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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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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趟公社不容易,等处理好伤口,秦佩宜又跟着去了供销社。
这年头不允许私人买卖,社员们平时要换钱,除了一月一次的集市,就是将东西卖给供销社。
集市要按规定来,能卖的东西有限,还得生产队出具自产自销的证明,这两个月都是事,刘珠云根本没功夫去。
秦佩宜的背篓里装了十几个鸡蛋,几乎是家里的所有存货。供销社按五分钱一个收,刘珠云又另掏了些钱票,买了一包盐、半瓶酱油醋、两盒火柴,还有两块肥皂。
粮站最不缺排队的人,这会儿还有小半拉等在外面,不过家里的粮食够吃,刘珠云什么也没买,只叫秦佩宜看好东西,她去邮电所问问有没有包裹。
这个地界的大多事物对秦佩宜来说都很新奇,她将背篓放在跟前,坐到粮站对面的台阶上静静观望。
适逢学校上课摇铃,操场上的小学生像被赶进鸽笼里的鸽子,呼啦啦没了影,过了会儿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自行车是个稀罕物,整个公社都数不出几辆,穿着绿色制服的邮递员将车辐条擦得锃亮,蹬上车后昂起下巴,铃铛一拨,丁零零响到哪儿就能在哪儿收获一片羡慕眼神。
这可是吃供应粮的铁饭碗!
供应粮。
秦佩宜学着不远处大娘的口音一字一句地念,顺势朝粮站看去。
粮站纵深长,半中间有个拐角,里头分了几个区域,分别售卖米面油等。有些人和刘珠云一样,手里只有票,有些人则揣着个小本,凭凭证买粮。
口粮是头等大事,家家派出的都是厉害角色,就算是看上去很和善的大爷,也手扶眼镜紧盯工作人员手中的铁皮漏斗,生怕他缺斤少两。
秦佩宜看得入神,直到远远发现刘珠云的衣角,这才起身拎起背篓背上。
刘珠云递给她一个馒头:“先垫个肚子,回家再做饭。”
早上那点汤水稀饭喝着确实不顶饱,秦佩宜接过,一点儿不客气地咬下去。
国营饭店的白面馒头分量足,隔着油纸都还热乎得烫手,怀里的好好大概也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小手扒拉着娘的脸,刘珠云一边低声哄她,一边吹走馒头的热气,然后自己咬一小口,先嚼烂,再嘴对嘴地喂给女儿吃。
秦佩宜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看了眼手里的馒头,将自己咬过的那部分掰下来吃掉,剩下的重新包好放进背篓里。
啊,忘了自己现在还有个大哥,不应该吃独食。
两人在渡口等了会儿,直到干部们开完会回来才一起回了大队。
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气氛稍显沉默,等船头靠上村口的河滩,其中一人跳下船,忍不住小声嘟囔。
“这回可叫青苗大队捡着便宜了,咱们等了这么久,非但没分着拖拉机,还得领回来这么些知青。”
刘守和双手背在身后:“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双抢,人多好干活。”
那人听了暗自撇嘴。
这么些年谁还看不明白,城里来的知青能有几个干活的料子?各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让大队长知道了,指不定多头疼呢。
到底书记才是一把手,他发了话,其他人便没再开口。
好好在船上尿了,刘珠云急着回去给她换尿布,一下船便走得飞快,秦佩宜虽然听到了只言片语,左右和自己关系不大,就没放在心上。
快到下工时候,家家开始忙活做饭,几个妇女带着孩子在河边洗菜,注意到她们回来,眼神往秦佩宜身后的背篓瞄了瞄。
“秦二家的,去公社啊,买了什么好东西?”
刘珠云这回倒是解释了:“家里攒了几个鸡蛋,就去供销社换了点盐,我这身子现在也不顶用,几张嘴吃饭呢,都得紧着用。”
妇女们表示理解:“你也不容易,现在一个人带仨孩子呢,可得把身体养好咯。”
“是啊,日子会好起来的。”
这话一出,秦佩宜就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场面一阵沉默。
像是为了转移话题,有人马上开口:“对了,我刚看见阿宁那小子和人打架来着,不知道这会儿回家没有,你赶紧看看去。”
打架?
秦佩宜踏上桥,闻言眉心微皱。
刘珠云脸色也变了。
待两人走远,一位高个妇女拢了拢篮子里的菜,撇嘴道:“说话谁信呢,且不说她公婆男人当初都是能挣工分的,秦家老大的抚恤金肯定也不少,现在就她一人当家作主,钱还不都攥她手里。”
其他人知道高个媳妇被她婆婆管得严,自己都快要做婆婆的人了,早上想要点钱还被骂了一通,这会儿看到刘珠云从公社回来,可不就酸了。
纷纷宽慰:“这也不好说啊,医院可是个烧钱的地方,当初秦家老二伤得那样重,花销肯定也大。”
“过日子得往好处想,你家里人多,有什么事儿都能搭把手,孤儿寡母哪有容易的。”
“就是就是,你羡慕她当家,她还得替别人养孩子呢,换你你愿意?”
……
秦贺宁干活勤快,但凡在家就没个闲时候,这会儿他正挑了水往缸里倒,露出的侧脸有几处明显的淤青。
小的才刚从卫生所回来,大的又受了伤,丈夫才下葬多久啊?他们一点儿事也不懂吗?
刘珠云飞快去了里屋将女儿收拾好,听着她不舒服地小声哭叫,情绪翻来覆去,眼眶渐渐红了。
后面进院的秦佩宜放下背篓,打量这个便宜大哥的伤势似乎不怎么严重,心放了放。
把买来的东西都拿到厨房,包括最下面那个挺有分量的包裹,一并等着刘珠云归置。
剩下的那半个馒头已经凉了,好在天气热,就这么吃也没什么,毕竟是白面馒头,即使冷了硬了,大冬天吃也没人会嫌弃。
正打算拿过去给秦贺宁,就见刘珠云立在门边,目光从她挪到少年身上,忍了忍,问:“怎么回事?”
秦贺宁脸上有汗,眼角那块肿了起来,像只耷拉着眼的青蛙。他紧紧抓住木桶把手,就那么呆站着,半天也没个解释。
刘珠云深吸一口气,许是没耐心了,突然厉声道:“不说是吧?行!”
“我不是你娘,没资格管教你,但家里什么情况都看见了,现在你叔也不在了,家里没人护着,我不求你们能帮衬多少,只求你们太平点儿,少给我惹事儿!”
话到最后不小心喊出了哭腔。
她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几乎没在人前闹过红脸,以前即便对兄妹俩心生嫌隙,说话也都好声好气。
秦佩宜莫名想起了前世国公府里的那位远房姑奶奶,豆蔻失孤双十守寡,刚住进国公府时整个人好像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多愁善感、焦躁易怒,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但她好歹有国公府护着,你不一样,你得成为自己的主心骨。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声音,秦佩宜眸光收敛,忽然攥紧拳头,蓦地生出一股郁气。
她走近两步,想说以后家里都由我护着,但秦贺宁却悄悄抬眼,极小幅度地冲她摇摇头。
少年脸上满是纠结和愧疚,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打定主意不肯回应。
最后是刘珠云压了压情绪,扔下一句:“紫药水你们俩分着用吧。”
“……”
院子里剩下兄妹两人,秦贺宁发现妹妹情绪不太对,摸了摸后脑勺,想笑一笑,却不小心扯到嘴角的伤,痛得皱起眉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用手遮住。
秦佩宜见状蹙眉,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脾气来。
少年指了指脑袋,又分别拍了拍胳膊和大腿,是在问她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快好了。”秦佩宜屏着气,要把馒头给他。
秦贺宁连连摆手。
“我吃过了,留给你的。”秦佩宜直接打开油纸往他嘴里塞,少年猝不及防,肿了的青蛙眼都睁大了,傻不愣登。
秦佩宜在心里啧了一声,低头从兜里翻出来一个小药瓶,是卫生所开的紫药水。
这回秦贺宁抓着她的手猛摇头,然后按着腰那块做了个涂抹的动作。
秦佩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准确读懂他的意思,她抬起眼睛问:“你要用我捣的草药?”
秦贺宁点头。
常年干农活,身上有伤是常事,随便在路边山脚薅点药草敷敷就行了,紫药水这种花了钱买的,当然留给妹妹用最好。
想到这,他还比了个大拇指。
秦佩宜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
看吧,他也认为她弄的草药更有用。这个便宜大哥很有眼光,简直是英雄所见略同!
少女心情飞扬,不自觉露出一个笑,一双杏眼澄澈明亮,衬得瘦黄的脸颊都顺眼起来。
秦贺宁却忽然愣住。
他一直知道妹妹长相很乖。小时候大人们都夸她像个福娃,大眼睛白皮肤,脸蛋圆嘟嘟的还爱笑,神仙座下的仙童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可现在呢?妹妹十五岁了,长得比同龄人要瘦小,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寡言少语、争着干活、不敢多吃,他甚至记不清她上一次这么笑是什么时候了。
是他没有照顾好……
少年心头涌上一阵酸楚,手里的白面馒头也不香了,撕下一大半要给秦佩宜吃。
秦佩宜人向后仰,又把那半塞回他嘴里,动作敏捷,甚至得意地微抬下巴。
秦贺宁:“……”
怎、怎么回事?!
……
午饭是分开吃的,刘珠云烧好饭菜就端了自己的碗回屋,一直没出来,秦佩宜对此没什么情绪,反倒是秦贺宁一直给自己夹菜,让她察觉出一丝丝不对劲。
是刚才被她塞了馒头想扳回一局吧!
啧,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姑且让让吧。
秦贺宁不知道她的想法,见她吃得香便满足地笑。
生产队午休的时间有限,收拾完碗筷,秦佩宜动作利索地将剩下的草药捣好,让秦贺宁自己敷。
少年人打架没什么章法,就爱往脸上招呼。秦佩宜去厨房烧了热水浸热毛巾,确认他没伤着骨头,才问:“是谁欺负你?”
秦贺宁闻言一愣,微微扭过身,边摇头边拿毛巾挡脸。
他是上工的时候才听说早晨河边发生的事,那几个孩子他也知道,皮实胆大,平日里属他们最会闹腾。
秦贺宁没有直接教训他们,而是等活干完,去找了那些孩子的哥哥小叔。
同龄人之间的交流就没什么束缚,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丁点儿火星子就能燃起好斗心,一群人在旱地旁打成一团。
秦贺宁下手狠,一对多依旧占了上风,有几个被揍完还有点懵,等弄清楚他是在为秦佩宜出气,各个气急败坏。
“哑巴你有病啊!我侄子骂的你揍我干嘛!”
谁家孩子谁管教。秦贺宁冲他们比划:管不了那几个小鬼头,下次还揍你们!
具体情况他肯定不能告诉刘珠云,怕婶子对妹妹的偏见更深。当然他也不敢告诉妹妹,怕她又开始自怨自艾。
想起婶子刚刚的话,秦贺宁抿了抿唇,忽然拍拍秦佩宜的额头,问她:你想不想外公外婆?
秦佩宜记忆跟不上,反应了一会儿,反问:“你要去找他们吗?”
秦贺宁确实这么想过,甚至和秦叔叔他们提过。
但娘似乎和外公外婆关系不好,他只知道二老在安城,连他们叫什么,具体住在哪里都不清楚。
之前是年纪小没能力带着妹妹出门,现在秦叔叔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反倒要走,太没良心。
秦佩宜沉默。
这个便宜大哥也太会给她找活干了,这一家子的事还没掰扯清楚呢,又添别人来。
对她真是盲目信任!
心头的郁气莫名散了些,她又想起上辈子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没完成,还是认为这回应该保守点,于是想了想道:“我有大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