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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成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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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之开始还瞪眼喘着粗气,听见第二声垂了眉,不久,膝一曲,跪了地。公主立即夺走了他手上的丹药。
驸马与堂哥确定过眼色,刚要起身,听闻床上一声长吁:“啊——”
“娘、娘!”相王、公主相继扑去大呼,被杨博士轻轻一挡:“莫急,莫急……”二人赶紧稍退,让出些空间。张易之听人醒了,也忙从地上起来又按去老人的寸关尺。
“三、李三……”
母亲唤自己,李显从后排移到榻前,紧握住那只手,“娘,我在这儿!”女皇缓缓转头,一滴泪随之滑出了眶,“润儿,我孙儿……”木已成舟,儿子噙泪不语,只垂眼看去自己两只手。母亲扭过脸去,抽走了手,再不看他一眼。
下雨了。
水滴从高空坠落,加速击向琉璃青瓦,高高溅起,踏着癫狂的节奏向上苍舞蹈。大风中,旗帜呼号着,一遍遍呼号,听不清在唤着谁的名字。
王府大门开,一骑迎倾盆雨出,看不清前路,频频打马向桥北而来……
武懿宗第一个得到了消息,花了好半天,将那五个字转述出来。尾字一落,一人晕翻了,其他人都傻了,以至他再撞柱子,没人去拦。武崇训喊着“阿兄”冲出了殿,年轻人就都跑了出去。武攸宜拄拐也向外走,扶门回望一眼那些金碧辉煌,仰天长啸“劫数”走进了雨里。
武三思站在帘前久久不动手,他不知如何让一位刚刚苏醒的老人再次接受突来的噩耗,迟疑中,眼前忽地一亮。“阿兄!”驸马叫唤,见堂哥不应,便向他身后张望,见武懿宗刚刚站起,幞头渗出的鲜血漫向一只眼,一惊,抬脚,听闻:“继魏王薨了……”双眸交,那眼泪如泉涌,“延基自刎了,我大侄儿没了!”
手一松,帘子荡落。
公主警觉,觉察杂声中有异动,一回头,果然见驸马站在寝门前有异,转头见母亲正慢慢下咽御医刚端来的药,便站起了身。
“攸暨。”
迟疑一下,她抬手拍了一把。那男人扭头来,竟然满脸是泪。
“延基自杀了。”
这一声,屋内都听到了。药碗滑脱,磕了一下床沿,扣在太子相王面前。武三思掀了门帘,几步伏倒,抱住床上放声痛哭。
武照自十四岁决定入宫便将生死看淡。
送走了生身父母,两任丈夫……
一个女儿、二个儿子……
还有许多或远或近的亲戚。
听着那悲泣,她拍去侄儿肩头,操着沙哑的嗓音道:“去吧,去把武氏族长的葬礼办妥当。”哀莫大于心死,但“人”才可以有情绪;对皇帝而言,坐上御床,便被剥离了情绪。她不能纵容自己一时一刻,项上头颅里必须始终装着“大局”。
望一眼哥哥,相王向上拱手,“阿娘,我也去吧。”老人刚点头,一宫女跑进来,“圣人,不好了!永泰郡主难产了!”
“什么?”李显撑地撑了两撑,好算站起来,一站起就头不回地跑了。李旦马上追出去。
男人都走了,张昌宗也站不住了,向公主再三讨要,好容易讨回了的丹药,想跟哥哥赶紧商议商议对策,却怎地也找不见人,又不得喊,便在大小房间越走越快,越寻越心焦。
雨水毫无停歇的意思,猖狂地敲打着碧瓦朱檐。
两鬓渐渐淋漓,背腋变得黏糊,找人的男人奔走着,汗水冲花了脸上的红粉,冲散了魏晋风流。忽然那两脚一定,墙壁“咚”地一声闷响。——疼痛沿着打颤的拳头,源源袭向了整个身体。
得到公主的青睐,是人生的意外。
不是没有犹豫过,他清楚:清誉与荣华,向来不可兼得。但他想搏一把——不论为自己,还是为这个不够显赫的张氏家族。
公主提出举荐,是人生更大的惊喜。
这次没有丝毫犹豫,因为已有对策,他要给这份赌注下个双保险——五哥,出格的小举动势必得罪旧主顾,但更大的买家在前,也便顾不得了。
直到一个时辰前。效果很好,一切都很好。
五哥历来什么都强,更善音韵、诗文、药理,也更善筹谋,是天生的掌舵人。张家这只船乘上了最好的风,顺上了最好的水,一路高歌猛进。
效果很好,一切都很好,直到一个时辰前……
男人又给了白壁一拳,红色的血迹确认了美梦的破碎。
此刻,半点不怨五哥,他只怪自己,是自己赌输了,拂眼间,瞥去窗外,见那西边廊下黑漆漆里站着一人,定眼看,正是哥哥。
“阿兄。”
喉头一滚,男人摆弄起手里的葫芦,半晌,低低问道:“接下来,该当如何?”
那人正伸着一只手,接檐下飞流的雨水,袍袖湿透,仍然执着地探着。掌心浅浅,一窝早满,雨露不断分流出去,他便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去,“走一步算一步吧。”
弟弟望着那背点点头。
他无条件地信任他,一如既往地无条件信任着。
使者往返天津桥四个来回,但每次带回的消息都是一样的。
上官婉儿站不住了,转向御床,未料,张易之抢先躬了身。“圣人,请让我去吧……”话未完,被公主抢白:“你去干嘛!你又不会接生!”
“我虽不专妇科,但好歹懂些医理……”
“魏王府有尚药局、太常寺、还有东宫的医师!你别去添乱!”
“添乱?我是去帮忙,我想出一份力!”
“还要出力?”一声嗤笑,“现今的局面也不知拜谁……”
“好啦!”皇帝拍在案上。
嘴虽闭,公主继续怒目瞪着。张易之也不示弱,切齿回望。来往刀光剑影,急坏了贺娄大娘,可香炉中已经许久不冒烟了,尚不敢去添,这种情况也只能寒光继续了。上官也看见了,但现今,她更在意的是皇帝。——她早该休息了,今又惊厥过,如此熬下去,无助于产妇,又恐生出其他事端。
“圣人您合眼躺一会儿吧,有消息我们立即叫您。”对方没听见一样,仍旧盯看门口。上官无奈退了回去;再抬头,殿中的长烛已燃烧至底,便提醒大娘去换一批。
再亮了起来,传话的公公也没出现,这次间隔的时间明显更长了,让人猜不出彻底好了,还是彻底坏了。
鼓楼报时,床上一动,向下搬腿,公主从鏖战中惊醒,“娘。”
“易之。”
母亲不叫自己,却叫那人,这又让她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张易之不理会,跪去皇帝脚边,“圣人。”
“你去,你去看看!给我个准信!”
“娘!”
再次被阻拦,那人万分气愤,一扭头,“郡主命在旦夕,公主是不是想见死不救!”
“我当然担心辉儿,也不在乎你的狗命!”斥骂完,太平伏去榻边,“但娘,这个时候他真的能去吗?去了还能回来吗?”原来公主最在乎的也是皇帝。今日之事,让她看透了,彻底领悟了二张在母亲心中的地位。为了在乎的人,太平选择暂时忍让。
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被这样一挑明,张易之生了怯意,犹豫之际,身侧低声来:“五哥,危险啊。”弟弟摇头,那擎拳的手又下几分。
“你不去,我去!”突发一声,女皇站了起来。众人齐抱她的腿。“娘!”“圣人……”
“让开!给我让开!我叫你们给我让开!”正当皇帝发怒,那传信的连滚带爬摔了进来,“圣人,圣人!郡主晕过去了!”公主忙爬起去扶,却见母亲仅怔怔前望。
“产程过长,失血过多。”张易之低眉念了一句,即迈脚,却被皇帝喊住了。回身一跪,他诚恳请求着:“您就让我去吧!不管、不管后果如何,至少能弥补些!”凝望皇帝,那两目趟下泪来。是忌惮孩子的舅舅,可他从未想过去对那落生的孩子下手啊。他清楚那个孩子对女皇有多重要,那是李武两家第四代最重要的一个孩子。
“把丹给他。”
“圣人,这长生丹只有一……”张昌宗话未完,女皇平静重复:“把丹给他。”
张昌宗站起,踌躇走向那浑身泥浆的宦使,回首望了一眼,终于不舍地将葫芦放在那两手掌心。
宦者小心捧好爬了起来,扶着腿跑出去了。
就知道他们会去追,太平笃定了二张会有这样一手。两个姓张的根本舍不得那救命丸药。那颗金丹最能救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
前面拼命抽马,她就拼命地跑。
大雨滂沱,连连摔倒,一只鞋掉了,来不及去捡,爬起,继续追赶,一路高呼,她命令他们停下,却被密集的雨浇散了,赤足抵不上双马,眼见他们跑出应天门直向端门而去了,又一次跌倒后,再抬眼,那两骑消失在微敞的大门后。
不再爬起,太平捶打水洼,哭了起来。雨水无情,将那些哭喊咒骂也吞没了。
前所未有的无力。
爬在冰冷雨水中的女子,连号啕的气力也没有了。
好半天,太平挣扎站了起来,将黏在眼前的头发一拨,指天去:“你混沌!”
一道惊雷横空,昭示天威。
毫无退意,那指尖依然直直地指着它。
又过好久,那只手无力地垂下了。踢掉了另一只鞋,她侘傺向前面走去,拐了端门,那迷蒙的双眼忽地圆睁了。——二张没追上那宦官!
暴涨的洪水漫过了天津桥,两匹马任人如何鞭打,只原地打转,踢着蹄子不肯上桥。
太平一时开心得不得了,拍手大笑间,忽然发现对岸的公公比二张更着急,听不见他喊什么,只见他不断挥舞双手。她也向他挥舞双手,一起庆祝共同的胜利,正想尽情嘲讽,却见张易之从怀里掏出那只葫芦,继而见他猛力向对岸一抛。那公公伸长了双手去接,没够着。葫芦落下,转眼被洪流卷入,不见了。
“废物!”
她大喊,先见了案头摇动的烛火,又见婉儿在侧。“兰儿!”对方来擦额上的汗。
望了一圈熟悉的大殿,膛中的跳动稍缓下来,她忙问:“什么时辰了?”
远处鼓声正好回答了。
数着声响,那额上又渗出一些汗。“已经新的一日。”太平忽然忆起那个梦,仓惶站起,“不行!不能干瞪!我得去……”
上官扭头,见女皇正闭目抵着额头,便追了去。
“等一下,等等我!”
前面停了脚。
“你不能去啊!圣人这边再有意外,怎么办啊?”来人攥住了她的手。“不行,我不能不去!我、我我有……”
二人正推拉,钟声又响了。
雨停了。它在新的一天开启之时,戛然而止。
寝殿空了。出去的人都没回来,连二张也决定前往魏王府吊唁。
女皇没有走。留下的,只有她的起居官。
窗外蒙蒙亮了,王右史手里的笔良久未动过了。御床上的人也好久没动过,她好像真的成了仙成了佛,像供奉的神像一样,一动不动,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