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水寒》七里烟波

2、苏醒

　　唉，失策了。
　　段亦寒如此负情，这样伤我，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跳下去，好歹也要捅他一刀的。
　　或许……或许以后他再来北疆，我还可以再见他一面。
　　无论如何，这次到底是我鲁莽了，果然不应该在深夜时做决定啊。
　　“哎呀！”我恨得长叹一声，狠狠地拍了一下脑门。
　　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心中正恨着，就听外面“哗啦”一声，不知道是哪个毛手毛脚的丫头摔碎了茶杯。
　　我坐起身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啊！鬼呀——”
　　毛丫头大叫一声跑了出去，跑到外面时不知是踩到裙子还是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雪白雪白的衣服就这么沾上了一大块污渍。
　　等会儿，雪白雪白？
　　我这才注意到四周，白布白幡，白蜡烛白灯笼，还有弥漫了整个屋子的纸钱味儿，这里不是灵堂是什么？
　　而原本躺在灵堂中间的，盖了白衾受人祭奠的，可不就是在下不才小女子嘛。
　　“怨不得她那副见了鬼的样子。”我自顾自嘟囔着，扒了繁杂的外衣，扯了繁重的头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不得不说，父亲给我的丧事的确是办得有点过于别出心裁了，竟然看不出一丝北疆风俗的影子。
　　那这么说，我是没死咯？
　　蹦了两下，从那么高的城墙上跳下去竟然都没有断胳膊断腿，我北疆小霸王到底是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哈哈哈……”我忍不住叉腰笑了起来。
　　门外响起的脚步声一阵快过一阵，还未及转身去望，已经跌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男人颤抖着声音说道：“镜昔，我的镜昔，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这声音像是一根弦，说一个字便抽动我的心脏一下。
　　他的脸深深埋入我的颈窝，抱着我的胳膊比记忆中更加有力，熟悉的嗓音就算带着哭腔，让我听来也不由得鼻子一酸。
　　“段亦寒。”
　　我这颤抖的一声颇有些不争气了。
　　他的胳膊又收紧了一些，“是我，我在。”
　　我转过身去推了推他，直到能看到他的脸。
　　这张脸，他的眼角眉梢，他的每个眼神，他的每个神情，我都曾在夜里临摹过无数遍。
　　努力克制也忍不住颤抖的手终于抚上了他的脸庞，我捱过了几次哽咽才终于开口：“段……段亦寒？你怎么在这儿？”
　　他含着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这是我家，我当然要在这儿了。”
　　我更加不明白了，看了看四周，这房子的装潢实在是陌生，没有一丝北疆的特色。
　　“我怎么会在这儿……”
　　“傻瓜，”他说，“你嫁给我，自然也要在段府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知道，这是做梦呢。
　　我真是做梦都要嫁给段亦寒。
　　心想着大概再睡一觉就醒过来了，我转头便往灵床上去，却不小心踢翻了装着纸灰的铜盆，铜盆尚在燃烧的纸钱飞了出来，带着火的纸片落在我的手背上。
　　疼。
　　不是梦？
　　段亦寒冲过来查看我的手背，问道：“镜昔，疼不疼？”
　　我有些慌了，问他：“你叫我什么？”
　　“镜昔啊。”
　　“我是谁？”
　　“你是在考验我吗？”他笑道，“你是我的镜昔啊，苏镜昔。”
　　轰——
　　我的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直冲我的心口砸去。我的目光落在手上，这么纤白柔嫩，一副不染阳春水的样子，哪里是那双会陪我舞刀弄枪布满老茧的手。
　　莫非是，我死后进入到了苏镜昔的身体里？
　　可是苏镜昔又怎么会死？
　　段亦寒看出了我的怔愣，柔声问道：“怎么了，镜昔？”
　　“别这么叫我！”
　　我一阵恶寒，竟然推得他一个趔趄，偏偏他一声一声像催命一样喊着苏镜昔的名字，喊得我心烦意乱。
　　正在这时，一大帮子人从外面冲了进来，就看这一张张五彩斑斓的脸，或惊或恐却没有一张是我熟知的。
　　段亦寒步步逼近，苏醒时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中：“杀了他，杀了他……”
　　我想把这声音驱赶开，捂着耳朵尖声叫着后退几步，余光看到旁边香案上放着一把剪烛花用的剪刀，脑中一热，抓起来便狠狠往前刺去。
　　一个白影冲过来，一位女子尖叫一声倒地。
　　我心中冷笑，笑他竟然连府中丫鬟都不放过，一边狠狠踢开那位受伤倒地的女子，这次结结实实地捅进了段亦寒的胸口。
　　舒服。
　　我看着他的血沿着伤口缓缓流了出来，染红了他的白袍。
　　身后的仆人要来拽我，被他挡在了身后。
　　我突然就哭了。
　　哭得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他在耳边柔声说着。
　　“没事，不怕，镜昔乖，没事的……”
　　我抓着他的衣领吼道：“段亦寒你是畜生，你不是人！”
　　他声声念着：“对不住，是我没有护好你，对不起……”
　　他说得恳切，我突然想起寄到北疆的那封信，那上边的点点泪痕。
　　他对我，是不是曾经也这样反复地道歉？
　　我抽泣地几乎说不出话，一边被他抱着一边狠狠抽出他腹上的剪刀，又狠狠扎了下去。我哭着说：“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夫人疯了，快拉开她！”
　　“将军，快去叫大夫！”
　　“现在还叫什么大夫，去宫里找太医，段大哥，段大哥你不要有事……”
　　“你们不要……伤害她，放开她，镜昔……”
　　四周吵闹得很，我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被好多人拽开，有人趁机在我的小腿和肚子上踹了几脚。
　　直到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响起，止住了周围的喧嚣。
　　“放肆！”
　　我恢复了一点神智，见一位老妇人被众人拥着走了进来，二话不说便给了我结结实实一巴掌。
　　这一巴掌直叫我耳朵鸣了半天，坐在地上半天都没缓过来，什么也听不见，就看到段亦寒捂着伤口挡在我的面前，那老妇指着我唾沫横飞，最后给了段亦寒一巴掌。
　　一会儿功夫打了两个人，就算是长辈也不该有这样的习惯。
　　我对这老妇人的敬意已经被消耗殆尽。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门外进来几个人，四五个丫鬟扶着已经脸色苍白的段亦寒离开了，我也被两个小厮架着，被扔进一间香雾缭绕的佛堂。
　　门外人的声音十分生硬：“传老妇人的话，夫人毒气入脑，神志不清，便在这佛堂清静几日吧。”
　　门外落锁，我象征性地踢了几脚，骂道：“毒气入脑不请大夫，请佛祖？我看是你们老妇人神志不清吧！”
　　自然没有人回复，我又踢了几脚，在小佛堂里转了几圈。脸颊还是隐隐作痛，心中的焦虑感一浪高过一浪。
　　这一切太过突然，我实在是搞不明白。苏镜昔为何会死，我又怎么到了苏镜昔的身体里。
　　那，远在北疆的顾若宁的身体又如何，是成了一具尸体，还是也装了别人的灵魂？
　　如果是苏镜昔的灵魂那就有点好玩了。
　　我将地上的三个蒲团拼在一起，枕着手臂躺了下去。
　　这香雾太重，熏得我昏昏沉沉。
　　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过去未来，我好像被隔绝在世界之外，能陪伴我的只有香雾之中的笑面佛祖，和长燃不灭的佛前供灯。
　　灯影恍惚，烟雾逐渐浓郁，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拨开层层云雾，耳边渐渐想起一些细小的声音，眼前也逐渐明朗了。
　　最先清晰的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一位锦衣男子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昔儿，你是我苏府长女，在你肩上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未来。”
　　箜篌响起，断断续续，杂音入耳，戒尺无情地落在女孩的手心：“连《昆仑音》都弹不好，怎么讨皇帝的欢心？”
　　少年戴着银亮的面具，说出来的话比面具还要冰冷：“眼泪是女子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无论何时，不许浪费任何一滴。”
　　侍女为女子穿好锦衣玉裳，检查过她的举手投足，笑道：“小姐做得很好，不愧是未来的皇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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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都模模糊糊，我只能听得见声音见不到人脸，不过也可以推断，这大概就是苏镜昔前十八年的回忆。
　　这么看来她真是太惨了。
　　作为丞相府的嫡女大小姐，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诗词歌赋就是琴棋书画，纤手抚得了素琴捻得了绣花针，除此之外怕是端个茶壶都要哆哆嗦嗦。
　　最要命的，还是家族各方给她的压力，像是要把她培养成未来皇后的。可是既然是未来皇后，为什么又嫁给了段亦寒呢？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都城人城府太深。
　　相比起来北疆燕地的生活就轻松许多，也可能是因为身为燕王的父亲是个耿直的人，邻里八乡相处都是直来直往。
　　父亲也把我教成一个野性子，懂事起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被母亲连骂带抽赶回家，第二天早晨又会轻松撬开锁偷偷溜出去。
　　所以虽为女孩子，十六岁之前我却已经将上树偷鸟蛋、下河摸鱼虾之类的勾当做得十分熟练。
　　就这么说吧，北疆称霸。
　　可是我这曾经的北疆小霸王，此刻却要留在这么一个孱弱的女子体内，着实有点太委屈人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挨过一阵饥饿，我从蒲团上起来，揉了揉已经坐麻的腿，伸了个懒腰。
　　好家伙，苏镜昔到底是有多缺乏运动，坐这么一会儿就腰酸背痛。
　　门外一直有人经过，但是脚步匆匆，想探听到一点儿消息都做不到，既然没有人来，那就说明段亦寒没死。
　　也没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