，结伴去看。

　　大门没锁，他们打了招呼也没人应。

　　事情越发不对劲。他们推门而入，才发现出了命案。

　　站在一地的血中间，小拉森背对着他们，缓缓转过头来。

　　她的脸上明明都是血，却毫无人色，两只空洞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一般。

　　有个胆子小的村民见此情景当场昏了过去。

　　“出事了！快！快去请平安官和调查官！”

　　“笆官！救命！有人受伤了！”一个村民跑去医馆拍门。

　　“调查官！不好了！死人了！”在赶往调查局的路上，另一个村民遇到了正在巡逻的警官。

　　忽然之间，壮士峰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起来。

　　各位大人聚集在积姿家外面，关心邻居的同时，大家七嘴八舌地展开了讨论。

　　“好像是死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男的。”

　　“男的？不会是轶国那个猎人吧？”

　　“你说聆爷？不不不，我昨天才看到他上山！”

　　“上了山也可以下来啊！”

　　“听说死得很惨，隼贺家的大儿子看到直接晕掉。”

　　“真的假的？他平时看着很健壮啊！”

　　“喂喂，我阿大不是这件事的重点啦！”一个妇人插嘴打断。

　　“哎，你说积姿是不是太命苦了？前几年才死了丈夫，现在自己也死于非命。哎……”

　　听到这话，一时之间，大家都静默了。

　　“谁敢动，我就让程聆杀了谁。”屋内，小拉森拒绝了调查官的提议，坚持要把两具尸体留在家中。

　　与此同时，笆骨把了把脉，又听了听地上两人的心跳。随后他走回调查官身边，和他们耳语几句后便摇了摇头。

　　男警官转而看向拉森。他知道拉森的顾虑，她是怕他们带走尸体后不还回来。“杀人罪当伏法，死后其身遗人处之。关于这点，我们是清楚的。小朋友你放心，哥哥姐姐一定不会食言的。”

　　同场的女警官接话道：“没错，我们不是坏人。我们现在是要把你母亲和凶手的尸体放到火转间，给太平官检查。等程聆回来，你再和他一起过来领尸就可以了。你手臂受伤了，让笆官给你看看吧。”

　　说完，女警官示意笆骨为拉森治疗。

　　怎知，拉森还是同样的态度。“我说了，谁敢动，我就让程聆杀了谁。”

　　“要验尸是吗？叫太平官来这里，想怎么验怎么验！你们要记录证词，调查事情经过是吗？别浪费时间，现在就开始！至于我的伤势……”她抬起自己的手臂，展示给笆骨看。“给我开止血药就可以。”

　　她说这些话时，冷静得出奇，完全不像一个八岁的小孩。

　　“这怎么行呢？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男警官抱起她，却被她狠狠一咬，当即痛得放下了她。

　　“你！”他气得脸都红了。

　　“我说最后一次，谁也别想把母亲和这个杀人犯带走！欺负我可以，但是我看谁敢欺负程聆！”拉森挡在尸体前面，用自己弱小的身体画出了一条楚河汉界。

　　女警官本想再劝，这时村长才姗姗来迟。

　　村长让所有人退下，自己留下和拉森说话。

　　半小时后，他走出屋外，吩咐了四件事。

　　一，通知太平院，让他们准备好相应工具和设备就速速赶来现场。

　　二，通知调查局，让他们轮班守护拉森和屋内遗体。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入内。造谣传谣信谣者，一律罚款三千。

　　三，通知积姿家左边和右边三户人家，让他们轮流负责拉森的三餐。开销将由村委会支付。

　　四，通知琉栢的妻子——伊莲娜，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后尽快过来。

　　听到最后一件事，屋外的民众不禁大惊失色。

　　“难道说，那个杀人凶手是琉栢？”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在场唯一一个和凶手有过近距离接触的笆骨。一向喜欢谈笑风生的笆骨深深叹了口气，给村长献上止血药、止痛药、抗生素和一些药品后就离开了。

　　大家更惊讶了。“笆官他……他这是默认了吗？”

　　今晚讨论度最高的话题莫过于谁是凶手。

　　而凶手竟然是壮士峰的老好人——和事佬琉栢？

　　云朵遮蔽月亮，银色清辉逐渐黯淡，变成森寒的灰光。

　　***

　　自打有记忆以来，玢誉就记得母亲才是他们家的一家之主。

　　她的厨艺精湛，做菜一流，在隔壁村的学校里任职厨娘，是全家的主要收入来源。

　　父亲就不同了。他早年生意失败，大受打击后干一行倒一行，最后回到村落找了些杂活做。得空时，他会修葺屋内的杂物房，以便在冬天时租给外国猎人。

　　小玢誉可能是同龄孩子中第一个发现到这个事实的人。

　　母亲和父亲都不是超人。

　　父亲他是人，是人就不会十全十美。

　　他赚钱不多，但是他会把所有工资都交给母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喜欢喝酒，不过他不会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曾在接儿子放学时迟到。

　　他崇尚和平，如果村里有人吵架了，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帮忙调解。

　　放假时，他会带他们去城里旅游。他们一家三口会住在他好朋友或以前的老熟客家里，体验和塔米瑞村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们或许并不富裕，但他的母亲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母亲，他的父亲是全世界最疼他的父亲，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至少，他一直都是一个好父亲。

　　有点小缺点，就像不会保持绝对圆形的橙子，不是吗？

　　这样的日子，终于在父亲一次又一次盯着那尊焱貘雕像出神时而改变。

　　有好几次放学后，父亲在经过某一间屋子时都会驻足停下。

　　起初他以为里面住着父亲的朋友。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是幼儿园那个受人追捧的女生的家。

　　他忍不住问父亲：“父亲，你认识拉森吗？”

　　是的，他知道她的名字。

　　父亲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随后又恢复平常。“不，不认识。”

　　“我只是……”他牵起玢誉的小手，两人手拉手走回家。“后悔而已。”

　　“后悔？后悔什么？”老师前几天才教了这个词。后悔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听课，所以功课做得不好，被老师骂。

　　父亲索性将他抱起，和他说了一个故事。

　　八年前，他投资失利，血本无归。

　　他带着妻子回到赛斯山脉，开启隐姓埋名的避债生活。

　　四年前，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翻身机会的父亲遇到了一个人。那一天，那个人站在村口的芦苇屋外面大吵大闹，叫嚣着要住进一间石屋。

　　那个人喊了十几分钟都没人理。

　　当时，父亲就坐在那个人的对面喝酒。

　　他觉得那个人太有意思了。于是他想，如果他在喝完这瓶酒以后，那个人还不放弃的话，他就带他回家。

　　父亲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他看到有一个女子仓促地跑到那个人面前，对那个态度狂妄的人发出了住房邀请。

　　故事说到这里，父亲就不说了。

　　他视线空虚地望着远方，好像在想一件无解的事。

　　接下来的事，玢誉都知道了。

　　当年积姿慧眼识英雄的故事，他们村里无人不知。

　　原来幼儿园那个女生口中所说的光辉事迹，曾经有机会是由父亲来说的。

　　玢誉明白了，后悔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回到过去，做出相反的决定，不要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要把坏的结果变好。

　　这还不容易？

　　他立刻叫父亲把他放下。

　　他往前跑两步，随即转身一脸正经地对父亲作出承诺：“父亲，我发誓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猎人！到时我把收获捐给有需要的人，然后我再建个超大的屋子，我们家的门口要摆放一个大大的角龙像！你就不用再觉得后悔啦！好不好？”

　　父亲被他这番话弄得哭笑不得，他拉起玢誉的手，继续向前走。“好！我宝贝儿子说什么都好！”

　　玢誉喜笑颜开，恨不得时间可以走得快一点。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成长为最优秀的猎人了。

　　一个使父母感到骄傲的猎人。

　　一个比程聆更加厉害的猎人。

　　一个让拉森由衷佩服的猎人。

　　后来，他一件事都没有做到。

　　父亲犯下弥天大错，母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程聆叱咤风云几十年，直到今天也依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而拉森……

　　形同陌路。

　　***

　　玢誉永远都不会忘记拉森和程聆带着父亲的尸体离开村庄的那一天。

　　那天是狩猎十一的清晨。他已经知道父亲死亡的消息，也知道他们家无法办理身后事。

　　他心生一计，从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便偷偷潜入拉森的家。

　　甫一落地，他就看到了跪在大堂的拉森。再定睛一看，他就看到了父亲。

　　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的父亲，尸体已微微浮肿，面目扭曲。

　　那一刻，他才真的意识到父亲已经走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边，语气哽咽地低喃：“父亲……”

　　他想摸父亲的脸，却被忽然冒出的食尸蚁吓得缩回手。

　　他条件反射地看向另一头的拉森，拉森也正嫌恶地看着他。

　　眼泪旋即在他眼眶打转，他多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

　　他想告诉拉森，父亲不是坏人。

　　这是一场意外。

　　不要讨厌他。

　　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

　　此时，程聆恰巧从里屋走出来。看到内堂里多了一个小孩的背影，他马上质问：“谁让你进来的？”

　　玢誉被吓了一跳。

　　他迅速把揣在口袋里的朽币偷偷塞进父亲的衣服，摸了摸父亲的脸后便站起来对积姿鞠了一躬。

　　“对不起。”

　　他始终记得来她家的目的——道歉，即使知道她不会接受。

　　过后，他狼狈地逃走了。

　　朽，一种物质，解化时间长达两百年，常用于金饰和珠宝上。

　　他们一家无法亲手安葬父亲，不要紧。

　　他已经把朽币放进父亲的衣物里。等他成年后，他就去买一台测朽仪，满山遍地去找便是。

　　一年找不到，那就用三年。

　　三年找不到，那就用十年。

　　他会一直一直找，直到找到父亲尸骨的那一天。

　　天真如他，以为只要用心，定能如愿。

　　听到他的计划后，原本愁容满面的母亲摇头苦笑。

　　“玢誉，我的小小男子汉……你的计划很好，但是实现它需要很长的时间。在此期间，我们先实现另一个计划，好吗？”母亲把他抱坐在腿上，语重心长地说。

　　玢誉点头。

　　母亲接着说：“从今以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你父亲祈求神的宽恕，所以我们一定要很努力。如果神愿意宽恕他，那我们还要更努力。因为在祂宽恕我们以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在帮你父亲祈求她们的宽恕。这个计划没有结束日期。在我百年之后，你还是要继续，直到……”

　　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亲了亲他的额头，声音越来越小。“苦了你了……我的小小男子汉……”

　　母亲说得那么温柔，又那么坚定。

　　让他再也绷不住情绪，一头扑进她的怀里，放肆大哭起来。

　　虽然看不到，但是他知道坚强如母亲一定也想哭。

　　为了安慰他而强撑着，不愿示弱。

　　那就让他再做最后一回爱哭鬼吧。

　　母亲，哭吧，孩儿看不到。

　　明天开始，他会为他们两个人的计划而活。

　　永无终期。

　　***

　　三十二年转眼过去，纵然偶尔想起心中依然隐隐作痛，但是他再也没有去纠结父亲葬在哪里。

　　现在，眼前这个人却说：“事成后，我会告诉你……他埋在哪里。”

　　“父亲他到底在哪里？”玢誉下意识抓住拉森的肩膀，却被她无情掰开。

　　“要是你想知道，那就把东西带过来。”拉森退后几步，脸色透着腻烦。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拿呢？”他在牛仔中心见过她，她是可以领取程聆的箱子的。

　　她不作声了。很快，她抬起头正视他。“交易取消。我们今天不曾见过。”

　　“等等！”他深知自己没可能问出答案。“好，我帮你把东西偷出来。任务完成后，你必须告诉我父亲葬在哪里。”

　　“还不能算偷。”她更正道：“里面未必有我要的东西。”

　　“记住，百人舞前，同样地点，东西一件不落地带过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说完，她转身离开，身影被夜幕彻底吞没。

　　时间回到现在，他怔怔地看着比日祖兰座，只觉得喉咙干涩。

　　有一句话，其实他想问她很久了。

　　可是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勇气问出口。

　　因为拉森不会答。

　　“为什么你那时会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