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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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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堂,暗流涌动。元右称病不朝,北燕公着医官入府相看。其余因昨日宴上变故,或缩如鹌鹑,或呆若木鸡。
北燕公扫视群臣,然后遣下一卷国书,发与百官阅览。众人看过内容后,面面相觑,神色不一。
北燕公的目光在重鸾身上停留颇久,说道:“众卿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
队伍嗡动一番,偷眼看向重鸾。北燕公哼笑道:“都看着他干什么,他脸上有你们的答案?”
“你们的”咬字着重清晰,众人收回目光。重鸾依旧目不斜视,挺拔如松,心中暗骂北燕公这老狐狸点他出来当靶子。
昨夜重鸾蒙诏进宫,原因正是这份国书。这份国书出自虞国,内容大骂北燕戎狄,不尊礼仪,要求立即归还太子尸首,不然兵戎相见。
宽敞的寝殿中,暗香浮动。北燕公披着狐裘,宽大的身形端坐榻上,烛光明灭映在他的脸上,显出几分朝气:“你还带回了公孙仪的尸体?”
重鸾道:“没有,途中腐肉发臭,就地撇了。”
“……”
北燕公盯着重鸾平板无澜的脸,气得发笑,猛然将那卷国书砸向重鸾,竹简沉重锋利,重鸾硬生生受了,震动左肩伤口,令他面色微微一白。
“你好歹把人家埋了!”
“急着赶路,没时间。”
“兔崽子!”北燕公佯怒,骂道,“现在人家讨上门来了,你拿什么赔给人家?”
重鸾直挺挺地站着,抿起嘴不说话。北燕公越看越怒,道:“又是这副死样子!”
重鸾道:“那把我赔了?”
“你抵得过一个太子么?”
重鸾又不说话,北燕公眼中闪烁着阴森精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断续的诡谲温暖,打量他一番,冷哼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让爹擦屁股。”
说着站起来,黑白相间的狐裘水似的流到地上,深邃的柔软。他从桌案的暗格中拿出一卷泛黄的绵帛,走到重鸾面前,拍在他胸口。重鸾接过,就着烛光展开,是一封天下共主的敕令:以劝和为名,请北燕、虞国两个月后在“川北”举行和谈,由共主之弟王子绾主持,管、滕两国见证。
“名山大川不以为封”,川北属于关隘,尚是共主管辖。近些年诸侯相争,制霸中原,共主虽威信扫地,但毕竟天命未改,颜面犹存。共主敕令,天下莫敢不从。
至于“下达敕令”这一举动的背后,是否受到北燕公的挟制,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待重鸾看完敕令内容,北燕公拍拍他的肩膀,重鸾一动不动,北燕公笑骂道:“给你机会要抓住。行了,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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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北燕公点化之后,百官不动声色地相顾探询,面容矜持,能站在这个位置的,都是滑不溜手的老泥鳅,谁也不愿做那个出头鸟。
北燕公只好点名:“甘丛。”
一文官出列,重鸾瞥了一眼,此人黑髯翩翩,文人风骨,出自元右门下。
这是公父要拿元右开刀了。重鸾心下权衡:当今乱世,群雄逐鹿,正是用人之际,北燕公在立储一事上暧昧不清,无非顾忌他军功傍身,多得北燕老将助力。文臣则更多支持重凤。
文人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国家运转离不开他们出谋划策,可过于死板不动变通,就如元右昨夜闹得那一出,时常令君主头疼。君主之道在于制衡,点元右门人,更多的是给文臣以警示。对重鸾来说,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目前北燕公还不敢明摆着偏倚谁,否则昨夜不会将共主敕令坦言相告。
功高震主,也得是狡兔死之后再计较的事。
重鸾镇定下来,如旁观看客,听着甘丛可笑的提议:让长公子重鸾到虞国负荆请罪。北燕公不置可否,众人如履薄冰地揣度上意,未敢符合,衬得甘丛形单影只,分外可怜。
北燕公看够了戏,目光平滑地移向重鸾,重鸾会意,出列上前,呈上昨夜那份共主敕令,侍从接过,展开高声朗读布帛内容,未待众人反应过来,重鸾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共主敕令,重鸾愿往!”
北燕公又看向百官:“众位爱卿有何意见?”
谁都没想到重鸾早有后手,电光火石间各种念头已千回百转,甘丛尴尬地站在重鸾身侧,其余暗自庆幸没有率先表态,当即群声附和道:“臣没有意见。”
北燕公微微点头,重鸾仍未起身,低垂着眼,不辨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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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鸾亮出共主敕令,着实出人意料。天下共主至高无上,如果这敕令是由重鸾求来,那么说明在虐杀虞国太子之前,重鸾便已想好了对策,本着他孤注一掷的行事风格,没准在虐杀的同时,逼迫共主述出敕令,换言之,虞国太子之死,共主是提前知晓,这样一来,共主与重鸾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虞国近来势大,但不可能同时挑战军力强横的北燕,和名义上的共主,加之虞国若不想将新型金属公之于众,成为诸侯垂涎欲滴的肉,那么太子之死,注定是个哑巴亏。
不过,如果这份敕令别有来路……北燕公爵之位,立储大事,恐怕风云变幻。
百官纷纷走出大殿,几个相好的文官彼此使个眼色,回府一叙。武将们没那么多小心思,抓住走出殿外的重鸾,一个个儿神采奕奕,高谈阔论:“大公子,你可吓死咱们了哈哈哈哈!”
一武将往重鸾的肩窝上打了一拳,正中伤口,重鸾面色不变,咬牙硬/挺,却被那武将笑道:“你可真不够意思的,有那敕令昨天不拿出来赌元老头儿的嘴,害得咱哥儿几个提心吊胆!”
这个话头打开了话匣子,武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就是,真不够意思,眼瞅着你又得走,走之前得请酒,不许赖!”
“请迎春坊,必须得狠宰你一顿,让你吓老子!”
“哈哈哈哈哈昌淇,我看你是要报这次灭鄫之战,带了你哥没带你的仇吧?”
重鸾道:“怎么,昌淇,对人员部署有意见?”
他勾起嘴角,狭长凤眸微微眯起,眸色暗沉阴鸷,似笑非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你对我有意见?”,昌淇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想了想,声音低下去,“作战不积极的兵不是好兵,谁不想浴血沙场……”
重鸾哈哈一笑,意有所指道:“你们是将,不是兵。”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算目不识丁,混在将军堆里的也都听过这句话。军队来自于国民,如何提高人口数量,是文官的事。一群莽夫听出言外之意,更加豪爽傲慢,轻松肆意。
日头正盛,释放秋末最后一丝暖意。重鸾眼神一动,正瞧见刚才的出头鸟甘丛,远远地,重鸾扬起脸,阳光洒在脸上,面如玉雕,不可方物。
甘丛却不为美景所动,冷哼一声,甩袍上车,让车夫直奔元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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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府,山石古朴,精巧雅致,处处透出一股子文气。树木枯黄凋敝,唯有中庭一株红枫如海中珊瑚般挺立,枫叶浓密,叠如层云,光色斑驳,仿佛裹挟着血色堕入泥土。
重凤自幼出入元府,比宫里还熟,最爱秋日红枫,这红色张扬又内敛,一如大哥眼尾下那颗红痣,可不知怎的,今天的红色诡谲不祥,莫名令他心慌。
他穿过中庭,来到书房门外,待人通传。不一会儿,一小奴出来恭敬道:“三公子请。”
进入书房,转过山水屏风,只见二人案边对坐,正是元右和甘丛。案上摆着一只紫砂茶壶和三只茶杯,以及一小碟甜糯茶点。元管二人杯中已盛满黄亮的茶汤,香气扑鼻,另一只空杯正等着重凤。
三人相互见礼,重凤坐定,元右将茶点推到重凤跟前,示意甘丛将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一切巨细靡遗地重复一遍。重凤听完,皱起眉头,担忧地打量元右道:“老师,您身体哪里不适,公父派来的医官怎么说?”
元右摆摆手道:“无妨。”
甘丛笑道:“三公子仁善至孝,元老好福气。”
元右道:“子欲善而民善矣的前提是‘子为政’。”
甘丛作揖道:“丛受教了。”
重凤听他俩打机锋,其实是含沙射影敲打自己,又是老调重弹的那些争储之言,便咬了口点心,挑明道:“虞国太子之死圆满解决,对北燕来说是大好事。我自然也要像大哥一样,学着为公父分忧。“
元右拿起茶杯,一边吹拂热气,一边道:“如今君上倚仗重鸾等一干武将,一味对外扩张,国内民生凋敝,点行频频,不是长久之事,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好在君上正值盛年,三公子已是舞象之年,应该专注内政,循序渐进地参与日常政事。”
甘丛心中颇有微词,元右年迈,思维还处在共主鼎盛的时期,现在的战争早不是从前有礼有节、不伤二毛的君子之战,而是野蛮对礼仪的屠戮,卑鄙对高尚的挞伐。军权在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握住了以下克上的权利。为了抑制将军军权过剩,曾有一些国家采取“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司军方式,却大大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反而加速了国家的灭亡。
因此,北燕公调整兵制,坐拥私兵数千,都是各地挑选出的精锐,由他直接管辖;反观之重凤,可谓空场大开,毫无防护,如一只辛劳的蜜蜂,为国家做再多事,也只是为重鸾做嫁衣,重鸾碾死他,如同碾死一只蜜蜂般轻易。
不过元右仍在北燕朝堂举足轻重,甘丛不好正面揭短,绕着弯子道:“三公子的舅舅是管国名将慕梁,此次川北和谈,管国为见证国之一,想来慕将军也会去。不如……我们来个里应外合,让那位有去无回?”
甘丛原意是提醒重凤有管国慕粱的军力相助,相信管公也更想让自己的亲外孙继承北燕公之位,料想大逆不道的后半部分言论,以元右的迂腐古板,即便动心,也要纠结一阵,不会当场认可。
谁知重凤一听急了,撇下软糕,身体前倾,双手撑着桌子,茶晃洒了满桌:“甘大人,你怎么能——?”发觉自己反应过激,那点子背德之心险些展露,脑海中刹那转换,人也随之冷静下来,转而对元右道,“老师,您对我说过,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公父正值盛年,最忌讳结党营私,窥伺大宝;再者,如今烽烟四起,弱肉强食,大哥深受公父倚重,不能因我一己私心,妄顾北燕安危!”
绯红的树荫映在窗子上,风过摇动,张牙舞爪,一如鬼影。
甘丛深吸一口气,朝重凤颔首:“三公子宅心仁厚,高瞻远瞩,甘某拜服。”
咔嗒一声,元右放下茶杯,整个人一半在东出日光下,一半在树影中,语气欣慰道:“三公子,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我们多加防范。”
重凤点点头,年轻光滑的脸上树影斑驳,如同微微风簇湖面上一片片的浮光掠影,他的手攥了攥,碰到了腰间要送给大哥的枫木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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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淇回到府中,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叫到了大公子府。他心中期待雀跃:重鸾的副将昌汶,也就是他哥,一直在善后鄫国事宜,至今未归,希望这次可以轮到他和大公子一同出征!
他一路小跑,把来传信儿的小厮远远甩在后面,离弦的剑似的一猛子扎进大公子府,相迎的下人急得团团转,昌淇嘿嘿一笑,喜滋滋地往书房方向跑,穿过花园时一个跐溜刹住脚步,整个儿定住了似的,呆呆地望着凉亭里和他相视的二人。
“昌淇,毛毛躁躁没规矩!还不见过大公子。”
“大公子。”昌淇蔫蔫巴巴耷拉下肩膀,无精打采地走上来:“哥,你怎么回来了?”
昌汶闻言瞪了瞪眼:“你还盼着我回不来怎么着?”
昌淇挠挠脸,说道:“你一回来,还有我什么事儿?”
凉亭一角咕噜噜烧着开水,炭火暗红,白雾袅袅,小巧的铜壶里散发出一股醉人的花香酒香。
“还是对人员部署有意见。”重鸾轻描淡写地说。
昌淇一激灵,连连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说着,可怜巴巴地看向昌汶求救。
昌汶板着脸大义灭亲:“大公子,昌淇以下犯上,请严惩。”
“哥!”
昌汶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照着弟弟的后脑勺抡了一巴掌。重鸾看了他们一会儿,没有打断,收回目光,看向铜壶,不知在想什么。
昌汶笑意未减,余光瞥见别过脸的重鸾,愣了一愣,笑容渐渐消失。风吹起重鸾的黑发,在遍地枯黄中,只有所向披靡的北燕大公子没有色彩。
但他只是下属。当年北燕发布军功爵禄制,不论出身门第,一律按军功受赏,他和弟弟当时已总投无路,只得不顾死活地拼出个未来,只是没想到有一个人比他还疯狂,像一个志在屠戮天下的刽子手,又像浴血而生的修罗。昌汶当时只差一颗头就能晋升最低等的爵位,从此衣食就会有所保障。
战争已近尾声,生者如麟角,死者如野草,就在他发现一个还剩一口气的敌人时,有人越过他,速度更快地割断了敌人的喉咙,生生扯下用来计数的右耳。
昌汶大怒,头脑一热,狠扑上去,二人野兽一般争夺那只耳朵,最终他没能如愿。他被揍得说不出来,强烈的愤怒不甘遍体烧灼,令他感觉不到实际的疼痛,他恨怒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似乎觉得他的眼神很有趣,说道:“我记住你了。”
之后,谷昭一战,他以最低一等的爵位,破格升为副将。莫名其妙之时,他看到北燕刚刚归来的庶长公子重鸾,银面乌发,一席红氅如被鲜血染红。不必观面,他立刻意识到此人就是当初那个满脸血腥脏污的修罗。
谷昭之战,重鸾率领的虎狼之师一战成名。
但昌汶只记得站在残破的谷昭国大殿中,静静看着手掌上,那枚谷昭公印信的重鸾。
昌汶印象深刻,印信上有一颗绿意盈盈的珠子,仿佛囊括了天下所有的湖水,仅仅一眼,遍体生凉。
接着,他听到重鸾下令,将谷昭国宫殿一炬焦土。
自那以后,重鸾再没了色彩。
“哥?大公子?”昌淇的声音唤回了他和重鸾。
昌淇又道:“大公子,就让我和你去川北吧。我哥这么大的时候,都有爵位了,我杀的还没他一半多呢。”
青年说这杀人,轻松得就像砍瓜切菜。重鸾笑道:“去川北是和谈,谁告诉你杀敌了?”
昌淇晃荡着胳膊腿儿哀嚎:“天天圈在蓟城,劲儿都使不出来了!”
蓟城是北燕的王城,宗室命官非奉诏不得随意出城。重鸾垫着白布,提起铜壶,分别给三人倒上滚烫的酒液,这是一年多为莽莽寒冬的北燕独有的喝法。
重鸾笑道:“好好练练你那身懒肉,我有重要的事交给你,出了岔子,提头来见。”
昌淇立刻精神起来,凑到重鸾身边坐下,摩拳擦掌道:“大公子您吩咐,保证给您办得妥妥的!”
重鸾附耳低语几句,昌汶显然早已得知计划,因而并不好奇,低头喝酒,不出所料,昌淇听完,一蹦三尺高:“啊?!不行不行,我不行!”
重鸾一手压在他的肩膀上,笑得险恶:“这是军令。”
昌淇还要嚎叫,这时伏苦沿着长廊来到凉亭外,通禀道:“大公子,三公子来了。”
重鸾眉心微蹙,昌汶昌淇见状,立刻知情识趣地告退。重鸾没留他们,犹在凉亭中等重凤。
重凤从元府出来,一路上心事重重,只想先将枫木匕送给重鸾,却恰与昌汶昌淇两个武官打了个照面,更加心烦意乱,竟不知如何面对大哥,他干脆停下脚步,转身走了,留下不知所措的引路下人,和莫名其妙的昌汶昌淇。
凉亭中,伏苦来报,三公子突然走了。重鸾“嗯”了一声,起身回房。想到川北之行,又能见到公孙伋,他竟有些期待。
那张与阿俨一样的脸,太有诱惑性了。
和那些金属,一样的诱惑。
但到川北一路途经数个的国家,和连绵的荒郊野地,以他的臭名声,恐怕会有无数丧家之犬闻风而动,一报亡国之仇。而此去和谈,又不会带太多军队,因此安全是个极大的问题。
他便打算和昌淇打一出空城计,昌淇带兵先走,他与昌汶乔装打扮走小路,在川北附近的洛水镇汇合。
这是他告诉昌淇的。除此以外,他要在抵达川北之前,见一见蠖屈子,治好他肩膀不肯愈合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