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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该来的对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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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夜太静了,二娘已压了声量,还是突兀,于是再低了些:“她说圣人已任命相王殿下统领左、右羽林。但重点不是这个,谁将留守洛京!她希望您也上心……”见舍人面无表情,她的声音彻底没了。
灯笼左摇右晃,投在地面光亮也不定方向。
良久,一声叹息。“您别怨她。贵主的脾气有时是执拗了些,但她的本心我们都清楚。没有遮拦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出了那么多事,她两边跑,早已精疲力竭……今夜急急进宫也是为了别人……恒安郡王怕是不中用了。”
“怎么会这样?”
二娘抿唇摇摇头。上官婉儿也知自己问得徒然。一场浩劫,重创接踵,能活到现在的不过残喘罢了。
“她急着找您,还有件事。她想问您如何打算府里。真若搬家的话,花销肯定不小,她知道您俸禄都给老夫人了,手里没钱……她想帮忙,就怕您不好意思开口……”这个说着低下头,那边也垂了眉。
上官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每次想到都马上回避了,直至拖到现在。
钱是俗事,亦为实事。
天下皆知长安米贵,但其实,长安的地更贵。要动母亲的棺材本,她开不了口;现今洛阳的居所,太平已帮过忙,又要对方出钱出力,她同样难开口。
裙尾拂过湿漉漉的地面,灯笼随前行荡向左,继而向右,又回荡……
身侧紧搂来,“家里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眼下最要紧是那两人,他们狼子野心,公主要您小心啊!”
没有应答。那双眼只望向天边。
入更了,她还没睡。今日不仅是她,整座皇宫都在黑夜里忙着。二娘一扫身后的窗,将火把一递,“你盯他们弄完,我去请舍人早点休息。”莹儿点头接稳,看人上了台阶,把手举高,“好了,大家都动作快点!争取一炷香做完!”
“是!”众人应着,加快动作。
进了屋,贺娄氏见舍人果然还坐在灯下。案上摆着一张纸,所写据说便是被传出去的诗文。
“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她见那人依旧面沉似水,便又道:“您睡吧!不早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那人“嗯”了声,未动。
摇着头,二娘移向床榻,“豆儿,豆儿。”
被里的孩子睡得正香。站着看了一会儿,她伸手摇晃去,“豆奴,豆奴,黑豆儿!”
女童晃晃脑袋,睁了眼,“二姐……”
“回去睡吧。”
“啊?”小孩儿搓着眼,“不用我值班吗?我这就起来……”
“不用了。今夜我陪舍人。”
“睡好了,我睡好了!我来吧!二姐你都辛苦一天了!”大人两唇分,却上传来叩门声,走出两步,回头叮嘱:“快起来啊,披上衣服!”
“我还以为谁呢,阿姐你怎么还敲门啊!”二娘见姐姐站在门外,赶紧拉进来。姐姐见她也高兴,笑道:“怕你们都休息了……啊,是圣人让我过来的,看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不用,都好了。”顺势瞧一眼院子,妹妹谢道:“亏主上惦记了,要她操心了。”
“那我也放心了……”
二人进屋,内舍人已经站了起来。“舍人。”大娘施礼,再抬眸,望她身后发了怔愣。
“大姐姐你坐呀!”看二姐倒茶,姜豆儿主动跑来招呼。应了一声,那边缓缓坐了。二姐端水来,见姐姐还盯着空书架,笑道:“一般人呀,这行旅带的都是满箱满箱的衣服,也就咱舍人,全是书。”
上官也回头看。那里并没全空,还留了一些,三五寥落,散在架上。
“阿妹,你都查过了吧?可别落了什么……”大娘流眄道,见平日摆设就不多,目下愈发空荡了。
“不会!看了几遍呢,放心吧!”
听妹妹这样说,姐姐点了点头,低头慢慢啜饮。答应的人嘴说得痛快,可才一小会儿,就坐不住了,在座上扭脖左转右看,连连扫了三两个圈。小孩跟着一起忙活,把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被她瞅见,立地训去:“欸?你怎么还在这?赶紧睡觉去!”
“我,我想帮您哪……”
“走走走走走,净搞乱!”
豆儿无奈起身,向舍人躬身,又向大娘道了晚安。
“越来越懂事了,知道帮大人做事了。”
“别夸别夸!最不禁夸了……这得了意了,明后不得上房?”妹妹向姐姐摇手,小童也不说什么只低头向外走。一会儿,门被反带上,二娘收眼叹了气:“唉,也难为这孩子了,小小年纪总跟着操心……”
“还是心疼了吧?你啊,跟咱娘一样,嘴上硬心里软。”大娘笑着笑着,不笑了。屋中安静一阵,院内逐渐声也弱了。等彻底没声了,上官婉儿举目向她们姐妹问去:“其实,关于公主……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
“您请说!若我们知道,定答个详实。”二娘说着看去姐姐,那边一起点头。
“她与薛怀义……发生了什么?那和尚到底怎么死的?”此话一出,那四目一撞,再看来,双双噙泪,悲喜交集。妹妹颤颤道:“舍人……您终于问我们了!我们,我们等这一天很久了……”
五年零七个月。
虽然迟了五年七个月,三人到底开启了这该来的对话。
“公主、公主……”未语泪先流,大娘哽在了开头。上官氏只得转看向二娘,听那后槽牙吱吱一阵响。
“天杀的冯小宝!早晚掘了他白马寺的坟!”妹妹的痛骂,打开了姐姐的嗓喉:“那秃奴害死了我家郎君啊——”
意外之外,又意想之中。
上官婉儿笃定薛绍不可能造反,必为奸人构陷,但没想到那人竟是薛怀义;此外,还有一点意外……贺娄姐妹居然与旧主感情如此之深。
“要与秃奴合族、认他叔父,薛氏、三郎……一万个不愿呀!那贼秃天性骄踞,他,他变、变着法地驱使……欺侮我家郎君……”二娘拒斥这个说法,立地抛出一连串问题:“阿姐,是他变本加厉吗?他乘的谁的势?使得谁的气?”
上官忽然后悔了,开始这个话题也许是个错误。咬了下手背,她摸去额前道:“还是……说回那和尚吧,他如何死了的……”
“自己作死!”
小妹的声音太大了,大娘忙把话接到自己这里:“事情彻底变坏,要从今年正月说起。初三,下面报发现佛迹,圣人便改年号‘大足’,估计他一听‘佛迹’,就觉得跟自己有关,急三火四就要面圣。可是圣人根本见他,让人拦了,告之身体不适……这个借口听多了,和尚自然不相信的,加上去年回京宴,圣人就一直冷落他……于是,灌了几壶马尿,他直接跑去公主府了……”
“啊?他去那做什么!”薛怀义妄为,敢焚天堂,可上官没想到,他会胆大到如此地步。
“他一直认为是公主害得他失宠……先二张,后又引来了道士……听人说,他常在白马寺大骂胡天师,也因此憎恨上了道士,这两年常上街抓人,硬要人家改道为释,陪他一起信佛。”
“圣人知道吗?”
“听说了些,也有人来告。但她只觉得那人疯了,不想管他。”
沉默片刻,上官的脸色更沉重了,“薛和尚都找上门了,她怎么不跟我说呢!”
“贵主、贵主……她不想说。”
“为何?”
“那天……那天很不好。唉,因为那日是圣人寿诞,府里人都进宫来祝寿。”望着那松开的眉头,大娘却摇头,“并没有躲过……见大人们还有话说,孩子们就先一步回家了。薛二郎未尽兴又好热闹,还、还带了不少玩伴回去……”声音越来越小,她几乎说不下去了。
“我来说吧。”二娘庆幸,好在自己早先逼问了姐姐。“那和尚见了崇胤、崇简,便要他们叫自己叔公,还说薛郎在时,都需伺候叔父一样伺候他。崇简年轻,加之周围朋侪……当然不从,要打那无赖出去。秃驴顿时气急败坏,竟、竟……”她狠狠咬了几次,险些把嘴唇咬破了,几次调整着呼吸,眼中泛起泪花,“他竟然说崇简不是薛郎所出,说……说公主早些年就与他人不清不楚。”“咣当”一拳狠捶地板。
姐姐只把头深深埋了。
上官亦攥紧拳头,她知道那和尚绝不可能讲话如此“客气”,只怕比“野种”“淫/乱之子”之语鄙陋更甚。“她、她该和我说的……至少,至少,我还能帮她分担些……”湿了睫毛的人自语着。
“那天是大郎把那狗贼赶了出去,说听他持剑追出了好几坊……”大娘抹着眼睛,“再回府,好些天没一句话……”
心一揪。“我的儿……”
屋外寒风簌簌,屋内落雨纷纷。
上官率先抬了头,她还有重要的事要问:“那后来呢?那和尚怎么死的?”
“自此,两方彻底恶化。新仇旧恨,对公主可谓恨之入骨,他、他他竟想斩草除根!”上官猛瞪大了眼,没想,后话更可怕。“他于白马寺广召膂力白丁,而公主府不设卫兵,若想冲进去,易如反掌哪!”
如刺在背,周身浮起一层白毛汗。
“公主报给朝廷,周矩奉旨去查,但……只将寺中僧人发配了,那一寺之主……”大娘摇头叹气。妹妹抢话来:“再集爪牙不过时间问题,若他羽翼再丰必然发难!于是公主决定先发制人!”
“先动手?”
“对!”
大娘见舍人大惊失色,努力让语气平缓:“和尚很少有机会进宫。二月宫中瘟疫流行,圣人要他进宫念经除祟。好容易碰上了,择日不如撞日,公主当即决定动手。那天阿妹去了瑶光殿,她目睹了那贼落网……”大娘看向妹妹,握去了手,希望她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二娘暂松开拳,低缓道:“张夫人让我们埋伏于瑶光殿草木之后,她去传旨骗那贼来。待他一现身,我们立即一拥而上……只恨、恨那时我反应不够快,竟不是我亲手锤碎他的脑壳!”牙根再度吱吱响。
一场心惊肉跳的战斗,两语就概括完了。
上官听得瞠目结舌,脑中不停盘旋八字“突然一击,一击必杀”;缓过来,再见二娘那双眼睛,竟生出了恐惧之意。“眼皮底下的事,我竟然全然不知。”这个念头一冒出,她便无法清出脑海了。
“人死了才回的圣人,报的失足,说他自己摔破了头……”大娘说着,扯了下嘴角,“泼水难收,圣人也没追究。”
一声冷笑。
“她凭何追究!难道真要等到女儿孙儿都出事吗?倒对那狗贼,又建墓,又造塔,还给香火!早该曝尸荒野,喂狼喂狗!”妹妹胸中激荡,干脆一吐为快:“事到如今,我们还要遮掩么!全因她!是她把公主和薛家害到此般田地!”
“阿妹!”
贺娄水蓝看也不看,继续大声道:“公主自幼宠盛,薛氏本就有所担心,不愿意接这亲事;她却再生是非,断然要薛郎两个兄长休妻!人家恩爱夫妻,母慈子孝,凭什么拆散人家!这公主还没嫁来,就弄得家里鸡飞狗跳!”
旧光景,争相冲入脑海。
吃不下饭的她……
睡不着的她……
向着墙角偷偷抹泪的她……
每个画面的太平,都让上官婉儿的心脏一扭。
“后来,他们夫妻好容易过了几年平静日子,也让薛家人放下心……结果这时出了个千金公主!送了那么个狗东西!她,看不出千金想干嘛吗!还认做女儿,故意伤公主的心……”二娘怒视窗棂,一阵气喘。
余二人相继跟望,却陷入集体沉默。
“三郎自己包羞忍辱,还劝公主也要恬退隐忍,只图个阖家平安……”大娘说到这儿,身侧又一声冷笑,长吁一声,她抓紧了那拳头。“委屈难保周全,犯而不校的结果只会变本加厉……公主见不得丈夫一再受辱,才与那秃奴起了冲突。他从来不是个宽宏的出家人,趁着三郎兄长犯案便……便将三郎一起罗织了进去!薛郎他冤枉啊!没参与啊,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个大哭,一个仰面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他不知他没做吗?她不知他冤吗?哼,她比谁都清楚明白他的冤屈!”地板锵锵拳响,姐姐掩面哭着:“要不是三郎,要不是他苦苦相寻……我们早惨死街头了!上天、上天不、不该这样对好人……”
案头的蜡烛快烧完了,微弱的火苗像极了垂死狱中苦苦等候的心。
她曾经多次猜度薛绍被杖一百后在狱中的心境。——骨头碎了,没吃没喝,他靠着什么等到太平呢?
难道一直抱着“太后会听女儿的”,这样的侥幸吗?
很快否定了这个设想。被打了一百杖的人不会那么天真了,尤其在自己的两个兄长被当即处死之后。
火焰越来越矮,越来越小,成一个豆儿,摇两摇。
灭了。
一片黑暗。
“噗。”上官吹亮了火折,点燃了新烛,亮光又起,一瞬间,好像又瞧见了温柔敦厚的薛三郎。
他一点也没老……
还是笑如春风般温暖……
“至死,薛郎对公主都毫无怨言,只嘱托,让她顾好孩子。”
“所以公主所作所为,甚至杀人,除了自保,更为了孩子。”
贺娄姐妹眼里映着渐高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