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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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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起三更,乌云遮月,城头烽火照红半边天。几点枯树僵立,数片衰草萎蔫。秋风萧瑟,叶缘凝红流转,不知是光是血;腥气浮动,草木结腻欲滴,不知是血是光。
虞国边陲小城城门外,鼓声犹震,铁甲如霜。战事已近尾声,虞国将士死守城内负隅顽抗的英勇无法扭转战局,只等北燕主帅,“战场杀神”北燕公长子——公子鸾一声令下,这群北方的强兵猛将,便如饿虎饥鹰扑食肆虐,顷刻便将垂死的城池蚕食殆尽。
城上,虞国士兵弧矢紧绷。满弓如月,朔风如刀,濒死的恐惧中,津津冷汗顺鬓流出,又被呼啸之风劈成两半。战场上稀缺的静默,天罗地网般迎头盖来,他们贪婪而奢侈地呼吸着,争分夺秒地存活。
北燕军队动了!虞国士兵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拉弓的手指崩裂出血——
接着,他们愣住了。
北燕军队没有前进,反而整齐划一地退后三十步,出了弓箭射程。虞国士兵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聚精会神地,不放过北燕军队的任何微小变动。
接着,以大地为砧板,仿佛一把无形的巨斧从天劈下,北燕军立时自中间向两边分开,当中瞬间出现一道宽阔大路,一辆深褐色的大车在两匹骏马的拉动下碌碌而出。
虞国士兵瞳仁猛地放大——扑鼻的浓郁血腥气让他们恍然大悟,大车的深褐色分明是层层血迹经年浸染而成!
大车专为战俘而设,车前无轼,一根长柱立在简单的銮板上,一人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缚手绑柱,蔫头耷脑,奄奄一息。
随后,一名北燕小卒奉命走到车旁,狠狠扯住这人的头发,露其面容。纵然形销骨立,槁项黄馘,不复令诸国交口慨叹“恨今生之同在,惜后世之无与”的风姿绝代,也足以令虞国之人哗然震悚!
“是太子!”
“太子殿下!”
“放开太子!”
矢如雨下!他们温煦柔嘉、备受爱戴的太子殿下竟在敌国受尽凌辱,虞国士兵眼眶撕裂,双目通红,怒极发疯!然而,箭矢徒劳地跌落在北燕军前的一丈之地外,北燕小卒不为所动地放开虞国太子的头发,转而执鞭,鞭鞭狠厉如怒雷闪电,残破的肢体血肉飞溅!
虞国的怒吼飘进不远的北燕中军帐。将军案上,一只匕首利落地插进红润的苹果中,举起,啃食,汁水淋漓。灯火影绰,如缭绕烟雾,北燕主帅公子鸾面敷银具,不见真实容颜,唯一双阴鸷凤眸微狭间流光婉转,他慢条斯理地咀嚼果肉,赏听那隐约的怒吼哀鸣,如明耳仙乐,怡然自得。
城外,小卒似乎累了,他停下鞭子,活动手腕。这位太子是个硬骨头,鞭子上有细密的倒刺,痛晕过去的下一秒就会痛醒,叫人生不如死,虞国太子却能从头至尾一声不吭。小卒心生恻隐,但很快,他调整好状态,按照来前主帅大人的指令,朝着城池昂首喝道:“你们这群虞国废物,都给爷爷睁大眼睛瞧好了,虞国的太子只配给我们北燕做奴隶!我们要他生,他便生,我们要他死——”
戛然而止!只见那小卒双目圆瞪,缓缓倒地,眉心正中一箭!良久,血才慢慢从他脑后流出。这一箭猝不及防,双方均一怔,回过神来,城上虞国士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四公子!是四公子!”
“太好了!四公子百步穿杨,定能救下太子,歼灭那群北燕畜生!“
虞国四公子公孙伋面色沉肃,趋步而出,他一路风尘仆仆晓行夜宿,终于带领援军赶到。来到城壁,俯身远望,只见被他一箭穿头的北燕小卒仍在原地,训练有素的北燕军对死去的战友反应淡漠,无一人有动。
公孙伋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对北燕浓浓的恨意霎时化为绕指柔的痛心。
“二哥……”
他低低唤了一声,仿佛心有灵犀,一直低垂头颅的虞国太子公孙仪微微一动,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名动天下的仪容被污秽覆盖,唯有那双清亮温润的眼眸一如既往,他看向最疼爱的四弟,然后缓缓阖上双目,仿佛等待着什么。
公孙伋立刻读懂了二哥的意思,手掌死死捏着城砖,青筋暴出,呼吸愈发急促沉重——
燕国军队中又步出一名小卒,捡起献血淋漓的长鞭,背对虞国士兵,阻断他们太子上望的目光,高高举起铜把,即将继续前任未完的鞭挞——更凶、更狠。
公孙伋毫不迟疑地搭箭拉弓,作为虞国第一弓箭手,他的手从不颤抖。
众人惊呼声中,离弦之箭飒沓如流星倏然湮没暗夜之中,人眼捕捉不到它的速度,刹那间,它穿破高扬的鞭身,直抵终点——虞国太子公孙仪的心口。
这样的速度,他去得无声无息,亦无痛苦。
城头烽火忽明忽灭,如一声声哽咽,哽咽变成抽泣,一传十十传百铺张开去。
“四公子,您节哀……”
公孙伋身边的将领轻声安慰他,众人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终止太子殿下持续不断的痛苦和凌虐。
“我们一定会为太子殿下报仇!“
“我们和北燕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声势浩大,公孙伋恍若未闻,他咬紧牙根,目眦尽裂,呕出心头血似的一泣:
“重鸾!!”
…………………………………
北燕中军帐,公子鸾随手撇开苹果核,抓起侍卫呈上的两支箭,正是公孙伋射出的两支。
公子鸾端详两眼箭头,寒光照铁,精皎森然,从人体拔出,竟滴血未沾,光洁如新,的确不是凡物。这便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公子鸾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肩膀,命心腹左右收好箭头,传令拔营。
于是,虞国的援军摩拳擦掌要和北燕军决一死战时,赫然发现一拳打了个空。除了列阵的死士,北燕的军队早已班师回朝。
……………………………………………
“战场杀神”北燕庶长公子重鸾,传闻音容兼美,入阵无威,故敷假面对敌,数年间战无不胜,未尝败绩,令诸国恨之入骨,闻风丧胆。公子鸾此行是奉君命,攻打鄫国,鄫国向结有姻亲的虞国求救,公子鸾手段阴狠毒辣,决堤水淹虞国援军。白骨露野,以泽量尸,鄫国即灭,鄫侯被俘。公子鸾留副将处理后续,自己动身先归。
不料副将撤军之时,虞国幸存的一小队精兵在虞国四公子公孙伋的带领下,趁其不备,救出鄫侯,公子鸾得知消息后调马赶回,就地诛杀鄫侯,与公孙伋激战时,被其一箭射中肩膀!公孙伋率领残兵全身而退,对公子鸾来说,这是他上阵以来首尝败绩,屈辱恼怒,滋味非常。
除此以外……
北燕大公子府中,暖炉生香。重鸾收回思绪,拉起半褪的衣衫。医官将浸透了血的旧纱布处理好,净手后撤下淡红的水,道:“老朽所见,大公子的伤有些时日了,奇怪的是愈合不佳。还请大公子卧床静养,不要剧烈活动。”
什么愈合不佳,是根本没愈合。重鸾烦躁地系着扣子,目不斜视道:“本公子养伤期间,你不准离开大公子府,如果让我在别人那里听到一点关于我受伤的传闻,仔细你全家的小命!”
医官连声喏喏,心有余悸。重鸾穿戴整齐,从柜子里取出一枚箭头,丢给医官,可怜医官年迈瘦弱,踉跄几步,双手差点没有接住。重鸾道:“这是伤我的兵器,非铁非铜,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金属,你好好研究,给本公子对症下药。”
说罢,举步出门,医官跪地恭送,费了半天劲才站起来。
北燕地处北方平原,此时深秋,寒风猎猎。重鸾身着狐裘,头戴貂帽,独自行走街上,引得少女频频回顾。他身形高大,蜂腰猿背,鹤势螂形,面庞英俊倨傲,凤眸凌厉生威,眉如墨染,斜飞入鬓,唇红齿白,右眼眼尾下一点暗红泪痣如入骨红豆,英气中自添一抹风流艳色。身为公子,锦衣玉食,本应面生莹光,可细水长流的失血,亦失了这份光彩。
重鸾全不为怀春少女所动,径自思索:当时受伤之后,发觉箭头稀奇,中伤难愈,思及虞国从一个普通中等国家,这几年隐隐有与北燕、管、滕等大国平起平坐的态势,除却每个国家都在搞的大同小异的变法,虞国后来者居上的原因更多的在于军事力量的增强。这枚箭头,让重鸾摸到了一些线索。
于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虞国助鄫国对抗北燕的同时,出使邻国的虞国太子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虞国自以为保住了太子安危,没想到公子鸾别说战书,根本连招呼都没打,转头就打起了虞国。
虞国边陲小城不如京畿重地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趁着虞国中空,公子鸾率军队攻城略地,偷走了虞国太子,只为多引出几个箭头,于是便有了开始的那一幕。
说起来,这虞国太子与他自幼相识,他们都曾在昔日霸主谷昭国为质子,重鸾桀骜不驯,乖戾孤僻,和虞国二公子公孙仪两个极端。公孙仪待人有礼,亲切温和,就连谷昭公都对他另眼相看,多有照拂,后虞国前太子病亡,虞公召公孙仪回国做太子,谷昭公派出声势浩大的十五队车马送他回国,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嫁闺女。
重鸾比公孙仪来得早,在谷昭国吃了不少苦头,懂得了用拳头说话,他嫉妒公孙仪,时常欺负他,因而这次害死他,公子鸾不仅不以为意,还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这是他戎马生涯的第一战,一举歼灭谷昭国时都没能体味过的快感。
倒是那个四公子公孙伋……他记得,虞国四公子公孙伋,与早逝的三公子公孙俨,一胎双生。
阿俨若还在世,便也是那般模样无二吧。
可转念间想起公孙伋带给自己的不可愈合的伤,重鸾抿平了嘴角,握紧了拳头,带动肩头伤处,痛彻心扉。重鸾皱了皱眉头,叮叮当当的响声敲醒了他,举目一看,正到了他常来的铁匠铺。
这家铁匠铺的铸剑师师传深厚,所铸兵器重鸾无不满意,也许他会对这种金属有些许了解。重鸾摸了摸怀里的两枚箭头,怀着不大的期望,走了进去。
铸剑师却没能回应他的期望。经过铸剑师测试后,确定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新型金属,不过冶炼熔点,与铁器无别,完全可以进行锻造。两枚箭头的体量,可锻成一把匕首。有了匕首,他就可以以彼之道,将公孙伋的□□攮出血肉模糊的豁口,接着,他便可得知关于这种金属的一切奥秘。这一天会来得很快,就在他的血流尽前。
重鸾留下箭头,确定取货日期,然后走出铁铺。街道尽头的城墙上方,一轮浑圆的落日将大地染成金色,这是秋季中最愉悦的色泽。重鸾对着落日呼出一口郁结之气,信步而行,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