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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 ...

  •   当天晚上,秦佩宜再一次梦到了死前的场景。

      她的手腕及踝骨都被利箭穿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着官服的男子来到跟前。

      大手捏住两腮迫使她张口,见毒药咬破,他眉峰微动,似乎在叹息:“可惜了……”

      她冷笑,啐了他一脸血。

      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仿佛没有看见少女眼底的怒气和杀意,掏出怀中绢帕替她拭了拭嘴角,语调轻缓道:“我说过你不适合此路,怎的不听?”

      “对他倒是忠诚。”

      她毒性发作,哪里还会去思考他话中真意。目光涣散时,隐约还能听见他一字一句道:“姑娘入府三载有余,念及情分,本官定会好好收殓。”

      狗东西!谁要你帮我收尸!

      她在心里痛骂,却见那人的面孔又忽然清晰,竟是一脸灿烂的笑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同志!”

      她一下清醒过来。

      才刚夜半,没到上工时间,熟睡的秦贺宁翻了个身,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秦佩宜用力吐出一口气,拧死眉心望向窗外,确认现在挂在枝头的是月亮而不是太阳。

      怎么回事?这世上居然有和齐少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不,确切来说也不是完全一样,梦里的齐勉要更加年长和成熟,与下午见到的男知青相比,是青年和少年的区别。

      可那眉眼她绝对不会认错。

      连死而复生的她都没能与前世样貌相似半分,他这样,简直像转世又投了同一胎。

      不不不,这个比方不对。秦佩宜搓了搓自己的脸,动作突然顿住。

      还是说……他也死而复生了?

      一瞬间的想法令她整个人惊住,手脚发僵。

      怎么可能?他死了?

      南朝举世无双风光无两的齐世子、齐少卿,死了?!

      那股子恨意突然被强烈的不可置信淹没,或许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她一时没能分清。

      秦佩宜回想下午那会儿的情景。

      齐勉说他是来道谢和道歉的。

      可大哥去接知青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才为那时候的帮助来表达谢意,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不对,不是不合时宜,而是太巧了。

      在处理张大头和马瘦子这件事上,她确实依循了齐少卿的行事风格,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若他真是死而复生的人,肯定会有所察觉。

      她必须承认,虽然报仇心切,可在这种情况下撞见那张脸,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报仇,而是下意识低下头,像是在掩饰忐忑和心虚。

      秦佩宜眼睫颤了颤,眸光忽然失了焦距。

      她自有记忆起就在山上学武,那里偏僻,没有村落没有人烟,只有她和师父两个。

      更多时候是她一个人。

      师父少言,鸡鸣时教她习武,傍晚后验收成果,而余下的大半天人影难寻,只有她淘气往深山峭壁跑时,他才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拎着脖领子把她扔回去。

      山中无历日。

      她在石壁刻下新的身高印记那天,一个黑衣蒙面的人来到了山里,然后她便接到了此生第一个任务——进入护国公府,取得世子齐勉的信任。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有多兴奋,即使师父说她尚不成气候,她也要去,甚至存了非得让他老人家刮目相看的心思。

      那是她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这个身份是伪造的。

      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做,但任务进行得十分顺利。她甚至开始质疑外界对齐勉的诸多褒奖,尤其是他的聪明才智。

      一个年纪轻轻便升上四品的大理寺少卿,竟会将一个细作当作身边人来培养。

      她那时很是自得,为了将任务完成得更加漂亮,还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秦佩宜这层身份之下,跟着他读书识字、待人接物、了解世事,行为举止都不自觉有了他的影子。

      然后一朝幻灭,愚蠢的从来只有她而已。

      仿佛有冷水倾盆而下,浇熄了她内心所有火热,也使那一缕飘荡的轻烟无所遁形。

      ——死而复生,这种稀奇事,她以为是天机罕见,可如果那个男知青真的是他,她好像是有一点点……高兴的?

      至少这样,她这个“外来者”,就不是一个人了。

      ……

      自从那日打了招呼后,齐勉来找秦贺宁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这似乎并不奇怪。秦贺宁虽然不能说话,但为人质朴纯善,轻易就能获得旁人的好感。

      两人近来都负责挑秧,经过秦贺宁的指点和帮助,齐勉的进步肉眼可见,秦佩宜将捆好的秧苗远远扔过去时,少年人肩上担着挑子,还能冲她笑笑,赞叹一句:“真厉害!”

      厉害你个头。

      秦佩宜暗自撇嘴,心思摇摆不定。

      齐少卿可不是开朗的性子,绝不可能笑成他这样。

      但万一是伪装呢?毕竟他最爱葫芦里卖药了。

      还得继续观察。

      她晃晃脑袋甩掉热汗,继续拔秧捆秧。

      等这片秧苗拔完,就得换个地方插秧了。

      三桥大队今年没分到拖拉机,犁田仍然得靠人力,牛棚里那头老黄牛已经不胜壮年,饶是一个又一个的壮劳力轮番上阵,进度还是比预期得慢。

      “怎么不去隔壁大队借?”齐勉放下扁担擦了擦汗,顺道摆动手臂活动了下肩膀。

      秦贺宁没空给他解释,自有旁人回答:“来咱们村的路不好走,耽误下来的时间差不多都能犁完了。”

      是大队长的小女儿田英英。

      小姑娘斗笠上别着朵小花,说话声音又轻又脆:“青苗大队虽然离得近些,可他们的拖拉机手还没培训好呢,今年也得靠自己。”

      想起刚来那天自己的确是颠簸了一路,齐勉恍然:“这样啊。”

      他垫了毛巾在肩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的手臂竟能看见一点肌肉线条,不似想象中那般瘦弱。

      秦佩宜移开目光,扫过田英英烧红的脸蛋,不禁疑惑:“大队长不是让你去煮凉茶么?”

      这么不耐热,早晚要中暑。

      田英英的腿还陷在田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跺了跺脚,急急道:“我有力气,能干活!怎、怎么的?”

      不怎么啊,想干就干呗。

      秦佩宜淡淡哦了一声。

      她惯常木着张脸,但眼睛黑亮亮的,干净剔透,眸中是被人嗔怪又不明所以的无辜,有点儿呆傻。

      齐勉没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

      ……

      热火朝天地干了两小时后,大队食堂煮的凉茶送到了田里。

      板车上装了两个大桶,几个人边推边扶着板车,咕噜噜地停在树下,招呼道:“大家伙都歇歇!来喝凉茶了!”

      社员们三三两两停下了手里的活。

      秦贺宁特意走到田埂边来拉她,秦佩宜想先把手脚上的泥冲洗干净,等上来一瞧,小腿上咬了好几只蚂蝗。

      手指粗细的蠕虫紧紧吸附在她细瘦的腿上,挂着稀泥微微蠕动,叫人不自觉倒吸一口气。

      齐勉瞪大眼睛:“快……”

      秦贺宁已经抄起草鞋将蚂蝗都拍了下来。

      秦佩宜抖抖腿,打量伤口咬得并不深,淡定地冲掉手脚上的泥,然后拿起田埂旁的小篓子,捡起散落的蚂蝗一个个放进去。

      这么镇定?

      齐勉默默感叹,随即好奇地问:“装起来做什么?能沤肥?”

      下乡这段时日,他好歹也学到了些东西,但显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秦佩宜撩起眼皮看他,嘴唇动了动,说:“能入药。”

      沤你个大头肥。

      夺命散的方子还是齐少卿教给她的,也不知道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齐勉被她那眼神看得一乐,倒也没尴尬或是不快,坦然道:“倒是我闹笑话了,前两天我也被这些玩意儿咬了,什么也不知道上手就拔,结果越拔越紧,还是老乡教了我怎么弄。”

      从小没干过农活的城里人哪里知道这个,每个知青刚下乡下田时基本都接到了蚂蝗的一番问候,闻言感同身受地谈论起来。

      “你比我好,我当年差点儿没让蚂蝗钻进伤口里,腿上起了一大片泡,又疼又痒,当天晚上就发烧送去卫生所了。”

      “那不是好几天不用干活?”

      “去!我可没这么想过啊。”

      老知青和新知青尚未熟络起来,经过一个分岔口时自然而然地和更熟悉的人走到了一起。邹前程人高马大,侧过身来依旧占了大半个田埂:“我运气好点儿,有你们在前头打样,没受多少罪。”

      饶蔚红哼哼:“这话听着真欠揍。”

      齐勉双手枕在脑后,伸了个懒腰:“活到老学到老,最近长的见识比我前半辈子都多。”

      听到这话,秦佩宜敏感地投去目光。

      前半辈子?哪辈子?

      陈嘉圆闻言嗤笑:“难道不是你以前太不学无术?”

      “哎。”齐勉不服,“别以为你是长辈就能摆谱啊。”

      “那你说说,这回学到了什么?”

      齐勉摸着下巴想了想:“怎么说来着?啊,遇到问题不能总想着用暴力解决,否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

      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颇有些得意道:“得用巧思。”

      秦佩宜脚步一顿,突然有点不痛快。

      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啊?指桑骂槐?

      齐勉余光注意到她的表情,不由得一顿,挠挠头,笑容里染上了些自我怀疑:“我说得不对吗?”

      末了还看向秦贺宁:“不对吗?阿宁。”

      休想拉拢她身边的人!秦佩宜抿着唇抱住秦贺宁的胳膊,拉着人大步向前走,错过时还差点儿把齐勉撞下田去。

      秦贺宁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对比起来还是妹妹更重要,于是只冲齐勉不好意思地笑笑。

      “看来是没说准。”瞿东铭拍拍齐勉的肩膀,“瞧把人为难成什么样了,都不好意思揭穿你。”

      陈嘉圆虽然明白齐勉这回说得不算差,但从小习惯了跟他对着干,便没打算夸他,附和道:“多大个人了,有点儿长进吧。”

      “……”齐勉脸上写满了困惑,“我觉得我说得挺好的啊?”

      “话虽然一套一套的,但牛头不对马嘴也不成事儿啊,放在我家是要被我娘拿烧火棍揍的。”邹前程叹道,手里还拿了根稻秆在空中咻咻咻地挥打。

      “就像这样,可疼了。”

      陈有良:“……”这些人真是……

      田埂上行走着一条条长队,田英英一直想和齐勉搭上话,现在总算找到机会,扬声道:“我觉得齐知青没说错啊!”

      众人齐齐看向她。

      见状,田英英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足勇气展开笑容:“虽然有些话我听不明白,但我爷爷我爹都说过,被蚂蝗咬了就是不能用蛮力的!”

      陈有良满意了:总算来了个明白人。

      然而“智者”或许注定孤独,只见饶蔚红似乎不忍小姑娘受欺骗,揽过田英英的肩膀说:“英子啊,你可能不知道,咱们这些人当中呢,就数陈嘉圆同志学习最好,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你还是别这么认真,万一学回去让你爹你爷爷骂呢。”

      村里人都有种惯性思维,认为能在城里吃供应粮的肯定很有学问,但其实这些年他们上学也没学到什么东西,有的连字都写不清楚呢。

      一旁的钱珍珍好像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放弃了,点头道:“对,陈嘉圆同志学习可好了,得听她的。”

      陈嘉圆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陈有良:“……”怎么回事你们几个!

      刚才还心情飞扬的齐勉眉眼耷拉了下来,看起来有点沮丧:“对不起啊,我教坏小孩儿了。”

      陈嘉圆:“……”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陈有良:“……”算了不管了!

      ……

      树荫下就地坐了一圈社员,秦佩宜默默排着队,心里仍在计较齐勉刚才那几句话。

      他是在试探自己么?告诉她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全部知晓了,并告诫她做事要动脑子?

      她就知道!狗东西从来不会放过任何教训她的机会!

      秦贺宁见妹妹似乎憋着气,伸出手指戳了戳她微微鼓出来的脸颊,用眼神询问:怎么啦?

      秦佩宜眸光微动,凑过去说悄悄话:“那个姓齐的知青为什么总来找你?”

      该不会是打算旁敲侧击吧?

      十几岁的少女比同龄人要瘦小,堪堪到自己胸口,近来养出了些肉的小脸殷切地仰着,杏眼圆圆,正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这模样很像妹妹刚出生时的自己,因为父母的关注被分走,不免默默吃醋。

      秦贺宁终于能体会到父母当时的心情。

      为人兄长的责任感蓬勃而生,他拍拍她的脑袋,慢慢比划:不气,他不会干活,大哥才帮他。

      我是问这个吗?秦佩宜歪头思忖,心情却因这话莫名转好。

      对啊,那人连农活都不会干,还说什么通晓百事呢,真是吹牛皮!

      这么一打岔,队伍不知不觉就排到了兄妹俩。

      秦佩宜见是田小妮在帮忙分凉茶,神色一顿,不知怎么有些不太自在。

      “佩宜是你啊,用大队的碗还是自己准备了?”

      田小妮一如往常那般开朗,脸上的笑意直白又热情,看不出什么特别。秦佩宜犹豫了几秒,随即唇角微扬:“和我哥的装一块儿吧。”

      “好咧!秦大哥你的竹筒递给我。”

      微风拂过,秦佩宜顿时轻松了不少,随意张望时注意到新知青们也跟了上来。

      她的目光狠狠掠过齐勉,最后落在那个叫做陈嘉圆的女知青身上。

      听他们谈话,这位女知青似乎与齐勉是亲戚,想来知道不少情况。

      难道她还能不会旁敲侧击吗?秦佩宜暗自轻哼。

      片刻后,她又皱起眉头。

      这位知青的唇色是不是太白了点儿?

      大队食堂煮凉茶大多用的是晒干的金银花和菊花——山上就有的东西,花不了几个钱。不过偶尔也会用人中黄,暑气正盛的时候败火解暑,效果向来很好。

      陈嘉圆肚子不太舒服,跟其他人说了声便找了个阴凉处坐下休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凉,小腹突然像有只手在狠狠攥着神经,疼得她五官都皱到一起。

      “我这里有热水,要么?”

      疼痛使人迟钝,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刚才那个先一步跑掉的小姑娘立在自己跟前,手里捧着个胖胖的竹筒,眼神清亮。

      “你不舒服吧?里头是热水,喝吧。”

      陈嘉圆一时没动。

      见她发愣,秦佩宜不明所以,端着凉茶跟过来的秦贺宁碰了下妹妹问怎么回事,秦佩宜收回手:“她不喝我的水。”

      秦贺宁比她想得多,眉眼挂了笑,用空出来那只手比划了什么。

      秦佩宜顿悟,转头跟陈嘉圆依葫芦画瓢地解释:“这是我自己削来喝水的竹筒,不脏的,里面的水也烧开了。”

      现在天气热,要用热水直接把水放在日头下晒晒就行,还可以省下柴禾,不过有些知青觉得这种水不干净,就算拿来洗脸洗澡也得烧开了放凉才用。

      陈嘉圆回过神,冷淡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无措:“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伸出双手接过竹筒,那上面有个严丝合缝的盖子,看得出来也是自己做的,边缘圆润,还刻着一只圆滚滚的小狼,很是可爱。

      陈嘉圆很浅地笑了下,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流缓解了些许不适。

      她缓声道谢:“谢谢。”

      这时,齐勉他们都端了各自的凉茶过来。终究还是女知青细心些,钱珍珍捧了一碗清水过来说:“陈同志,我要来一碗热水,你快喝。”

      大队条件有限,只能先喝点热水缓缓,要是还疼得厉害,只能上卫生所看看了。

      饶蔚红欲言又止,不过还没等她开口,便听陈嘉圆说:“谢谢,我妈给我带了点儿红糖,我回去煮些红糖水应该就行了。”

      她默默松了口气,为了表达自己的关心,又积极道:“我帮你去跟大队长请个假吧?”

      却被陈嘉圆断然拒绝:“不用。”

      她们的说话声音小,男知青们后知后觉,才发现陈嘉圆脸色不好。

      “陈同志你不舒服啊?”瞿东铭渴得猛灌一口凉茶,呛得他直咳嗽。

      邹前程:“要去卫生所看看不?”

      陈有良:“等会儿请半天假歇歇吧。”

      显然他们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陈嘉圆是中暑或者累着了。

      齐勉习以为常地说:“她的脾气可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倔,小时候发烧发昏了也没耽误她上学,要她请假?除非天塌了。”

      自小就被压迫着不许请假的少年深有体会,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发现对面的小姑娘敛起眉看向自己,圆圆的杏眼微微眯起,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谁啊这是,什么也不懂。

      齐勉:“……”

      什么意思?先前那通大道理有那么离谱么?

      好吧,他是不懂蚂蝗了,但他其实挺聪明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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