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娘子传》亦非也

177、罪与罚

　　当当当。

　　“你们睡，你们睡！”拍拍两个惊起的孩子，二娘起身探问：“谁啊？”

　　“阿妹，是我。”

　　向门走着，她看去书案，见舍人也站起来了，一开门，忙将人拉了进来，“姐，何事啊？哎呀！手怎么这么凉……”上官婉儿听见，赶忙倒了碗热酒，待落座，塞去来人手里。

　　回望一眼房门，二娘不安起来，“这么晚，你擅自过来……圣人那……”

　　“她把我们赶出来了。”十指互叉，白瓷淹没了。上官氏轻轻托去那白碗，“喝吧。喝完了，慢慢说……”

　　脖昂，喉头连连滚动。妹妹惊见阿姐袖口上满是褐污，忙与舍人交换眼色。从大娘进屋，上官便闻到一股药味，此刻已猜出了大概，待其饮完又坐了一会儿，方问去：“圣人还是不肯吃药吗？”

　　那唇一抿。

　　“二张呢？不是一向他二人奉药吗？”

　　“也被赶出来了……”

　　“活该”险些冲出口，但想着现下实在不是笑的时候，二娘忍住了。短暂静默，一直低头的大姐搓揉起一只袖子。

　　“就留这儿睡吧！我去给你收拾收拾。”没站起来，看过那只按来的手，妹妹又见姐姐摇头，再望舍人，默默又坐下了。

　　“已经快七天了。”

　　良久，大娘再次开口，注视着那些擦不掉的斑点，声音越发低沉了：“皇太子、大王们……甚至公主……无一人再去过寝宫……”

　　暴雨带走了东都秋日最后的暖意。那一夜后，好多人都病了。

　　“我想去看看。”一人说着，站起来，“你今晚就留这儿。”

　　“舍人……”

　　柔指伸直又缩。烛影在那面静垂的门帘上晃得厉害，女子不得一紧手中的莲灯，待那红焰直直向上了，匀匀地深吸了一口气。

　　轻轻一拨。

　　雪壁红梁依旧。

　　裙尾于青砖窸窣渐重，再行；银丝刺眼一重。

　　“圣人。”

　　果如所料，榻上不应。

　　一转身，她去收拾脚下的狼藉，拾起摔瘪的金壶银碗，又下蹲，去寻一块块的灯台碎片，中间看见几粒丸药，仔细收好了，正卷脏毯时，身后：“我这是不是报应？”

　　顿了一下，那手续拖拽重毯。

　　松垂的眼皮连跳三下后，两唇抽搦起来：“何尝不是报应啊……为了当皇后，杀人；为了这御床，杀人……现在我又想要武氏与李氏一起世世显贵、代代荣华，贪心、我的贪欲……它！上天它……”

　　“不是！”随声，厚毯掉地。

　　“我三个孙儿没啦！”榻上向她嘶喊来。泪水漫过嘴边的乱发，那人忽地大笑了，“你还说不是……哈哈！你竟然还说‘不是’……”

　　“不是您的错。”那人盯着脚下那卷脏毯，颜面的肌肉不自主地抽动，“年少气盛！不明事，无知！是他们辜负了您的苦心！”

　　“呵，别再睁眼扯慌啦！你该骂的是我，是我自作多情，是我自作聪明！一块铁牌子能束得住人心吗？立誓，立誓，哈哈哈哈……那就上下嘴皮子一动的事啊！”拍了拍嘴，那只手忽然南指，“史馆的那块铁券就是笑话！明堂立誓也是笑话！我、我！最大的笑话！天下人的笑柄，哈哈哈哈哈……”

　　笑声于广夏内激荡，声声刺耳。

　　俯首的人又低了一分，“没人笑话您……”

　　“哈！没人？你觉得那些史官如何写？后世那些庸人又当如何评？”那两眼责问蓦地射来。上官婉儿迎了去：“您在乎过吗？”

　　四目交，两厢凝止。

　　半晌，一声鼻哼。

　　“您既然从来没在乎过，又何必拿这个折磨自己！事情已然如此，不若放眼未来。”榻上低了眉，口中开始絮念：“事已如此……事已如此……”

　　“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我知道您难抑悲痛……”女子近前说着：“娘，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但她，她为了我！为了襁褓中的孩子，努力活下来了！”跪坐榻边，她握住女皇的手，仰面继续道：“我在您身边二十五年了！我亲眼见证您一步步走到今天，您比她坚强，比她有魄力，一定可以度过这个难关的！”

　　反复摩挲下，薄薄蜡纸般的皮肤上露出一片褐斑，上面乍地抽回手，一拉袖子，袖口盖过了手背，再看一眼，又拽几下，横眼问：“你恨我？我杀了你阿翁！”

　　“不恨。他不该管别人夫妻家事。”

　　“那你父呢？”

　　下面又摇了摇头，“阿耶阿兄命不好，不该托生在这样的人家里。”

　　女皇静静地看着那双眼，观察了好一会儿，将胳膊离了凭几，又扫一眼，道：“你起来吧。”

　　上官婉儿慢慢地起了身。

　　“你知道吗，我从未如此刻这般看清自己啊。呵，不是圣母，也非弥勒……天子？我啊，我是一只孤舟，还是一只久停江心的病舟！”女皇扭身，伸腿向榻里趟，“婉儿，我累了。真的累了。今年我总能梦见大帝，大概他也想我了，想我去陪他吧……”

　　她给她移枕展被，“您就是累了，只要好好歇一歇……就好了。睡吧，您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您，哪里也不去……”声音颤抖，带得拾拢白发的手也颤抖了。老人抓手来，“婉儿，我……”

　　殿门开，风迎面打来，吹来了颈间的帔帛。

　　整座城市都睡了，一人独自走着。

　　失意和倦意搀扶她爬上了山间的凉亭，放眼，湖水像一潭墨。灯火在黝黑上起伏跌宕，努力挣扎着不要卷入其中。毫不吝啬身上最后的温暖，女子打开了双臂。深色帔帛仅剩一边勉强依偎肩背，被风又拉又扯，激昂飞翔，狂舞作响。

　　“舍人，上官舍人！”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见山下两点萤火相逐而至。

　　二娘头个跳进亭子，“您跑哪去了！公主和我们……”姐姐来拉，但那脸上的焦灼已经把话说完了。

　　“舍人，舍人……”大娘噙泪唤着，紧紧围拢那帔子。上官婉儿听不见，耳朵里只有风声，冷风已经灌满双耳，注入了骨缝，只呆呆望着眼前二人。

　　“你们暂避一下。”

　　熟悉的声音让眼皮跳了一下，接着，入目那个熟悉的身影——太平今日着淡妆淡衣。这样的装扮果然不适合她，显得整个人疲惫而憔悴，甚至还有一丝颓唐。

　　二娘微红的双眼定定看着，被身后几拽才拉走了。

　　“你不该总往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跑。”嗓音弱，那眼却有力，正对了面，两帘微收，“婢女的事我听说，你尽力了……”

　　“没有！我没有！”她扬头向她喊。

　　对方不语亦不抬眉。

　　“她不该死的，可以好好活的！明明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一朵花刚刚绽开……”上官婉儿下蹲，痛哭地抱起头。风在亭中呜呜地哭，掠过湖面，一阵波涛。

　　“你知道你这样没用的。”高处的声音和风一样冷。

　　她迎去那双眼，“我该保护她！而我却害了她，害她受了这池鱼之殃！”

　　太平不再看了，抬脚向窗边。

　　“说到底，我怨不得别人，怨不得他们争强好胜！怨不得他慌不择路，手刃骨血！怨不得她们拿无辜之人撒气……”她哭诉着内心的苦痛。窗边侧目一眼，复正回。“我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没本事！恨自己得意忘形……恨自己痴心妄想……”

　　胸口一阵起伏，太平猛地扭身，“上官婉儿，你脑子是不是哭傻了？你睁眼看看，仔细看看！究竟谁才是始作俑者！”急喘一阵，她扭开脸，看着墨黑的湖面接道：“你、你怎么还怪三哥呢……明明他才是被伤最大、最重那个！亲手弑子为得谁？武延基他没良心……他混蛋！一割脖子走了，有没有想过……自己待产的妻子……他想过仙蕙腹中的孩子吗！”

　　背向而立，两脸上的泪水很快都被风干了。

　　“武家的人，还没看清吗！十多年了，你还没看清吗？他们何德何能与李家平起平坐，远的两军阵前不说，现在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年纪一个比一个大，头发一个比一个白，做起事来……怎么、怎么就能让他拿了刀！哼，武三思还真赶不上他哥，以后也没脸见他大哥！”

　　上官婉儿早直起身，凝望飘飘两点灯火，，见它们渐渐模糊，渐渐重叠，“我们曾，我们是罪人……若早死了，世界就干净了……”

　　“你！”踉跄上前，太平语结，继而怒道：“你替他们说话？你现在还向着武三思？”

　　“我没向着谁，我只想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许本就不该活。因上天偶尔的一点施舍，而欢愉，被那一点欢愉牵撮着、引诱着，不断攫取着自己……”冷笑传来，太平望那背影缓缓攒紧了眉，一顿足，站去窗口，身上被吹冷了才道：“我们不要说这些了，马上要回长安了。”

　　“是啊——要回去了。至始至终，依然如故……百般努力……我还是那个从未走出掖庭的我……”两步过去，公主搬过那肩，“上官琬，你给我清醒过来！你是不是没有男人不能活！”

　　她笑了，抬头，望那发红双眼继续笑着：“我比不得你，我怕冷。我的身上总是冷的，我的被里也是冷的，不像你……你的锦帐雕床总环着莺莺燕燕，走了昌宗，来了攸暨，落过六郎还有三郎。只、只是有了新三郎，不知你还记得那个旧三郎吗……”

　　肩头两手松了加力，又松了，几番之下，终于虚脱滑下。

　　无声中，四目相对许久，高处也滑出泪来。

　　“薛怀义罪该万死！”

　　她向她喊完，抹头就走。两肩相绊，上官婉儿一个趔趄，后背被撑了一把，即听那“噔噔”出了亭。

　　冷风卷席阻滞的空气，帔子再次松开了，伸手环抱住自己，女子缓缓蹲了下去。

　　空白。

　　脑中一片空白。

　　当耳畔再次响起风声，她想起了——自打相识，不管公主多么想赢多么生气，从未动过自己一个指头，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