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儿记》子夜鼠

3、缘开 03

　　自那日偷听到她爹对她娘说的那番话后，她虽不尽领会其中含义，但心中总有几分忐忑不安。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爹和娘也并未有什么异样举动。

　　渐渐的，她也就将那晚的事忘了。

　　转眼，就到了年关。

　　小孩子们盼了一年的除夕，却也是大人们无比发愁的日子。

　　平日里孩子们都穿带补丁的衣裤，到了这一天也能换一身新做的衣裳。

　　晌午过后，张菩儿和张贤穿着新衣裳手拉手出去玩，一年中也就只有这几日张菩儿能落个清闲。

　　在村子里寻一群同龄的孩子凑在一块玩蹴鞠，一时没收住兴致，转眼就玩到了天黑。

　　张菩儿念着要回家，叫了几声张贤却半晌没听人应答，想他平时贪玩的性子，说不准又跑到哪一个小伙伴家里去，她挨家挨户的寻问，都没找到。

　　想着，兴许是他先回了家，张菩儿便往家中走。

　　路过家附近的十字街口，她突然就止住了脚步。

　　周遭的一切景物都非她所熟悉的样子，她似是置身于一片荒野，而荒野中还有诸多嘈杂异样的声音。

　　似蝉鸣、似鸟语、似鹰叫，似龙啸。

　　无边风声在她耳畔呼号，她听到自风声中夹带着一丝不甚明朗的器乐声。

　　顷刻间，她再看，东边有几个庞大的身影，身影渐渐逼近。

　　是一条巨长的蛇，在那条蛇的身旁，还跟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她转身向西看，有一高大壮硕的男子，脸象通红，双手执锤从天而降。

　　周遭身影越聚越多。

　　她辨不出是真是幻，只觉无边恐惧从心而生。

　　她听到有人问她，“你可愿做我们的弟子？”

　　“弟子？什么弟子？”

　　她的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却又那般不真实，如坠梦魇。

　　“做我们的弟子，渡化众生，四海扬名。”

　　“渡化……众生……”

　　紧接着，天边似有金光乍现，如同裂开了一道口子，她觉得好生刺目，以手遮挡。

　　在那金光中突然闪出一方卷轴，卷轴漂浮在半空中徐徐展开，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经文，张菩儿看不懂，只觉头痛欲裂。

　　她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她听到有人在同她念诵着什么咒语。

　　叫她一定要记住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跟随着那道声音缓缓点头道：“记下了。”

　　霎时，所有的声音一齐消失，周围的景象迅速变幻。

　　她看着周遭的一切，头越来越沉，眼睛越来越模糊，身体犯软，无力支撑，张菩儿“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彻底晕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她娘在她床前守了一夜，见她醒来，脸上担忧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

　　“菩儿，你可终于醒了，娘都要担心死了。”

　　“娘，我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昨个夜里你晕倒在十字街，是你爹将你寻回来的。”

　　晕倒……

　　张菩儿按着刺痛的额头，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

　　恍惚间忆起了什么，她拉过娘的手，缓缓道出昨夜瞧见的那些古怪离奇的物什。

　　她娘听着，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竟掩面哭了起来。

　　张菩儿慌了神，忙抱住她娘哄着，“娘你怎么了？怎的就哭了？”

　　她娘不说话，哭声却异常沉重。

　　过了会儿，她屋的门被推开，是她爹手里拿着一个破布口袋，迈着沉甸甸的步伐走进来。

　　见到她爹进屋，她娘反而哭的更凶了。

　　张菩儿心中没来由的发慌，忽的想起之前偷听到爹娘说的那番话，再见两人的状态，她便也觉得心头沉重。

　　她爹将手中布口袋放在她床上，声音沉沉的开口道：“收拾一些衣物，拿上这些碎银子，我这便送你去澧山道观。”

　　澧山道观？

　　张菩儿震惊的双目圆睁，“为何要去那里？爹娘……你们不要我了吗？”

　　她爹平日里是个少言寡语的人，笑容也甚少见到，不免让人觉得有几分冷漠。

　　但到了此刻，想到张菩儿要远离家乡，从此祸福全凭造化，做爹的，心里难免觉得难过。

　　但此事已成事实，再无转圜余地，他亦不会像妇人一般哭哭啼啼。

　　只对张菩儿的娘亲道：“哭有何用，将那事情前后说给她听，你若想她活命，就要狠一狠心，我出去装些干粮和水，此去澧山要有三日脚程，你且快着点。”

　　她爹出门，她娘抹了把眼泪，把她四岁那年发生的那一桩事原原本本的说给张菩儿听。

　　原是因为张菩儿四岁时，家中来了一位老道，他告诉张菩儿的父母，她前世乃是修行之人，因贪恋凡尘情爱，犯下弥天大错，今生恐降下因果报应，若想保全她的性命，必须送她前去修行。然她父母并未信以为真，只当老道满口胡邹，可显然，老道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复又说道，他们若不相信，便可观察几年，若见家中小女窥见异象，就要速速将她送往澧山，若是迟了，恐生变故。

　　前些年，张菩儿未见异样，她父母也渐渐把这一桩事淡忘了，可最近这段时日，她频繁见到异象，鬼怪神灵她皆能窥见，她父母才恍然忆起那道士的话，纵使他们再想将张菩儿留在身边，也是万万不能了。

　　冬日的天似乎格外的孤寂高远。银白色的雪覆盖在山峰之上，一轮骄阳映照山头，漫出一片霞光。

　　迎着凛朔的北风，张菩儿一步三回头的同他父亲踏上了离家的路。

　　那时，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何为修行，亦不知前路在哪。

　　她何曾知道人心险恶、何曾知晓人性贪婪。

　　那即将迎接她的究竟是道心，还是爬不出的深渊？

　　赶路三日，她与父亲沿途睡过山洞，也宿过荒原。

　　不敢睡的太实，怕架起的火灭掉，她和父亲冻死在这。

　　三日，历过饥寒交迫终于到了穗沅县的澧山道观。

　　道观坐于澧山峰顶，气势恢宏，周围古木参天，灵鸟掠过枝头，一派生机盎然。

　　此时，道观的朱红色大门紧闭，她父亲在门上扣响三声，里面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小道士，见到他二人便道：“今日道观不接香客，烦请善士过两日再来。”

　　说着便要关门，她父亲急急说道：“小道长请留步，我并非香客，今日到此是为送家中小女前来修行，敢问小道长，观中可有一位玄阳道长？”

　　“玄阳道长是我师父，你找他有何事？”

　　她父亲正要开口解释，观中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桐钰，带二位进来。”

　　这声音浑厚有力，也似空谷传音，仿佛近在耳畔，实则相隔甚远。张菩儿不由得偷偷往小道士身后看去一眼，并未见他后方有人，心中大为震惊。

　　“是，师父。”小道士应了声，转头对两人客气道：“二位请随我来。”

　　道观里一片静谧，没有香客往来，只有道士道姑或洒扫院落，或凝心打坐。

　　张菩儿对这一切都颇为好奇，一双眼忍不住的四下扫视。

　　听爹娘的意思，她往后就要在这修行，这里很气派，空气好，景色佳，可无论怎么瞧，都和她家里那两间茅草屋没法相比。

　　不能比较的自然不是房屋，而是她心里的分量。

　　小道士在前头引着他们去找玄阳道长，路过灵官殿时江思烟与她师兄梁麒洒扫结束正从里面出来，见到桐钰领着两人走过，她目光盯着张菩儿，眼中泛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等几人走过，她淡淡开口道：“方才那位姑娘就是师父说的他等了六年才等到的弟子？”

　　梁麒亦盯着张菩儿消失的方向，状似不经心的应了声，“许是吧。”

　　“还说什么仙缘深厚，天资不俗，我瞧着她怯怯的样子，可真能降妖捉鬼？”

　　梁麒听后但笑不语。

　　江思烟摇头嗤笑，复又补了句，“也不知师父怎么想的，竟要收这样一个便宜弟子。”

　　叫桐钰的小道士带着他们来到了三清殿，此刻，玄阳道长正在此处打坐。

　　张菩儿跟在父亲身后小心翼翼的往里看，便看见身着寻常道服满头银发的玄阳道长。

　　闻声，玄阳子缓缓掀开眼帘，自蒲团中起身看过来，见到躲在父亲后面只敢露出一个小脑袋瓜的张菩儿时，他肃静的脸上甚少现出一抹笑容来。

　　张菩儿这才将他看清，心里惊讶着爹娘口中的老道虽已白了头，面貌却如此年轻。

　　书中有个词叫鹤发童颜，想来便是这般的吧！

　　她呆愣愣的瞧着，也忘记了初来时的慌乱，只顾着好奇这老道是如何做到一把年纪还如此年轻，脸上都没有一点褶子的。

　　见她看着自己愣神，玄阳子朝她招招手道：“小娃娃，你且过来。”

　　张菩儿闻声没立刻过去，脚步略带迟疑，倒是父亲拉过她的手推着她道：“道长唤你呢，还不快去。”

　　她怯怯的走过去，就见那老道一派和蔼的样子问她：“你可愿意做我的弟子？”

　　“做你的弟子可有什么好处？”

　　老道捋着长胡子朗笑一声道：“旁的好处没有，但却能让你活命。”

　　张菩儿的眉头微微蹙起，心里好生疑惑。

　　“难道我不做你的弟子，就没命活了吗？”

　　问完，她大着胆子盯着那老道的眼，他虽笑着，可一双眼却不够清明，不知为何，张菩儿能从他眼中看到一抹晦暗浑浊之色。

　　他笑着时，却又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那样的感觉令张菩儿很不舒服。

　　“娃娃，若你偏要与天命叫板，老道我亦无可奈何！”他拢着胡子长吁短叹这一句。

　　张菩儿的父亲在旁显见得急了起来。

　　“菩儿，你且随道长好好修行，切莫无理取闹。”

　　……

　　在道观的石阶上，张菩儿目送父亲出了山门。

　　这一日，天空朝阳绚烂，琼枝玉树之上闻鸟声嘤嘤。在此钟灵毓秀之处，她开启了修行之路。

　　只是不知，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