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枝未稳》兴存

18、Chapter18

　　许苏光接了一杯橙汁递给顾念面前的时候，她仍保持着上楼时那副茫然又困惑的神情坐在沙发上。
　　是什么呢？是什么堵在胸口拦住了真心想要说出的话呢？是什么压抑了情感的表达呢？
　　“是恐惧吧。”顾念没有注意到许苏光已经走到身边，喃喃自语地说。
　　“什么？”许苏光没有听清她含糊不清的几个字，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自己则在顾念身边坐下，两人之间留出一指的剧距离。不会太远，在顾念转身就能接触到的范围，也不会太近，造成近距离的逼迫感。
　　“我说是我的恐惧在保护我吧……我害怕再受到伤害，尽管只是我自作自受的伤害，可是好疼呀——”她转过身来，抓住许苏光的手臂，就好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用力到指尖发白。
　　许苏光的袖口卷起，被抓住的手臂上顿时沿着指印显出一圈红色，但是他面不改色，仿佛被抓住的不是他的皮肉一样，靠顾念近了一点，声音沉着的令人安心：“可以具体一点告诉我在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愧疚对我的鞭笞。”
　　话音刚落，窗外一阵惊雷从天而降，轰隆一声而过，宛如一只炸弹被扔进了顾念怀里，她吓得立马尖叫一声，抱头跳进许苏光的怀里，身体一阵阵的发发抖。
　　许苏光显然也被顾念的反应惊到，他紧了紧手臂，腾出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顺着怀中人脊背安抚着，嘴里同时哄着她：“不怕不怕，念念不怕……轰隆隆，打雷了，小兔害怕了的，轰隆隆，打雷了，小猫害怕了的，宝宝抱着娃娃说：别害怕，别害怕，打雷下雨我不怕……”
　　就在他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一遍一遍唱着儿歌的安抚下，怀里颤抖地厉害的人也渐渐平静下来。可窗外的天空已经被那打头阵的雷撕开了口子，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砸在紧闭的窗户上发出猛烈的撞击声。
　　“我们先回房间好不好？”许苏光拨开顾念额边被冷汗浸湿的碎发。
　　怀中人精疲力竭地嗯了一声。
　　就在许苏光把顾念安顿在离窗最远的躺椅上，转身准备去拿什么的时候手却被拉住了。
　　“许苏光，我想到我外婆了。”她把自己蜷成一团，四肢紧紧缩在一起，大腿和胸腔严丝合缝地贴着，就连脚趾都蜷了起来。躺椅宽大，更显的她瘦弱娇小，让人看起来格外心疼。
　　“我最近经常想到她。”
　　许苏光回过身，看看身边触手可及处也没有多余的椅子，所以贴着躺椅，坐到地上。
　　“我对她不好。”她望向床头柜上被点燃的香薰蜡烛，目光随着火苗的摆动而飘忽不定，“在我小时候，别的同学家里的老一辈都极尽所能地宠着孙辈，要什么有什么，父母发火的时候还能回护着。唯独她很严厉，不说宠我，不到我妈那里打我的小报告就算不错了。”
　　顾念勉强笑了一下，那挤出来的笑容与苦笑别无二致。
　　“我写没写作业，她比我妈查得还勤，我偷偷看电视，她比我妈查得还严。我就不明白了，都说隔代亲，她怎么就一点都不亲我呢？我和她发脾气，她当晚就能告到我妈耳边，让我妈狠狠打我一顿，或许她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吧，我妈就是个棍棒下的成功例子。那时候我多恨她呀，恨到写日记诅咒，为什么这样恶毒的老太婆不能早点去死！”
　　回忆到这样一个苛责自己的老妇人，顾念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咬牙切齿的自己，但是很快，她的表情缓和下来，脸上浮现出一层痛苦的神色，“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会死啊。”
　　这句话说完，她狠狠地用手掌揪住胸口的衣服，痛苦至极地低下头，沉闷的声音从前胸和大腿的缝隙中传出来，“没过多久她被查出来胃癌晚期，听说治疗的过程很痛苦，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最后几句话的声音已经全然变调，并不连贯，只能称之为散落的单字被颤抖地抖落出来。
　　许苏光坐在一旁并没有出声，他的个子很高，躺椅很矮，所以即使坐在地上也可以和顾念视线齐平，他完全可以把顾念搂入怀中，但是他没有，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
　　“可是等顾异把我接到火葬场的时候，那些被我忽视的东西却一股脑地涌上来。我怎么可以忘了她身体不好还是坚持每年爬到山顶的庙里为我祈福带回来平安果呢？我怎么可以忘了夏天夜晚我发烧不能吹冷气，她在我床边成宿成宿地扇着那把芭蕉扇呢？为什么偏偏等我站到她冰冷的尸体前，头一次看她穿那样崭新的衣服的时候才能记起来呢？”
　　顾念哭泣声中的懊悔仿佛是被套在身上六年的枷锁一样哐铛作响。
　　“我妈妈哭得晕了过去，被我爸先扶回家，等我回家的时候，刚进家门，迎头劈来一个笔记本——那是我的日记本。我跪在我妈面前说我错了，她让我去对着灵堂说。我跪在那里，疯了一样的磕头，但是她回不来了啊！”
　　顾念声嘶力竭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双手一软，蜷缩的身体无力地散开，向侧边倒去，被许苏光稳稳接在怀中。
　　窗外雨势渐小，可呼啸的狂风仍一下一下剧烈拍打着窗棱，发出嘭嘭的撞击声，仿佛天神震怒后的余威。
　　这次无论许苏光如何安抚，她的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于是许苏光只能把她安顿在床上，快步走到卫生间拧了一把热毛巾来擦干她额头、脸颊两鬓和脖颈上的湿汗，又在床头柜中翻找出一板白色的药片，剥了一颗出来给顾念。
　　顾念看也没看，接过来就直接咽下去。
　　果然，十多分钟后，她身体的颤抖慢慢静止下来的，背靠柔软的床垫，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如同刚刚被从沙漠中拯救出来的迷途旅人，一副脱水后无力的模样。
　　许苏光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丝毫没有发现自己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粘成几缕。
　　“许苏光，我好想和她说一声对不起，我真的知道我错了，但是……怎么办呢？”懊悔与痛苦一齐出现在她脸上，“我对不起外婆，对不起我妈，我诅咒她妈妈去死，我诅咒那样爱我的一个人去死……而我却活在这个世上……”
　　那一刹那，我不知到是不是我看错了，但是许苏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带着惊恐的慌乱。
　　他半跪在地上，把顾念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紧紧握住，目光回复平和，认真地望着她说：“顾念，不要把所有愧疚都放在自己身上，人有生老病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命定的一部分。并不是你的过错。”
　　“可是……我那么坏……”
　　“不，你不是坏，你只是……只是年纪太小了，不知道爱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徐苏光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哽咽了一下，又像是对自己重复了一遍一样：“爱有很多种方式，却不是每一种都能被接受。”
　　“许苏光。”顾念侧过身去拉住他的衣领，如同孩子攀附住大人来获得支撑一样，“我的心，好疼啊。”
　　许苏光递了一杯水到她面前却被拒绝了，于是自己也坐到床上，让顾念的侧脸贴着自己的胸膛，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
　　或许是许苏光灼热的心跳给了她生命里，顾念的脸已从苍白之中恢复了一些血色。
　　“我经常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那种感觉很绝望，即使这一秒我还有鼻息，可我不知道下一秒还有没有。就好像有一种东西把我的心勒得紧紧的，从来没有松开过。”
　　愧疚于顾念而言就是黑洞，能吸收她身边所有的能量，再狠狠地勒住她，永无止尽。
　　许苏光的吻落在顾念的头顶，久久没有离开。
　　香烛的火光扔在摇曳，在雪白的墙壁上投射出巨大的晃动的影子。
　　“那是你自己的手，顾念，松开一点……松开一点……”许苏光此刻的声音就如同遥远的钟玲之声，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空灵和诱导，仿佛能引着听者的思维随他远去。
　　空气从顾念鼻尖深深吸入，又从口中缓缓吐出，随着许苏光语言地频率重复，接着她死死攥住许苏光的手指终于松动。
　　“好一些了？”
　　“嗯。”
　　许苏光笑了笑，顿时整个房间中弥漫许久的焦躁与压抑被破开了的一道口子，仿佛乌云压境下的一道金光，给人以希望。
　　“不论是妈妈的指责，刘楹的跳楼，还是外婆的离开，还有许多微乎其微的事情……不能让他们成为拖住你不断下沉的沼泽，因为你还有未来，不是吗？你还有我不是吗？”
　　顾念久久没有反应，久到许苏光意味他睡着，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倒在床上的时候，却被顾念拉住，“我今天没带氟西汀。”
　　这是她的常规用药，只是最近情况比较稳定，所以没有像以前那样规律地服用。
　　“第几天没吃了？”许苏光的眉头皱起来，警惕地问。
　　“一周了。”
　　许苏光表情严肃地没有说话。
　　“我觉得我最近情绪挺稳定的，就没有吃了。”顾念弱弱地解释道。
　　半晌，许苏光的脸色缓和下来，就像看一个淘气的孩子一样，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头，叹气说：“你呀——”
　　后面的话被他淹没在喉咙里。他从床头柜的药箱里翻出氟西汀，看着顾念就水吞下去。
　　“怎么了？”许苏光接过杯子看到顾念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顾念咬着下嘴唇，小鹿一样的眼睛清澈地仰望他，如同信徒跋涉千里只求神明保佑一样，可她讷讷地开口，确只问一句话：“我能好吗？”
　　许苏光愣了一下，接着胸腔起伏，弯下腰，揽她入怀，仿佛是为了的让两颗心贴得更近，沉声说：“能，肯定能。”
　　深夜，夜沉如水，每一扇窗户都隐藏在浓重的黑夜中。
　　枕边人不安地翻身，嘴里呢喃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寂静夜里也显得格外清晰。
　　“对不起……对不起……”
　　“谁？和谁在说对不起？”
　　“许苏光，对不起……”
　　夜太黑了，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良久，一声沉重的叹息从胸腔中发出，落在夜里，盖住了那声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