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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

  •   从卫生间快步走回来的顾念并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因为她的手仍然紧紧攥成拳,手臂直得如同钟摆一样放在身体两侧。
      她对于情绪的处理和调节的时间比一般人更长。
      很显然,作为精神科医生的许苏光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坐在沙发上,身体像顾念的方向挪近了一些,这是医生要开始谈话疗法之前的常规操作,以此来拉近和患者之间的距离,但又要保持一段距离确保不会产生压迫感。
      “可以把窗帘拉上吗?”顾念僵直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一个微妙的角度,沙发没有动,只是身体的细微躲避。
      她自己马上察觉到了这个躲避,为了缓解尴尬,补充道:“太阳有些刺眼。”
      我明白她这个要求的原因。
      在如此私密的对话空间,却有一扇通透的可以将外面一览无余的落地窗,确实会增加她被暴露的心理负担,所以在倾诉上也会有所保留,从而不利于她和医生之间的沟通,尤其是现在面对的还是许苏光的时候。
      对于顾念的躲避许苏光脸上闪过一瞬而过的惊讶,但也只是一瞬。马上他神色如常地笑了一下,答到:“好的。”然后起身拉上百叶窗,并将橙黄色的灯光调至暗黄色。坐回沙发时,他又不动声色地退回了开始的距离。
      这样舒缓的灯光让我有些昏昏欲睡,而顾念僵直的上身却慢慢放松下来。
      “这周过的怎么样?上次的新处方对睡眠有帮助吗?”许苏光额前有些细碎的刘海落下,但他没有理会,专注地看着顾念,嘴角一直带着温柔的弧度。
      “还行。”半晌,她补充说,“比上周好一些了。”
      她在说谎。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告诉许苏光实际情况,或许是因为她不想给许苏光一个“病人”的形象,又或许是因为她不习惯在最渴望的人面前突然暴露自己的疮疤,总之,她在骗他。
      这周她的睡眠质量依旧极其差,甚至比上周还要糟糕,每晚我都能听到她在梦中的啜泣,和辗转难眠的叹息,甚至还会突然惊醒,满身的冷汗。
      “……”许苏光没有说话,他一定能注意到在昏黄灯光下顾念脸上更加明显的青黄色眼睑,和青黑的眼袋,但他没有说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就好。”
      “那这周有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很大的时候呢?我们可以一起分析一下情绪的来源。”
      他越过背在桌子上的病例板,重新拿了一张白纸和一只黑金的钢笔。
      “……” 顾念并没有马上接话,她双手撑在沙发边缘硬处,肩膀微微耸起,脑袋向前耷拉着,长发也随之垂落在脸颊两侧,双目不知是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是许苏光的脚尖,似乎陷入了回忆。
      过了一会儿她才温吞地说:“没有。”
      我不知道许苏光有没有听出端倪,因为在他正准备开口的时候,顾念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我最近情绪都比较稳定,就刚刚,刚刚是被那个气球吓到了。”
      听顾念的意思,似乎是因为刚刚的惊吓是被撞了个正着,所以不得不说。
      而刚刚的惊吓,应该不只是情绪的波动那么简单……
      果然,许苏光神色一暗,他也发现这个事情变得非常棘手,且不说气球是否真的破裂,光是顾念对气球“破裂”的反应就不属于对于此类事件的正常情绪波动范围内,这件事情一定引发了她内心更深层次的恐惧,如果不从一个好的切入点入手,很可能再次甚至更严重地对她产生二次刺激。
      “可以给我描述一下你刚刚的感觉吗?”许苏光的声音温润如玉,又如淙淙泉水,汩汩流进心田,润物细无声地滋润着一切干裂的缝隙。
      “我……”顾念又紧张起来。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来。”
      顾念看了一眼许苏光的眼睛,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迎上他的目光,竟在那双如浩航苍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渺小的影子,这让她稍稍安心:“我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小男儿牵着气球经过门口,我们同时停下来想让对方先走,突然那个气球就在我面前爆了。我好害怕,就叫了一声,然后你们就出来了。”
      “听见声音了吗?”
      许苏光语气依然柔和,但问题却一针见血地问到了关键,因为我和许苏光都没有听见气球爆破的声音。
      顾念起先摇摇头,后又停下来皱着眉头回忆说:“破的那个瞬间很快,只是一瞬间,所以我也不能确定,但应该是听见了,因为气球爆破总该是会有声音的。”
      顾念说的时候许苏光偶尔低头在白纸上记下关键信息点,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的目光放在顾念身上,时不时点头表示在认真地听她诉说,并配合她的情绪展现出相应的表情。
      “刚刚你提到你在气球爆炸的一瞬间觉得很害怕,你是一直都很害怕气球吗?”
      顾念点头:“是的,我从小就很害怕气球爆炸的声音。小的时候朋友开生日会,有踩气球的游戏,我每次都要躲得好远。”
      许苏光有些惊喜地看着顾念,因为刚刚那句话是这次咨询以来顾念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她主动讲了一个额外的信息,表明她内心的戒备逐渐开始放下。
      “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或者说你听到气球爆炸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嗯……”顾念的身体也微微前倾,拨了左侧的头发到耳后说:“我要想想。”
      “不着急,我们有时间。”许苏光也迎着顾念的方向倾了倾身。
      沙发边高挑的落地灯发出昏暗的黄色光芒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到咖色的地毯上,两个黑色轮廓的上半身正好重叠在一起,就好像相互依偎的恋人。
      小而温馨的诊疗室里只有钟表极其轻微的滴答声,那声音不是催促,而是陪伴,也是来自时间的抚慰。
      “我……”再开口时,顾念的声音喑哑,“气球爆炸的一瞬间太快了,我只能感觉到害怕。”她顿了一下,“但是每次看到气球我总会想到血手。”
      “血手?”许苏光暗暗惊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的关切融进空气包裹着顾念此时正在微微颤抖的娇小身躯。
      她点了点并深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哽咽:“我会想到我爸爸,他很生气,捏爆了一个气球,满手是血……”
      顾年说得断断续续,这些信息并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再抬头时,眼眶已经盈满了泪水,只是倔强的没有让它滴落下来。
      “为什么呢?”许苏光没有因此停下来,而是继续引导她完整地说出这个故事。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腐烂的伤口,就像寄生虫一样,它躲藏在你的身体里,以你的心智,你的活力,你对未来生活的期望为养分,如果不连同周围的腐肉一同挖出,他会不断繁衍,在时间之前就蚕食掉你的未来,让你一步步走入黑暗。
      顾念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我能感受到,这个回忆让她痛苦,但是许苏光坚定而又包容的目光给了她鼓励。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好像还是在上小学……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因为某些事情和爸爸顶嘴了。”顾念痛苦地摇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事情了。”
      半晌,她接着说:“但我记得,他非常生气,让我跪在地上——那个时候家里是瓷砖地,我记得很凉,不是肉感觉到凉,是骨头和筋感到凉,我当时已经很害怕了,但我跪的很直,没有认错。”
      顾念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
      “直到爸爸突然抓起我放在一旁的皮球玩具——有弹性,光面的,荧光绿,材质比一般的氢气球要厚,但比篮球要薄很多也小一些——他就这样把它捏在手上,很生气,甚至比刚才更生气,突然,那个球就在他手上啪地一下爆开了,就一瞬间,刚刚还圆鼓鼓的皮球就成了软塌塌的皮片,有的还残留在他手上,他的手上全是血,都是一道一道的血口……”
      说到这里,顾念的眼泪终于哗地流了出来,那不是流,是倾泻。
      许苏光给她递了两张纸巾。
      情绪的决堤已经冲开了她理智的克制,泪水顺着脸颊而下也融进了她的声音里:“他满手是血地要来打我,我哭着说爸爸手破了,我好害怕,那些血离我好近,好近……”
      她被自己的泪水哽咽到不能再发出声音,薄薄的眼皮哭得通红,通过急促地倒气来缓解胸腔内空气骤减的压迫感。
      我心疼极了,担心顾念因为一口气喘不上来而失去呼吸。反观许苏光眉目中流露出心疼,动作却是迟缓地走到顾念身侧,他似乎是停顿了一下,接着才伸出手轻轻放在顾念的背部。
      顾念抬起盈满泪水的脸,看得我心中一抽,我从未想象过一张脸上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出那么多泪水,就好像把体内的水分都要流尽一样。
      “爸爸后来还这么打你吗?”等到顾念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许苏光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作为精神类医生,职业操守让他在诊疗室时刻记得不能因为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而让患者对医生产生无法割舍的依赖。
      尽管呼吸平稳下来,可无声的泪水就像忘了关上阀门一样,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冒出。
      “没有。那天哥哥刚好放学回来看见爸爸要打我,所以挡在我前面了。后来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也没有打过我了。”
      我有些惊讶,从来没有听顾念和她哥哥打电话,和父母通话的时候也没有听到过提起哥哥。
      这时,顾念补充了一句:“其实爸爸比妈妈更好说话,无论我花多少钱他都不会说我,还会经常问我够不够,也会和同事夸耀我,但是那一天我真的没有办法忘记,那双手,满是血……”说到这里,她险些又喘不上来气。
      但这次许苏光并没有顾念的身边,只是将茶几上的温水推向她,示意她喝口水。
      看着顾念把一杯水都喝下去,胸腔的起伏逐渐平稳下来后,许苏光开口道:“你忘记了引起爸爸生气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得的内容,说明它给你影响很深,我很惊讶于你对于那个皮球的材质,颜色,形状都记得很清楚。”
      顾念点点头表示同意,纤长的羽睫上一轮又一轮涌上新的泪珠。
      “这让你很痛苦,但我们要知道,情绪只是情绪,它不能代表你,也不能代表现实。就好像记忆里,气球破裂后……”许苏光斟酌了一下说:“……是残忍的景象。但现在不是了,这只是一个气球,它的背后没有愤怒的爸爸,也没有别的什么,只有空气。”
      顾念被许苏光的话吸引了,脸上珠串一样不断的泪水大有止住的趋势。一双盈莹双光的眼,似懂非懂地看着许苏光。
      两人目光相接之时,都在双方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就在这时,顾念手机发出“滋——滋——”的震动声,如同石子打破了一汪平静的水潭,引起层层涟漪。
      顾念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余光中,许苏光看到是——找工作的闹铃提醒。
      2:00 PM —— 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此刻的时间。
      今天的咨询时间到了。
      “还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这是例行的最后问题。
      “没有。”这也是例行的回答。
      顾念擦抹掉满脸的泪水。她与人相处总有一种识趣的分寸感,不多占用他人的专业时间就是其中一项。
      许苏光似乎对顾念的这种分寸感十分了解,他既不催促也不打趣来缓和杳然而至的结束,只是默默注视着顾念,在她起身之后也随之起身,随她走到门口。
      高大匀称的身体背对落地灯投射到地上覆盖住顾念瘦小的身躯,如同保护神一样默默守护着前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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