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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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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重鸾代表北燕,率精兵二百,前往川北和谈。出了王城,队伍扎营休整。深夜,换上平民装束的重鸾和昌汶站在山崖之上,遥望军营隐匿黑暗之中。
山风大作,枯枝硬条猎猎招摇,黄叶衰草在脚边打旋儿,盖住秋虫噪语。重鸾扯上兜帽,转身道:“走吧。”
此去山遥路远,昌汶不敢大意,最后牵挂地看了一眼军营,身体比目光先转过,跟随重鸾向西而去。两人步行来到一座较大的城镇,首先去了马市,昌汶挑了两匹良马,重鸾却道:“不用太好。”
昌汶瞧了瞧两人粗布麻衣的装扮,心领神会,最终成交了两匹中驷。有马代步,二人短短五天,抄小路出了北燕边境,虽一路风尘仆仆,但精神不错,重鸾快马加鞭,和昌汶在第五天入夜之前,进了邻国边城林栖镇。
林栖镇,因背靠林栖谷得名,传说谷内有仙人居住,不过山上常年瘴气弥漫,去者十之八九再无影踪,久而久之,蒙上了一层敬而远之的神秘光辉。
二人入住客栈,昌汶照例要了一间上房和一间中房。下房是通铺,中房是四人一间,重鸾和昌汶都是军旅出身,出门在外,本不在意坐卧行头,何况两人如今是一对普通的行脚商人,怎么看也不会斥“巨资”住上房,但重鸾因肩膀伤势,心怀鬼胎,故而一路上坚持睡上房,方便换药。昌汶虽觉奇怪,但并不多嘴,只管照做,夜里多加留心罢了。
这次比较幸运,中房只他一名旅人。昌汶刚刚安顿好,只听门外楼梯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极其耳熟,他一听便知是重鸾,微微疑惑地开了门,堪堪瞧见重鸾的影子消失在拐角。昌汶正要跟上去,忽然一人凭空冒出来似的,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昌汶警惕一看,松了口气,他认得此人是重鸾的暗卫,名叫伍躇,轻易不出现。他仅仅见过此人一面。那是谷昭国城破后,重鸾察觉到昌汶注视着他,于是攥起谷昭公印信,平淡地命令他去清点财物,待昌汶清点完,前去禀报时,营帐中却怎么也找不见重鸾,然后才听说重鸾下令烧毁宫宇。
不知怎的,他自脚底板猛生出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撒开腿冲进火光冲天的宫殿,终于在一处唯一未起火的小院找到了重鸾。小院偏僻荒芜,杂草丛生,凄清的角落,生长着一棵瘦弱的苹果树,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绿叶间点缀着寥寥几颗青果,看上去就十分酸涩。
萦绕在身体中的寒气渐渐散去,举步正要向前,他被无声无息出现的一人拦住,打眼一看,此人面目平平,过目既忘,唯有那一双寒冰黑玉似的眼睛,如同在北国冻封千年,重新现世的那一瞬间。
他毫无反抗地收回脚步。重鸾背对着他们,做出一个“洒下”的动作,也不知道洒下了什么,然后回身向他们走来。
在重鸾的示意下,昌汶边和重鸾一起往外走,边详尽报告了财物的清点状况,走出小院时,一只火箭穿云而来,正中树干,熊熊烈火,直冲云霄。
昌汶这才惊觉,伍躇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
这是伍躇第二次出现在昌汶面前,依然是阻拦的举动。昌汶点点头,退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
林栖谷夜露深重,寒意侵骨,雾霭沉沉,落木萧萧。粗硬的灌木密集繁盛,如一双双从地底炼狱生长出的手,沾满了泥土,绊住行人前进的步伐。伍躇在前方披荆斩棘,开辟道路,重鸾跟随其后,信步漫游,几次峰回路转,蓦然眼前开阔:天与山之间横亘一泓湖泊,如一块流动的翡翠,恬静的水浪声拍打着山峦。
忽而狂风浩荡,天池兴波!重鸾抬手挡住眼睛,忽感天昏地转,神思迷惘,恍惚间仿佛听到男孩儿稚嫩的声音。
“阿鸾!”
阿俨!
重鸾倏然回身,灰色的疾风在他身侧流动,浓稠得像深冬的雾气。视角变矮了,他看到一个男孩儿高挥着手,兴奋地朝他跑来。
“阿鸾,我回来了!”
重鸾瞳孔一缩!像是胸口挨了一记重拳,无法接续呼吸。他转头四顾,不见伍躇,天地之间,空茫荒芜,只有他与阿俨。
耳边水浪声渐渐退去,风渐渐停止,阿俨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还是那副简单干净的模样,衣衫因跑动微微发皱,笑起来眼睛弯如弦月,嘴角有浅浅的两个梨涡。
重鸾屏住呼吸,贪婪地,吹毛求疵地,盯着阿俨,怔怔不动。
阿俨笑嘻嘻地上手捏他的脸颊:“怎么,看到我高兴傻了?我答应过你的,这不,我回来了。”
重鸾皱起眉,拍下他作乱的手,仍不说话。阿俨很习惯他这般冷漠似的,举拳一撞他的肩膀——重鸾暗暗吃痛——阿俨道:“大男人别这么斤斤计较,对了,那棵树上结的苹果该熟透了吧,希望没有去年、前年、大前年、大大大前年、大大大——诶呀,希望没有以前那么酸,好歹甜一点,你能多咬几口。”
阿俨拉起重鸾的手,往前走去:“走,我们偷果子去,这个时候那些偷懒的老妈妈都睡了,不会发现我们的。”
浓雾散去,露出一大截湿漉漉的灰墙青砖,前面上不时流泪似的淌水,青砖夹缝中生长着欣欣向荣的绿苔,正是江南冬季的细微景致,婉转润泽——分明是已被重鸾焚毁的谷昭国宫殿。
阿俨前走寻门,重鸾却脚下生根般,一动未动。阿俨奇怪地看看他:“怎么了阿鸾?哪里不舒服吗?”圆圆的大眼睛转了一转,自以为是地得出个结论,“哦,不管这次的果子酸不酸,我都给你糖吃,这次是真的,我不骗你。”
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枚雪白的糖块,精准地塞进重鸾嘴里。密密的甜味弥漫口腔,迅速化成一滩糖水。
他比阿俨年长,却总是被哄的那个。
“你瞧,我答应你了会回来的,我就回来了,怎么样,我没骗你吧?以后我都不骗你玩了,你总是当真。”阿俨握了握重鸾的手,“阿鸾,我们走吧。”
重鸾低头看了看手,开口竟是童音,缓缓道:“……你没回来。”
阿俨没听清似的,疑惑地问:“什么?”
重鸾抬起眼,目光清醒锐利:“你没回来。”
这次换成阿俨怔怔地呆住,良久眼眶泛红,不舍地抓紧重鸾的手:“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说,你没回来。”重鸾坚定地抽出手,稚嫩的童音渐渐变回男人的嗓音,“你死在了虞国。你的胞弟身患重症,唯有至阴之宝——随侯珠,入药可救。谷昭公不愿出让随侯珠,即便那是你虞国进奉谷昭的贡礼。不过,作为共主亲封的霸主,谷昭国不能因私费义,故而寻遍天下名医,得蠖屈子之徒——医圣楚涤所献药方……”
刚才的糖块有多甜,现在的心中就有多苦。重鸾死死盯着阿俨,一字一句地击溃这个针对他的幻象,亦是撕裂心底血肉模糊的创口:“一脉血缘,以命抵命。”
话音刚落,风雾骤停,飘零的落叶止于半空。有一束月光照进幻境,打在阿俨的脸上,惨白得像一尊瓷器。咔嚓、咔嚓的脆响不绝于耳,霎时间阿俨僵硬的身体四分五裂,滚落在地,惊谲诡异。
水浪声悠远地回归耳畔,重鸾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前依旧是一泓湖泊,月色倾洒,碧波浩渺,一涟一漪,泛起点点鱼鳞般的银光。
重鸾眼眶微红。一瞥右边,看到伍躇如常的平淡,心中稍安。这时远远响起破水之声,重鸾抬眼,湖泊深处,一童子乘桂棹,撑兰槁,击空明,溯流光,悠悠而来。
船至岸边,童子站在船头朝重鸾道:“公子通过试心幻境,请随我来。”
果然,那是一场蜜糖味道的砒霜,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迷失在了幻境中,再不自拔。
重鸾毫不犹豫地踏上木船,伍躇也跟了上去,童子默许二人共乘,撑船横过湖泊,广大的湖面划出一道笔直的线条,向两端荡漾开去,如同舒展的双翼,其上星河点缀,波光粼粼。
如此好景美不胜收,却无人欣赏。重鸾心事深沉,靠岸后,随童子又走了些路,来到一处山洞前。
山洞入口无门,只有一方平直窄洞,勉强能容一人通过。那小童指引道:“卸去身外之物,方能通过。”
洞内散发着微光,温暖迷人。重鸾逐一将斗篷、稀有金属熔成的匕首、长剑、鞋袜除去,仅余贴身中衣,然后赤脚通过窄洞。
伍躇也要效仿进入,被小童拦下:“师父只见重鸾公子。”
重鸾闻言回头,朝伍躇微一点头,然后径直走进洞中。
洞颈细长,吊顶极高,好像凿空了整座山体,空旷非常。洞穴深处有一座石桥,两侧悬崖峭壁,深不见底,可绝壁之上,竟有无数窟窿,里面盛放着朵朵硕大雪白睡莲。干涸的土壁,无根无水,以水为生的睡莲却如盏盏幽邃的明灯,又如竖起来的夜幕上镶嵌的颗颗星光,优雅地照亮昏暗。
通过石桥,重鸾进入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一人盘坐中央,徐徐道:“你来了。”
重鸾看眼前此人鹤发童颜,面部平滑,眼神沉静,辨不出年纪。他观察了一会儿,方开口道:“蠖屈子?”
蠖屈子犹未睁眼:“你的伤,唯有随侯珠可救。”
重鸾的喉头紧了紧。阿俨去后的十年间,他杀了楚涤,灭了谷昭,他不承认虞国为阿俨举行的国葬是阿俨真正的地底归宿。他以苹果树为墓碑,将脑海中无处安放的回忆在此封存,然后,将嵌在谷昭公印信上的随侯珠,在苹果树前捏成粉末,洒落在地。
随侯珠不复存在,他的伤无解。重鸾立刻询问下一个问题:“伤我的金属是什么?”
“龙鳞。”
“龙鳞?”
“上古有三木一山支撑天地四极,西方昆仑山既是天地支柱,山顶的螭龙潭又是困死龙族的牢狱,为了求生,他们利用人类,从外部摧毁昆仑山,从此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银河倒倾,螭龙入水东游,人类无立锥之地。幸得息壤入水生土,免遭生灵涂炭。一些未能逃生的龙族被生生掩埋土中而死。伤你的正是这些坚不可摧,划伤难愈的龙鳞。”
重鸾将信将疑,上古神话未免失之真实,不过此人是蠖屈子,看来不可不当真,也不可全当真。重鸾不着急,真正的答案,他可以在攻破虞国后得到彻底的证实。于是他问出了第三个,也是他最迫切知晓的问题——
“天下大势,谁主沉浮?”
空气沉寂,重鸾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蠖屈子平静道:“强者得之。”
重鸾轻松下来,当今乱世,以他的战绩,他是绝对的强者。
这时蠖屈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凝视着他,慢声道:“你非强者。”
重鸾眯起了眼睛,无动于衷似的又问:“何为强者?”
“遵循道者为强。”
“何为道?”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故而有强有弱,强弱一体者,在于强弱之间的流动转化。无弱,便无强。弱包含着强,强孕育着弱。”
重鸾轻蔑道:“既然强弱流转,遵不遵循道有何必要?”
“天行有常,人之生死,国之昌亡,自有定数。遵循道者,拥有的是一颗平常心。平常心不昧强弱,才是真正的强者。”
重鸾扭曲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像你这样,弟子被杀了,却无能为力的强者吗?”
重鸾第一个杀的就是楚涤,如今仇人来请教,还能心平气和地解惑,重鸾不禁觉得这蠖屈子名不副实。
蠖屈子道:“弱者悲伤、悲苦、悲戚,强者悲愤、悲壮、悲怆。”
重鸾忍不住道:“你是哪个?”
蠖屈子望向他,眸色淡然:“我悲悯你。”
重鸾憋住心头一口血,只觉在谷昭国的寄人篱下、冷遇白眼,或是北燕的尔虞我诈、机关算尽,都没这四个字受尽屈辱!他蜷手成爪,势如闪电,一把锁住蠖屈子喉头!蠖屈子却未躲闪,任由重鸾扼住性命。
“都说蠖屈子推演出未来三万六千年风云变幻,”重鸾眸光闪烁,声线低沉,嗔如鬼魅,“那你可曾推演出自己命丧何时啊?”
蠖屈子首次露出表情,竟是莞尔一笑:“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为之后的果,种下了因。”
重鸾沉默着,二人对视良久,重鸾冷笑着收回手,不屑道:“蠖屈子也不过如此,自称不昧强弱,原来是昧因昧果。”
蠖屈子道:“大道无情,方能制定规律。可轮到个人头上,小说柴米油盐,大说世态炎凉……”
重鸾打断他:“人与人,归根结底,无非一个‘利’字。”
蠖屈子笑道:“为了说服自己,你掩藏了什么?”
重鸾不语,半晌转身道:“我从未打算与世界握手言和,命运什么的,不过是弱者的自我疗慰罢了。”
蠖屈子道:“你心中自有答案,却不敢面对。待你敢于面对的那一天,你便是真正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强者。”
重鸾向外走去,内心翻江倒海,无法平静,忽然前方升起一方高台,上面放着一只小瓶,挡住了他的去路。
蠖屈子在他身后道:“每三个月服用一颗,虽无法根治,但暂可压制你的伤势,保你三年寿命。”
重鸾拿下小瓶,捏在手心,才发觉手心冷汗淋漓,他大为惊诧,面上维持着冷笑,转身道:“这算什么?没杀你的因,种出的果?”
蠖屈子阖目,不再言语。
重鸾心中郁结,又道:“代价是什么?”
蠖屈子这才又道:“逐渐忘掉你不愿忘记的事情。”
重鸾喉头微动,收起药瓶,转身离去。
三年,太短了,还不够。
远远不够。
……………………………………
重鸾与伍躇被小童送回了湖的另一岸。重鸾一路上更加心事重重,眉头紧拧,伍躇看出他心情不佳,估计此行不顺,便更加收敛气息,如不存在。
二人穿梭林间,下山比上山轻松,此时月挂中天,深更半夜,夜行的野兽相继出动,伍躇暗暗挺高警惕,行至山腰,忽然身侧一从草叶大动!
重鸾心烦意乱,伍躇不想触霉头,出手更加狠辣,在草丛中的东西滚出来的同时,他已将匕首抵在对方的脖颈处!
可是伍躇微微一愣,眼前之人,分明是个孩子!面色青白,心口处汩汩流血,眼见已活不成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打斗声。重鸾和伍躇对视一眼,丢下孩子,闪身分别躲在两棵大树之后。
兵戈相见的凌冽打斗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单调,说明对战双方都在损兵折将。重鸾定睛一看,眉梢微扬——
伍躇对重鸾突如其来的兴致感到奇怪,也顺势看过去——
蓦然,一支箭破空袭来,直奔重鸾!重鸾反应迅速,就在箭头射中眉心时,重鸾一把握住箭杆,顺着箭飞驰的力道,旋身掷回来处,正中射箭者心窝!
射箭者晃了晃,颓然倒下。打斗声停止了,唯一站立的幸存者目光如电,刺向重鸾所在的方向——
虞国四公子公孙伋。
伍躇被刚才差点射中重鸾的哪一箭吓出一身冷汗,正要朝重鸾走去,却见重鸾悄悄冲他摆了摆手。
伍躇松了口气,隐在暗处,然后看着重鸾从树后走出,现出身形。
看到重鸾的面貌,公孙伋的眼神明显一呆。
月色朦胧,清冷如练,此人自月中走来,恍如月神下凡。然则至寒中,一点殷红如血,破了一番冰姿仙风,凤眸潋滟,媚若妖孽。
公孙伋回过神来时,重鸾已至身前,正用一种挑剔和探究的眼神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