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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重鸾驻足,略略侧目:锦绣车辇中,少年初长成,玉琢俊秀,风姿美仪,如清涧出峦,如晨月熹微,正是三公子重凤。斜阳红光映照其身,多了人间烟火气息,看向重鸾的目光爆发出别样光彩。
      未待车辇停稳,少年一跃而下,一个箭步窜到重鸾面前,他身量尚小,仅到重鸾肩膀,澄澈烂漫的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甜得像块粘牙灶糖,显然开心至极:“大哥,刚听说你回来了,正要到你府上找你去!”
      一边说,一边往重鸾身上扑。重鸾后退一步,神色敷衍:“三弟何事?”
      少年扑了个空,顿觉委屈:“大哥征战沙场,许久不归,弟弟思念深重,想赶在晚上庆功宴之前先见见大哥。”
      “多谢三弟挂念,宴前准备繁琐,兄先走一步。”
      “大哥!”
      少年原地恨恨一跺脚,眼睁睁看着重鸾疾步离去。左右小厮不敢触霉头,你推我搡间别别扭扭地来到重凤面前,压低了腰小声问:“三公子……”
      少年瞪了二人一眼,小厮们慌忙闭口。重凤远眺着大哥消失街角的身影,心中空泛泛地失落。他是北燕王唯一的嫡子,年少聪颖,过目成诵,弓马娴熟,太子位之不二人选,自幼便被赋予淡漠众生,生杀予夺的大权,直到重鸾——那位远在谷昭国做质子的长公子,唯一可与他一争高下的兄长——带着一举歼灭谷昭国的赫赫战功回归北燕,并在数年内横扫东西,嫡长子重凤的独一性岌岌可危。
      先生元右尝劝重凤蛰伏待机,一面顺应君心,一面与重鸾交好,若得重鸾忠义,将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此举恰应重凤心思,曾经他焦虑地位,记恨重鸾,却在目睹班师回朝的盛况时,惊鸿一瞥,心旌荡漾:军容威绝域,杀人如刈草。血腥的气味涌上大街小巷,盈众噤若寒蝉,天地间只闻整齐划一的硬履跫音。七尺雄兵簇拥着驹上骠骑,铁甲斑驳,金鞍抛光,银面乌发,红氅翻飞,青云天倪,朔风激楚,白刃素雪,挥斥日轮,那是锦绣堆中素未谋面却千里神交的男性之美,阳刚冷戾,威慑玉宇,重凤与他不屑一顾的平头百姓一样,为其倾倒。
      及至公父摆宴相迎,重凤迫不及待一睹银面下的容颜,鼓足勇气又惴惴难安,他怕毁了这份美妙的想象。他居公父之右,淡然垂目,余光斜斜地朝公父左侧瞥去——
      银面揭开。重凤屏息,瞳孔放大。
      ——他的大哥,是一抹寒不落的剑花。
      舞勺之年,初开情窦,那个人是他翕馨棠棣,更是他毕生劲敌。
      然而重鸾,这个成年后回归的大哥,同北燕的每个人都保持着疏离。
      北燕,重鸾出生的地方,谷昭,他生长的地方。谷昭被他亲手湮灭,奇珍异宝劫掠一空,王公贵族曝尸三日,历代先主挖坟鞭尸,妇孺老幼斩草除根,未能辛免,如此残忍毒辣,为天下诟病。
      世人皆道重鸾睚眦必报,却无人得知这切骨之恨从何而来。而北燕,一出生便放弃了他,生母病危,亦不曾召回。母亲的容颜已经淡忘,只能从传说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随国侯女千秋绝色惊为天人,却天妒红颜玉碎花消的叹惋。重鸾隐约记得母亲温柔的爱抚,但那也已经随时光消弭殆尽。
      如今,他是北燕至关重要的将军,他的公父再也不敢放弃他。
      可无论哪一处,都是他回不去的是故乡。
      夕阳渐沉,暮紫侵天。庆功宴迫近,小厮栗竦着,斗胆进言,劝重凤回府更衣。重凤本打算到大公子府上,与大哥一同赴宴,衣冠鞋帽都带来了,没想到半路碰了个软钉子。重凤越想,心气越不顺,转眼瞧见重鸾从中出来的铁匠铺,心念一转,举步挑帘而入。
      小厮们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铁匠铺里充斥着铁锈尖锐冷硬的气味,重凤掩鼻,凝视着红熔烧灼的铁水如岩浆般流进模具里。深秋寒暮,烧炉炎热,工匠赤裸上身,手握大锤,在铁墩上对生铁进行锻打,飞溅出一道道流星似的火花。
      重凤认真地注视着,在有人招待他之前,离开了铁匠铺。他琢磨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召唤来小厮道:“回去把那柄枫木匕找出来,带上。”
      小厮为难道:“公子,宫中不可携带兵器。”
      重凤不耐烦,抬脚便踹:“本公子傻子吗?让你去就赶紧去!”
      ……………………………………………
      灭鄫之战大捷,北燕公设宴章华台,犒赏六军。
      撒天箕斗拱顶,匝地丝竹交织,月华流照,宫灯长明。
      北燕公上座,文武百官,列坐其次。北燕自古戎狄蛮夷,作态颇具古风,酒肉瓜果,大快朵颐,前俯后仰,放浪形骸。就着靡丽的曲调,歌姬丽人,袅娜娉婷,或侑觞歌板,或嬿婉回风,环佩琳琅,铿铮作响,翘立曼妙,回袖翩翩,暗香销魂,觥筹交错,载笑载言,酒酣耳熟,主宾尽欢。
      好一出歌舞太平。
      北燕公眼风一一扫过,百种情态尽收眼底。转眼瞧见筵宴主角一身懒骨地斜坐着,目光划过唯一一处空桌,然后垂眸啜酒,似笑非笑。
      那盏空桌,为三公子先生元右所设。
      北燕公心动闪念,举杯道:“今日六军凯旋,公子鸾劳苦功高,寡人第一杯敬你,当仁不让。”
      重鸾忙敛身恭坐,举杯还礼,道:“公父仁德,感召日月,北燕将士大受鼓舞,所向披靡。”
      言罢,一饮而尽。
      北燕公却只浅浅小酌,再向下看去,果然众人神色各异。重凤脸上挂着惯常灿烂的笑,二公子重鹄笑得不那么真心实意。唯一的公女重鸢反倒最磊落,落落大方持杯站起,利落的鲜红发带飘扬腮边,衬得巧笑倩兮:“公父怎的酒量不行了?看来是没人陪您,酒喝得无趣。小女就勉为其难,以三杯对一杯!”
      满堂哗然!
      重鸢眉目一竖,娇声道:“怎么?你们胆敢不信!”
      北燕公哈哈大笑,扬手召她到身侧来,作势一拧她的小鼻子,看着女儿的脸皱成一团,心情大悦,笑道:“你是逼着公父落下个欺负小孩儿的名头啊。”
      重鸢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北燕公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咱们的小公主是想嫁人了!”
      “公父!”
      重鸢撇下酒杯,转身就走,酒水洒了满席。满座笑声鼎沸,直达云霄,盛宴已至高潮。重鸾插起一块苹果,百无聊赖地送进嘴里,他是名义上的主角,却更欢喜沦为边缘。
      这时一个小厮绕至他身边,送上满登登一碟切成小块儿的苹果,重鸾懒洋洋地撩起眼皮,鸦羽般的眼睫下水波流转,小厮不敢直视,轻声道:“三公子叫奴才送来的。”
      乌蒙蒙的眼瞳移到眼角,成了斜睨。重凤浑身紧绷如满弓,他这个大哥,骨肉匀称,手足颀长,修美合度,英姿勃发,坚毅硬朗的骨骼上,覆盖着羊脂一样的滑腻白肉。血与死亡堆出的气度往往让人忽略掉他从他那美艳绝伦的随国母亲那里继承来的脸。尤其那一双眼睛,眼梢微挑,一点血泪般的痣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欲说还休,如此蛊惑人心,颠倒众生。
      泪痣,一生流水,半世飘蓬;为情所困,刻骨相思。
      重凤嗤之以鼻,这样的柔媚凄婉放在他杀伐决断的大哥身上,纯属笑话。
      重鸾朝重凤微一点头,是为“多谢”,却不再动桌上任何碗碟。重凤有些泄气,霎时没了胃口。一旁的二公子重鹄将二人来往一览无余,最后落在重凤的脸上,眼睛转了又转,又看了看心不在焉的重鸾,低下脸去,了然暗笑。
      正在这时,一人鹤发童颜,拄杖拾阶而上,面容阴沉,与欢快的庆功宴格格不入。
      北燕公一眼叼见,未语先笑:“元老,你来晚了。”
      话音刚落,重凤赶忙起身,来到先生元右身前搀扶着他,恭谨相迎。
      “先生……”
      元右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甩开重凤的手,缓缓走到章华台中央,摘冠叩首,再叩首!
      额前血如泉涌!丝竹管弦戛然停奏。重凤凄厉大叫一声“先生!”,扑上前去,跪地撩起衣摆为元右擦拭血迹。
      北燕公也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等左右下去传唤医官后,方慢声道:“元老这是何意?”
      元右颤声道:“君上昏聩,老臣心痛!”
      百官屏息,闭口不言。万籁空寂,但闻秋风萧萧。唯有重鸾置若罔闻,重又捡起一块苹果细嚼慢咽。
      元右接着道:“常言顺德者昌,逆德者亡。虞国与北燕实力相当,素昔井水不犯河水,今北燕师出无名,褫掠虞国三地,弑杀虞国太子,此为悖天逆德,天下不耻!他日虞国反攻,顺天人和,兵必出,事必成!”
      虽未指名道姓,但话锋直指重鸾。北燕公道:“公子鸾。”
      重鸾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起身道:“师,直为壮,曲为老,不假。可如今乱世,行义约信,天下不亲。北燕非毛羽不丰满者,高飞必拦路他人,怪只怪虞国怀璧其罪。”言罢朝北燕公施礼,道,“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鸾本欲宴后单独告知公父,没想到元老这么消息灵通……”
      重凤倏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目!好一招无中生有,倒打一耙!军队早被重鸾整肃得铁板一块,虞国的“璧”究竟是什么,除却重鸾无人知晓,重鸾却三言两语指责元右绕过公父,暗中监视朝野重臣,其罪当诛!
      “公父!公父!”重凤跪行到北燕公脚边,连连叩头,“先生忠义,您再清楚不过了啊!”
      “三公子!”元右老泪纵横,白发散乱,“君上,老臣不恐诽谤,一心只为北燕,天地昭彰!虞国太子生性仁厚,长期斡旋各国,化解纷争,力主和平,尽得人心。如今陡生变乱,各国将一致对我北燕啊!”
      重鸾微微扯开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这时,重鸾的小厮伏苦捧着托盘,上覆白布,急步而入。
      这出闹剧重鸾仿佛看得烦了,夺过托盘,掀开白布,倒提锦袋,银光闪过,一枚箭头掉落盘中。
      众人纷纷引颈而盼,元右和重凤也回过头来。
      北燕公道:“此乃何物?”
      重鸾随手拽过一名舞姬,看着那清丽无知的容颜,他轻叹一声“可惜了”,接着手执箭头,在舞姬修美的脖颈上轻轻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重鸾,你要干什么!”
      伴随着元右大喝,舞姬惊恐地捂住脖子,如一只迷途小鹿瑟瑟发抖。重鸾眸色不明,自顾盯着舞姬脖间血线,众人纷纷顺势投去目光。那血线极细极小,与其说是血线,不如说是红痕,渗出的血珠如滴水更漏,缓慢均匀,不多时就应该自行止血。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血滴不停。医官踌躇着,在得到北燕公的眼神后,上前一探究竟,不一会儿,医官面色惨白地抬起头,说道:“血止不住。”
      众人哗然。舞姬闻言,昏厥过去,被人拖出了章华台。她将面临的是一场漫长的凌迟,直到血尽而亡。
      重鸾在议论纷纭中,将箭头双手呈上。
      “虞国太子公孙仪以虚伪的和平言论,粉饰虞国争霸野心,这枚箭头,就是证据。北燕绝不能养虎为患。”
      ……………………………………………
      月上中天,大公子府卧房中灯影黯淡。暖香安神,重鸾缓缓睁开眼,看着新换下的血色纱布,目光沉沉。
      他一共只得三枚箭头,两枚铸成匕首,一枚交给了医官。晚宴时他见元右位置空着,便觉不妙,忙叫伏苦赶回府中,将医官手中的箭头收了回来,以防不测。果然千钧一发。
      医官只通岐黄,不解兵戈,被重鸾收回箭头,大松口气。处理过伤口后,躬身告退。重鸾不知在想什么,没搭理他,等到四周无人,重鸾说道:“出来。”
      烛火有一瞬的腰斩,立刻又恢复原状。墙壁上映出两个黑洞洞的影子,一跪一卧。卧着的重鸾似乎对来者十分信任,不加防范地阖起双目,昏昏欲睡似的:“说。”
      “蠖屈子确隐林栖谷。”
      重鸾不动声色地按了按疼痛的肩膀:“不得惊扰,我亲自去。”
      “是。”
      传闻初代蠖屈子获大机缘,得到穷尽“山医命相卜”五术的天书《金篆玉函》,据此推演出未来三万六千年风云变幻!从此历代蠖屈子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每一位蠖屈子收徒五人,无不是经天纬地,通古晓今之才,能求一人出山相助,毫无疑问便成当世霸主。
      重鸾此去不仅要医病,更要医命。
      三更已过。忽然敲门声响起,跪着的影子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外伏苦道:“大公子,宫里派人来传,君上要您入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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