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23度》嫚诗舒鴍

15、十五

　　颜宏斌第一次来颜冉的新家。对他来说，用半辈子劳作换来两个女儿的稳定生活，是他最值得荣耀的事。尤其是，大女儿事业有成，还能在城里买房子。他对家的概念大致就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儿女，而后围着这一圈人不断创造欢声笑语，一起体味酸甜苦辣。父母是必然要离自己远去的，而儿女，一旦他们长满羽翼，就去往自己的那片天空，乞盼他们能偶尔归巢，成了年迈后最值得等待的事。只有一直陪自己终老的另一半，不断与自己经历坎坷，相互陪同着又不得不比谁先入土，无论是谁先谁后，总有一方要承担罪责，他在不断反省和回忆这条漫漫长路中，兑现了的，付出了的，以及亏欠和遗憾了的。
　　颜冉的妈妈在生颜妍时因难产早逝，成了颜宏斌人生最大的缺憾。跟他理想中家的样子一样，少了女主人公，多了一份冷清，生活就失去了颜色。只要一有空，颜宏斌就倍感懊恼，他觉得生娃的事，都是二胎了，明明没疼几声，自己在签字的时候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咋就没了呢。他时常怀疑这只是一个幻觉。他期待下辈子再遇到他的妻子，他一定会对她更好些，看得更紧些，好弥补这辈子他带给她的亏欠。留住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共同来抵御晚年里越来越多的寂寥和空落。
　　比如刚刚，颜冉和颜妍就开始嫌弃他的唠叨，他因此而感到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被现实遗弃。因此在颜妍拉着他参观颜冉的新房时，即便里面装修不错，面积够大，空间布置开敞，光线和该有的景致点缀都恰到好处，颜宏斌还是高兴不起来，颜妍说得越是好，他内心就空得越厉害。仿佛这房子和颜冉一起，转眼就都要成为别人的东西。
　　他担心这种被自己宝贝着的宝物突然间被抽离的缺失感，只有拉着他不停介绍的颜妍，讲得唾沫横飞，眼睛精灵的光顾着每一个与她上次所见不一样的地方。这里多了一个盆景，那里新添了两张颜冉最喜爱的木料做的凳子，连洗脸台挂毛巾的小木架也换成怎样都不会长霉的。这些东西，是颜冉一样一样置办回来的，她在自己心有余力之时，不时倒腾这个一百多平将花去她十年心血的空间，将次的换成好的，将空白的装饰成充实的，直到折腾成如今这番模样，她才稍稍满意，乐意把老父亲接来。
　　有几次颜冉提议颜宏斌将老家的旧房卖了，举家搬来她的新房住，还没开始张罗叫卖，就被颜宏斌严词拒绝了。他说老家是个根，他已习惯劳碌的生活，突然让他闲置下来，他的身子骨和地里的菜啊、圈里的鸡猪啊、树上的果子啊、庭院里成群偷吃鸡食的鸟啊，都不同意。其实颜宏斌是这样想的，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他这片即将归根的落叶反倒是待在偷食的鸟群中更有价值，省去搁哪一个堵，倒是这群不变的鸟永远需要他。
　　因而不论颜冉的房子装置得怎样，颜宏斌都无心观赏留念，他也为颜冉深感自豪和宽慰，却始终生不出多余的归属感来。倒是还在他面前跳来跳去的颜妍，令他不时波动过盛的情绪。
　　这会儿的颜妍，还在大声嚷嚷说：“姐，上次我就觉得这里少了什么，你把这小盆景往这一放，格调立刻就不一样了，整个房间都是氧气的味道。”
　　“你少浮夸，说点正经事儿。或者带爸到楼下转悠转悠，一会我饭熟了call你。”
　　颜冉怼了她一眼。
　　“不了啦，姐，老爸这会正舟车劳顿，困着呢，你让他休息会儿。”
　　“我是怕他又忍不住跑进厨房帮忙。”
　　正在阳台上透气的颜宏斌听着屋里轻浅的争执，轻咳了一声，作为已经了解二人心意的回应。
　　“哎呀，还是躺在这张沙发上舒服！”颜妍一面加大音量，一面四仰八叉的躺倒在沙发上，她随手打开电视机，调到颜宏斌最爱的音乐频道，捡了个抱枕窝进沙发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颜冉回头看她一样，笑着无奈的摇头。她在短暂的1小时三十分钟里，就做好了几道颜妍和颜宏斌最爱吃的菜肴，她轻轻的将饭菜盛到桌上，生怕惊醒已微微发出呼噜声的颜宏斌。但饭菜的香味过浓，沙发另一面的颜妍就不愿乖巧的躺着了，她从沙发上弹跳起来，突兀的在空气中大喊一声：“开饭了，香啊！”搅得冷不防被惊到的颜冉想扬起手来揍人。
　　“这么大的女孩子，大呼小叫的，担心吵到爸！”她还来不及将手伸到颜妍身上，假装熟睡的颜宏斌已经站了起来，自顾朝饭厅走去，深谙她脾性的颜妍笑了起来。
　　“老爸是装的，我猜他有点不大适应你的这个新环境，不如老家任由他动的那片地儿自在。再说饭总是要吃的嘛！”她压根没把颜冉已经抬起来的手放在眼里，还顺手再抬高一段位置，从她的胳膊肘下钻入了饭厅。
　　颜冉这时才深切的感到颜宏斌的落寞和孤单，怨叹自己离家久了，竟不如颜妍了解爸爸的内心感受。一瞬间心软下来，决心忍耐颜宏斌的唠叨和固执，任由他说教和旁引。
　　在吃饭时候，颜宏斌终于实现了他今天一直深埋心底不得问探的关于颜冉的人生难题。
　　“小冉啊，你现在到底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不等颜冉回答，颜妍一愣，哐的一筷子下去，就朝颜宏斌的碗里扔了一块红烧肉。
　　“你最爱吃的红烧肉，爸！”
　　“我嘴里还有一块！”
　　“那咱喝点排骨汤，莲藕炖排骨，我爸最爱！”颜妍说着一碗汤已经盛在了颜宏斌面前。
　　稍作反应后的颜冉，终于不再回避这个问题，她示意颜妍坐下，开始了她假借李铭溪充当男朋友的编剧之旅。于是她咬咬牙，横定心李铭溪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碰上颜宏斌的，反正他耽误了自己十三年的光阴，借他一用，有何不可。她这样安抚老父亲的心。
　　“爸，不急。我有男朋友了。有房有车，高高瘦瘦的，长得还挺俊，开了家小超市，养活自己的钱还是有的。”
　　这一回答，令吃瓜的颜妍和过度关心她终身大事的颜宏斌同时愣住，前者将吸掉一半的粉条吊着不管，后者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汤，同时拿眼看着颜冉，等待她的下文。
　　“哦，我忘了。他没有离异过，和我同岁，家里只有一个爸爸，年轻着呢，总之你要是见了，哪哪都满意。”颜冉不得不继续编个圆满，直到父女二人正常吃饭为止。她说得有些陶醉，连自己都信了。这好话要是让李铭溪听到，一定很乐意陪她演一出圆满的戏。
　　好巧不巧的，颜妍见爸爸和姐姐都没有话说，满足在终于有人要的快乐氛围中，为补她不知情过度调适爸爸和姐姐的对话节奏，忍不住提醒颜冉。
　　“有房有车，有爸无妈，等于未来的夹核之争少掉一半，而且是女的，磨合的痛苦程度一下减轻了大半，好事啊。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听大家说怪癖多，难相处，你要小心些！”
　　听到这里的颜宏斌终于怒火中烧，忍无可忍的放下筷子，拍了颜妍一巴掌，嘴中轻斥：“吃你的饭，这么大一人了，说话没轻没重的，给人听了去，还以为我们缺教养！”
　　不知颜宏斌的哪句话刺到了颜妍精细的神经，她虽然装作不计较的样子大口吃饭，但眼眶里多出来的雾气和委屈全露在了颜冉眼中。她本来只是即性杜撰，哪里知道还横生出了这么一茬子，加上妈妈早逝，老爸又对颜妍提什么教养不教养的，颜冉突然就多出愧疚和辛酸来。
　　她帮颜妍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低声对她说：“都是你爱吃的！”这顿一家三口久别重逢的饭，才总算好好的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