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猎人临死前的故事》煨荆

21、晚霞

　　格奈库娅已经不见了。

　　程聆从背包底部找出一本书，撕下一角，在上面写了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她回来了。

　　她站在山洞入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脸被深埋在阴影之下。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手上拿着什么，脚步声回旋在空荡荡的洞穴里显得震耳欲聋。

　　程聆昂首，她把蓟黛子丢在他的腿上，一脸冷漠地说道：“十九株，不多不少。我也已经恢复力量，可以回家了。此行到此为止，我们互不拖欠。”

　　她说完就要走。

　　程聆却叫住了她。“等等！”

　　他把蓟黛子拾起来，口述着牛仔机器的帐号密码，然后把它们连同写好的纸条一并交给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明所以。

　　程聆沉下一口气，呼出白色的烟雾。他似笑非笑，“我们很久以前就见过，对吗？”

　　他垂下眼眸，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其实你一早就已经给过我提示。是我愚昧，直到刚刚我才彻底明白……”

　　他复又抬头望进她的湛蓝双眼。“你是来杀我的。”

　　格奈库娅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她凭空生出三支箭，气势汹涌地冲向了他。

　　可箭却在刺进他心脏的一寸前停下。

　　程聆凝视着那三支箭，仿佛还看得到箭头上残余的血。

　　虽然已经料到真相，但是当猜想真的得到了印证后，他的内心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你真的是那只蓝豹。”

　　蓝毛黑瞳的它。

　　黑发蓝眼的她。

　　两个形象交叠在一起，聚成了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怨。

　　她几近失控地将程聆整个拎起，把心里积蓄已久的仇恨宣泄出来。“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有多久吗？从你杀了我姑姑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可是你再也没有来过五千米……”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你来了，你却偏偏掉入陷阱。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害怕吗？我害怕你就这样死掉。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让你这种人轻易死掉？你欠我姑姑的，我要你百倍偿还！杀你，我绝不能假手于人。于是我下山找你，给你上药。看到别人用枪指着你，我出手帮你解围。”

　　“是不是很好笑？为了杀你，我还得先救你？”她苦笑着放下他，就连自己也觉得荒谬可笑。

　　“看到你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天知道我有多想当场杀死你。可是我不能，我要忍。我和自己说，只有去到顶峰，我的神力蓄满之际，我有十足把握之时，我才可以动手。我要用我全部力量光明正大将你碎尸万段！”

　　“程聆，杀你这样一个人，我只有一次机会。”

　　她颓败地跪在地上，眼神黯然。“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可你为什么会救我？为什么？即便知道你只是为了利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做？”

　　她哑然失笑，内心百般煎熬。

　　他把她的所有情绪看在眼里。

　　迷惘、懊悔、自责、痛苦、憎恨。

　　她迷失在杀他与不杀他之间，困于混沌之中无法挣脱。

　　如果是以前，他会隔岸观火，甚至不假思索地走开。

　　但是今天，面对他曾经种下的因，他在想这世上有没有一种可能。

　　让两个人都可以不再往回看的可能。

　　他嗓子发紧，心中五味杂陈。“我做了一件好事，不代表我就不是一个坏人。我做了一件坏事，它却说什么都是一件坏事。”

　　他不能告诉她应该要怎么做才合适，只有她才可以完成属于她的觉醒。

　　也唯有这样，她才可以在接下来做出无愧于心的审判。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决断太难。

　　她颤颤地闭上眼睛，隔绝喧嚣的心灵。

　　在最阴暗潮湿的虚无中，她就那样失魂落魄地漂浮在一片黑海中。

　　那里没有光，只有永不停息的海浪。它们一波接一波地打在她身上，领着她前进。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载浮载沉着。

　　忽而，一把熟悉的声音带着极力隐藏的不安在她耳边响起。

　　仿佛来自最深的海底，又像来自最远的星际，还似来自最老的记忆。

　　姑姑说：“别怕，我出去看一下，很快回来。”

　　她一直等，可是说这话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她为什么不回来？

　　乌云慢慢散开，在海中央落下一道光线。

　　格奈库娅彷徨地抬眼，恍如隔世。

　　“原来只是阴天啊……”她不悲不喜地笑着，生气一点点恢复。

　　今天，她要亲手了结这一切。

　　她往海中央徐徐游去。

　　同时，那道光越扩越大，直至最后照进她的瞳孔，世界豁然开朗，如此绚丽。

　　一阵沉寂。

　　格奈库娅张开眼睛，双眼不再茫然。

　　她飞快地抄起一支箭，毫不迟疑地插入他的右胸。

　　她终是没有将他一击毙命，一支没有直接捅进他致命部位的箭已是她最后的仁慈。自此之后，是生是死，全看他个人造化。

　　突然，程聆死死地抓着她的手，硬生生把箭又推入几毫米。他声音嘶哑，表情凝重，“扎深点……”

　　“恨太重了，能消一分是一分。”鲜血带着温度，漫过他们彼此的手。

　　她心头一震，对上他的目光。

　　“格奈库娅。”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即使那天知道她叫什么以后，他也不曾叫过她。“我知道我没资格要你做任何事。如果可以……”

　　他嘴角开始流血。“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把蓟黛子发到山下。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他乏力地松手，格奈库娅猛地起身，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程聆的意识正一点一点消退，他费力地抬头，想要看清她的脸。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

　　她的脑海像是突然爆开的炮竹，所有压抑的情感被炸得散落开来，无所遁形。

　　泪水在顷刻间就噙满了眼眶。

　　她讶然地听他一字不落地说：“帮我和她……和她们……和他们都说一句对不起。”

　　姑姑终究没能亲耳听到这句迟来的道歉。

　　要是那天她没有尾随姑姑去壮士峰，那该有多好。

　　她仰天长嚎，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在无尽的悲恸中变回了真身。

　　她原来已经这么大了。体格健壮，身上的毛发异常亮丽，看起来是如此朝气蓬勃，和饱经沧桑的他对比鲜明。

　　程聆终于安静地合上眼睛。他的手掌微微张开，里面沉默地立着一个木雕人偶。

　　半晌，她灵巧地走上前，动作轻盈地叼走了它，随后转身捡上草药和纸条，便头也不回地跑出洞穴。

　　她越跑越快，直到超越风的速度，成为风本身。临至山峰，她纵身一跃，消失在了瑰丽的晚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