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水寒》七里烟波

1、落尘

　　腊月十八，雪夜。
　　北疆的雪，是从天上坠下的一朵厚重的云，寒风敲锣打鼓般的催它入场，落上肩头的厚重感打掉了本属于“雪”的最后一丝温柔。
　　雪夜不点灯，这是北疆自古以来的传统，据说是恐怕热火惊动了雪神，来年见不到丰收。
　　正是夜深人静时。
　　我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踏着古老而斑驳的台阶，登上了安月城的城墙头。
　　北疆的夜，本是天神织星编月时最用心造就的一处，晴朗之时仿佛伸手便能触到星河，可是偏偏今夜的雪，将一点冰凉的月华也无情遮挡了。
　　三月前段亦寒走时，也赶的是这样一个黑夜。
　　那时秋雨将至，我百般不忍，求他多待几日，免得淋了冷雨感了风寒。可是他只说是收了家书，说家中有急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此次回家不知何时能归，宁宁乖，在这里等我，我定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说完，转身策马，一身黑衣融在了夜空里。
　　这一别，三月有余。
　　我坐在女墙之上，往上是无边的黑夜，往下是无尽的深渊。可我不曾觉得害怕，这三个月来我日日夜夜守在此处，一定得是母亲拿着鞭子扬言要把我抽下去才肯回房休息。
　　所以，就算是一片漆黑，不必摸索也可以轻轻松松爬上来。
　　北疆的风，是夹杂着世间所有凄苦之人的泪刮过来的，触碰到皮肤的就是一把一把的刀子和渗透过皮肉的寒冷，直冷得人骨头打颤。
　　记得那夜他走时，一阵一阵还好似绒丝拂面。
　　我伸出手，这只手曾贴在他的胸口，曾与他十指交握，也曾在他唇边流连，如今只能托住这刺骨的寒风了。
　　我还是望着，望着南方。
　　等着一个回不来的人。
　　三月前，段亦寒突然收到家中来信，当天晚上便不顾我和父亲百般阻挠执意要回都城，不说何日是归期，只叫我等他。
　　我真的在等他。
　　我在城墙上苦守他三月，三月寄出书信无数，从一开始的思念之苦到质疑询问，一封封就像打了水漂，反而显得我自说自话可笑至极。
　　半个月前，终于等到他的来信。
　　可是在信中，他说了什么呢？
　　“宁宁，我心中有你，但是我断不能娶一位蛮荒女子。”
　　“不论过去，不说将来，我心最真。”
　　“对不住，终是我负了你。”
　　……
　　一字字，一句句，像今夜的风一样割在我的心里。纸面的泪痕未干，好似在说着这个男人是那么真诚地求我原谅。
　　他说负了我，却只说不娶我，我倒没有什么可以怪他的。
　　我将这封信仔细叠好。
　　很久之前段亦寒便跟我说过，他年幼丧父，他又常年驻守边关，家中母亲年老无人照料。
　　我也早就想过作为一位都城妇人必然接受不了我这样一个总爱上蹿下跳没有礼数的女子，那时他对我说，不必担心，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说服母亲，娶我为妻。
　　这样看来，我都能想象段亦寒是怎样与他母亲据理力争，或许被罚被打都说不定。
　　他是迫不得已，我或许该原谅他。
　　如果没有那纸请柬，我大概真的会原谅他。
　　收到段亦寒来信的三天后收到的请柬。
　　请柬是邀我父亲的，圣上亲笔书写。
　　腊月十八大庆国大将段亦寒与苏丞相之女苏镜昔大婚，乃国之大喜，必四海同庆。
　　四海同庆……
　　庆的是他的喜事。
　　他与别的女子的喜事。
　　我不信，去抢父亲手中的请柬。
　　他说他放不下我，怎么会娶别的女子？
　　请柬同时带来了的喜讯，不一会儿便传遍了安月城的大街小巷。
　　段亦寒平日与民为善，听说他大婚，城民自然奔走相告，或许整座安月城，只有我对这件事连一丝都高兴不起来。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人人都在跟我说着大喜事。他们不知我与段亦寒的情事，笑着道：“要说这段将军也是情种，曾在金銮殿上立剑为誓，说今生只娶苏镜昔一人……”
　　只娶她一人，只娶她一人？
　　可笑！
　　他说的是要娶我的！
　　父亲看我伤心，愤怒至极，吵着要去都城中讨要一个说法，被军师陈哲拦了下来。
　　“四方域疆，只有我北疆燕地有朝中大军协同驻守，仅仅是因为外族凶悍吗？圣上早就警惕王上，如果因为区区赐婚便大吵大闹，岂不是更叫圣上认为我北疆难驯？”
　　“那我就看着宁宁被欺负吗？”父亲大吵着，可是又不得不认同陈哲的说法，大刀砍塌了四五张桌子。
　　我自然知道父亲的鲁莽性子，再这样下去他怕是真的会提刀去捣乱段亦寒的婚礼，还能顺便砍下他的狗头挂在城口示众。
　　我不愿父亲惹上是非，只好装了几天轻松的样子，白日里拉着好姐妹阿旭上山下河，他觉得我是想开了，却不知到了没人的地方便是一顿痛哭。
　　哭了阿旭，被我搞得焦头烂额，也恨不得去都城取了段亦寒的狗命。
　　我不服气，还是忍不住给段亦寒写了一封信，信中质问他为何能抛下这多年的感情，质问他为何扭头便可娶他人为妻。
　　就在昨日，收到了回信。
　　簪花小楷娟秀动人，一看就是出自那位苏府大小姐之手。
　　“段郎与我，情根深种，山海难移，岁月可鉴。”
　　倒显得她大方，是我小气了。
　　我冷笑几声，冲着黑夜大骂道：“畜生，可笑至极！”
　　圣上赐婚？苏相嫁女？四海同庆？
　　若要四海同庆，那我就脱离这四海之外。
　　我站起身，红袍被夜风扬起，天边竟然隐约闪烁着几颗晨星。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房中摇曳的红烛，和他深情的目光。
　　男子身着红袍款款而来，伸手撩起我的珠帘，笑意盈盈。
　　我笑着说：“段郎，我好看吗？”
　　他道：“好看，我的阿宁，天下第一好看。”
　　我笑着，纵身跃入他的怀中。
　　这雪好重，拖不起我的一寸身体。
　　这夜好黑，看不清天也看不清地。
　　这风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